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望情绪渐渐滋生。可以拿来吃的东西越来越少。电话线没有切断,不知是谁给住在租界的亲戚打电话,半夜里有人隔着乌漆篱笆朝楼上扔食物,有装大米的小布袋,也有饼干盒子。那条泥路从诸安浜一侧棚户绕出,穿过大片荒地,一直通到公寓背后。荒地堆满各种垃圾,野草疯长,高没膝盖。夜里日本宪兵不太愿意跑到公寓这一边来。这条运输线路原本是很有可能打通的,但是失败了。
饥饿的人对食物尤其敏感,稍有动静,整幢公寓都警醒。没有人敢亮灯,在月光下撬开钉子打开窗,压着喉咙指引方向。小包食物接连扔进来,多数跑偏到别人家里,于是引起争执。在楼道里互相敲门,指责对方打横炮“截和”,引来了日本宪兵。情急中,杨明晖开窗喊叫,企图在宪兵发现前最后一刻多运些食物进来。那两头大狼狗先前就竖起耳朵,这下听个分明,转头就朝公寓背后篱笆墙蹿去。
日本兵朝诸安浜方向开了几枪,又冲进楼道,把居民赶出来,统统蹲在门厅。先前他们因为饥饿忘记了恐惧,现在则因为恐惧忘记了饥饿。
都以为一到天亮,诸般难以想象的残酷惩罚就会降临到他们头上。从城市周围偏远郊乡常常传来一些消息,令人发指。可是林少佐上午回到公寓,只是命令宪兵重新搜查,昨晚运进房间的食物再次没收。随后所有人被赶回家中,却并未深究,没有枪毙,没有任何暴行。被搜到食物的居民,情知昨夜违反禁令的行为已坐实,他们一面惊魂稍定,一面又开始想象更大的灾祸即将临头。
新的告示贴在门厅里。如果有人能够向皇军提供有价值的线索,可以得到奖励的食物。如果有人继续擅自偷运食物进入公寓,将以触犯军事禁令的罪名加以惩罚。
临近中午,宪兵又把居民驱赶至楼下门厅,林少佐让我站在人群前,向他们宣读告示内容。这不是什么好差事,我想他们每个人都恨不得扑上来吃掉我。我没有下命令封锁公寓,我没有朝偷运食物的人开枪,可这一切现在毫无疑问都跟我有关。到头来有些事情没法耍滑头,没法含混过关。我担心他们忍不住饥饿,往刀口上找食物,再去做点小动作,偷偷往公寓中运粮食,惹得日本人真动了杀机,我这笔债就算不清了。
“马先生,对封锁公寓,严禁运入食物这件事,你怎么看?”回到审讯室,林少佐忽然问我。
“饿到这种地步,再没有来报告的,他们也许真说不出什么情况了吧?”
林少佐摇摇头:“他们可能看到什么,听到什么,看起来没有什么意思,但报告了皇军,却是很有用的线索。有些事情发生在他们面前,看起来很平常,他们可能忘记了,饥饿会帮助他们想起来。饥饿会让人头脑清醒。”
他想挖出线索抓到刺客,此举颇有些不合常规。租界内外刺杀事件层出不穷。日本派遣军司令部素来只是封锁惩罚,如果当场未能拿获,没有什么人会异想天开,试图抓捕刺客。但在林少佐,也不算特别反常。此人一贯好大喜功,曾擅自策划偷袭苏联边境。听说战役失败后,他把被苏军遣返的军官分别单独关押,羞辱他们,不给食物,只给他们一人发一支手枪,装一颗子弹。这些关东军军官最后都自杀了。此事几近杀人灭口,但不知为什么,军部只是将林少佐另行派遣,未予深究。
这一回,不知他又想搞出什么花样。
我们这些人,没一个会做饭的。从林少佐那里弄来一大堆食材,米、油、鸡蛋、咸肉、鱼干,也只能捉着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到后来小周出了个主意,不如找人来帮忙。
“杨明晖家小新妇,会做一手好小菜。杨家在日商会社做事,总归也好算亲日分子。”
杨家媳妇一上灶,油烟饭香顿时弥漫。几根黄鱼鲞,蒸得云雾缭绕,一时间整幢楼悄无声息,只剩下那一股咸鲜气味在楼道门缝飘进飘出。
丁先生未出事辰光,301室从来不关房门,如今也沿袭那种旧习惯。厨房间的门虚掩着,里厢灶台上,站着杨家媳妇。煤气一时有一时无,饭也做得断断续续。这倒对了小周胃口。汪政府中的人,既已当上汉奸,身前身后名是不想了,从上到下个个都是醇酒妇人。而且情场征逐,大家先到先得,不争不抢。
既然小周先一步落手,别人就在房间抽烟闲话,只等饭菜上桌。耳听得厨房间絮絮叨叨,一时间忘却离乱江山。
有人伸头进来,怪叫一句:“真香。”
是鲍天啸。住二楼,202。苏州人。我不喜欢他,是个滑头货。丁先生刚住进来时,他总喜欢有意无意凑上来。门厅里楼梯上,毕恭毕敬打招呼。丁先生是大人物,有心人每天读读报纸,自然认得。一趟两趟见多了,丁先生也叫人打听他。又问我。我知道这些人,生逢乱世,穷极无聊,多半是在找机会。况且是个文人——调查下来他是个写连载小说的亭子间作家。这种人最难弄,多数过河拆桥翻脸不认人,不值得帮他说好话。我对丁先生说,虽说“和平运动”首要人才,其实最要紧是武人。文化人嘛,等大局明朗,自然蜂拥而至,不亟亟乎一时。
有人叫他滚开。又有人在角落里冷冷说一句,饿煞鬼投胎。鲍天啸脸上更是笑开了花,有人骂好过没人理会。他自说自话跨进门,有那么几秒钟,他忽然神情恍惚,进到房间里,鲜香味更浓郁了。顺着气味方向,他急速转头一瞥,随即定格,下巴停在半空中,像一个突然失明的人在寻找方向。几秒钟后,浮滑的笑脸又回来了。但在那转瞬之间,他决心已定。
他朝我看来,说:“马先生,如果有关于爆炸案的情况要报告,是不是来找您呢?”
我想了一想,回答他:“你应该直接找他们报告。”
“这里能跟日本人说上话的,也就只有马先生了。”
我掐了烟,起身把他带到审讯室,递给他一沓印有竖格线的纸。你自己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