足供十人共食的巨大圆桌,并没有叠盘架碗。鲍天啸正在喝粥,就着两碟扬州什锦酱菜,亮晃晃淋过麻油。通向门厅另有一扇门,开着,宪兵站在门外。又有一名宪兵木愣愣竖在阳台上。阳台水泥栏上,有一道伤口般的裂缝。室内静悄悄,只有鲍天啸自顾自稀里呼噜。
我刚坐下,从门厅进来一人。竟是饭店跑堂打扮。到桌边替我盛碗粥。然后缩肩垂手,不知如何开口。
我问:“你是谁?”
“小姓潘,潘十一,在虹口‘富春居’跑堂,都叫我‘扬州小辣子’。晚市刚开门,日本人就把我们抓来。一个我,一个我们厨房老郭师傅。”
我点点头,喝粥。
一碗香粳米野鸭粥下肚,鲍天啸好比抽完头一只烟泡,立刻就换了一个人。
“马先生,有这条情报,你看东洋人会不会解开封锁?”
我朝他笑:“有啥要紧?你现在是为他们工作的人,你慢慢讲,总归一天三顿好吃好喝。”
他摇摇头,长吁一口气:“不要吃下去容易,到辰光吐出来难。”
潘十一端来两盅清炖狮子头,一盘云腿蒸鸡翅,另有一只团花汤碗,打开盖子,是一碗萝卜丝氽鲫鱼。
“为啥要你吐出来?”
“万一他们觉得情报不值钱——”
“你以为你那个情报现在能值多少钱?也就是楼梯上见到一个女人。统共不过半分钟,来来回回让你讲,整整一个下午。你就算讲出花来了,就能值这些——”
我点点筷子。他低下头想心事。
“从前有句话,叫作一字入公门,九牛拔不出。后悔药没啥好吃,这一步出来,以后怎么样,就全看你自己。整个一幢公寓,整整一个礼拜,所有人都在饿肚子。你今晚在这里吃吃喝喝,楼上楼下多少人看着你。没有什么退路好想。”
“我想帮帮大家。”
“落水做汉奸的人,都是和你一样想法。连汪先生也这么想,一句为别人为大家,好像就能安心。骗骗自己而已。”
“我这样就算当汉奸了?”
我朝他举举酒杯。
“我听说,从前你跟愚园路巡捕房有来往。”
他把一截翅尖整个放进嘴里,只见两颊一阵鼓动,不知他怎么弄的,很快褪出鸡骨,吐在桌上,干干净净没有一丝肉。
“跟陆新奎陆探长——是好朋友。”
上海有这一路人,说起来也算书生,为人行事却近乎白相人。耍光棍说大话样样都会。此人不过穷极无聊,搭识几个未入门的包打听,顶多也就是一两个华捕,一起吃吃饭喝喝茶。道听途说添油加醋,就当情报卖给人家。巡捕房中人吃过喝过,认他这一号酒肉朋友,有时候也传些跟案子有关的消息给他,他又转手卖给报社。就这个他就敢告诉人他跟陆新奎是好朋友。
鲍天啸差点做瘪三,就是他被洋行辞退那时候。全靠这些滑头生意,渐渐开始给报社本埠消息栏写点短稿。混熟以后又转写小说,一口气总算回过来。
“陆探长说你有时送点消息给他。那是——民国二十三年?”
“原来陆探长是你朋友。”鲍天啸面不改色,“如果这次能从日本人手里脱身,一定要请马先生和陆探长一道吃顿饭。”
丁先生看人用人另有一套功夫,自诩如同作诗用俗字,善于化腐朽为神奇。我把陆新奎说的情况告诉他,他更有兴趣了。
陆新奎告诉我,那是个卖假消息的滑头货,初听听觉得很值钱,回回味道又想不出有啥用场。我问他是不是拼拼凑凑,编两个故事卖卖野人头?陆新奎说是这个意思。但一样是瞎七搭八,找鲍天啸总还好点。巡捕房那些包打听,到半天三点钟,从烟榻抽屉里随便找个纸片涂几笔交差。各种纸头奇出怪样,也有饭店菜单背面,也有香烟壳子,三行五行字倒有十多二十个错字,句子也是不通居多。我们要交差,外国人坐在办公室等汇报。大家都在等,从巡捕到分区华探长到翻译。鲍天啸送来东西,大家很省心。完整,来龙去脉清清爽爽,画出眉毛鼻子。我们乐得挑他发财。碰到有悬赏,比如大户人家失窃绑架案子,就分两钿让他摸摸。有时候也送给他一两句闲话,他拿到报馆去,就是独家消息。
我告诉丁先生:“我听陆探长说,鲍天啸这个人精于吃喝。饭桌上有这么个人,平添很多乐趣。不过此人说话真真假假,事情从他嘴里出来,不大靠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