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搅水女人》最初发表第一部,题作《两兄弟》,第二部发表的时候标题是《一个内地单身汉的生活》,写完第三部印成单行本,又改用《两兄弟》作为总题目。巴尔扎克在遗留的笔记上又改称这部小说为《搅水女人》,在他身后重印的版本便一贯沿用这个题目。
因为巴尔扎克一再更改书名,有些学者认为倘若作者多活几年,在他手里重印一次全部《人间喜剧》的话,可能还要改动名字。原因是小说包含好几个差不多同样重要的因素(或者说主题),究竟哪一个因素或主题最重要,连作者自己也一再踌躇,难以决定。
按照巴尔扎克生前手订的《人间喜剧》总目,这部小说列在“风俗研究编”的“内地生活栏”,在内地生活栏中又作为写“独身者”生活的第三部:可见当时作者的重点是在于约翰?雅各?罗日这个单身汉。
在读者眼中,罗日的故事固然重要,他的遗产和他跟搅水女人的关系当然是罗日故事的主要内容;可是腓列普的历史,重要的程度有过无不及;而两兄弟从头至尾的对比以及母亲的溺爱不明也占着很大的比重。《搅水女人》的标题与小说的内容不相符合,至少是轻重不相称。作者用过的其他两个题目,《两兄弟》和《一个内地单身汉的生活》,同样显不出小说的中心。可怜的罗日和腓列普相比只是一个次要人物,争夺遗产只是一个插曲,尽管是帮助腓列普得势的最重要的因素。
再以本书在《人间喜剧》这个总体中所占的地位而论,以巴尔扎克在近代文学史上创造的人物而论,公认的典型,可以同高老头,葛朗台,贝姨,邦斯,皮罗多,伏脱冷,于洛,杜?蒂埃等并列而并传的,既非搅水女人,亦非脓包罗日,而是坏蛋腓列普?勃里杜。腓列普已是巴尔扎克笔下出名的“人妖”之一,至今提到他的名字还是令人惊心动魄的。
检阅巴尔扎克关于写作计划的文件以及他和友人的通信,可以断定他写本书的动机的确在于内地单身汉,以争夺遗产为主要情节,其中只是牵涉到一个情妇,一个外甥和其他有共同承继权的人。但人物的发展自有他的逻辑,在某些特殊条件之下,有其势所必然的发展阶段和最后的归宿。任何作家在创作过程中都不免受这种逻辑支配,也难免受平日最感兴趣的某些性格吸引,在不知不觉中转移全书的重心,使作品完成以后与动笔时的原意不尽相符,甚至作者对书名的选择也变得迟疑不决了。巴尔扎克的《搅水女人》便是这样一个例子。大家知道,巴尔扎克最爱研究也最擅长塑造的人物,是有极强烈的情欲,在某个环境中畸形的发展下去,终于变做人妖一般的男女!情欲的对象或是金钱,结果就有葛朗台那样的守财奴;或是儿女之爱,以高老头为代表;或是色情,以于洛为代表;或是口腹之欲,例如邦斯。写到一个性格如恶魔般的腓列普,巴尔扎克当然不会放过机会,不把他尽量发展的。何况在所有的小说家中,巴尔扎克是最富于幻境的一个:他的日常生活常常同幻想生活混在一起,和朋友们谈天会忽然提到他所创造的某个人物现在如何如何,仿佛那个人物是一个实有的人,是大家共同认识的,所以随时提到他的近状。这样一个作家当然比别的作家更容易被自己的假想人物牵着走。作品写完以后,重心也就更可能和原来的计划有所出入。
他的人物虽然发展得畸形,他却不认为这畸形是绝无仅有的例外。腓列普就不是孤立的;玛克斯对搅水女人和罗日的命运起着决定性的作用,明明是腓列普的副本;在腓列普与玛克斯背后,还有一批拿破仑的旧部和在书中不露面的,参加几次政治阴谋的军人。为了写玛克斯的活动和反映伊苏屯人的麻痹,作者加入一个有声有色的插曲——逍遥团的捣乱。要说明逍遥团产生的原因,不能不描绘整个伊苏电社会,从而牵涉到城市的历史;而且地方上道德观念的淡薄,当局的懦弱无能,也需要在更深远的历史中去找根据。内地生活经过这样的写照,不但各种人物各种生活有了解释,全书的天地也更加扩大,有了像巨幅的历史画一样广阔的视野。
与腓列普作对比的约瑟也不是孤立的。一群优秀的艺术家替约瑟作陪184
傅雷译巴尔扎克作品集衬,也和一般堕落的女演员作对比。应当附带提一句的是,巴尔扎克在阴暗的画面上随时会加几笔色调明朗的点染:台戈安太太尽管有赌彩票的恶习,却是古道热肠的好女人,而且一举一动都很可爱;便是玛丽埃德也有一段动人的手足之情和向社会英勇斗争的意志,博得读者的同情。巴尔扎克的人物所以有血有肉,那么富于人情味与现实感,一部分未始不是由于这种明暗的交织。
巍然矗立在这些错综复杂的景象后面的,一方面是内地和巴黎的地方背景,一方面是十九世纪前期法国的时代背景;从大革命起到一八三〇年七月革命以后一个时期为止,政治上或明或暗的波动,金融与政治的勾结,官场的腐败,风气的**靡,穷艺术家的奋斗,文艺思潮的转变,在小说的情节所需要的范围之内都接触到了。
巴尔扎克在《人间喜剧》的总序中说,他写小说的目的既要像动物学家一般分析人的动物因素,就是说人的本性,又要分析他的社会因素,就是说造成某一典型的人的环境。他认为:“人性非善非恶,生来具备许多本能和才能。社会绝不像卢梭说的使人堕落,而能使人进步,改善,但利害关系往往大大发展了人的坏倾向。”巴尔扎克同时自命为历史家,既要写某一时代的人情风俗史,还要为整个城市整个地区留下一部真实的记录。因此他刻画人物固然用抽丝剥茧的方式尽量挖掘;写的城市,街道,房屋,家具,衣着,装饰,也无一不是忠实到极点的工笔画。在他看来,每一个小节都与特定时期的物质生活精神生活密切相关。这些特点见之于他所有的作品,而在《搅水女人》中尤其显著,也表现得特别成功。
环绕在忍心害理,无恶不作的腓列普周围的,有脓包罗日的行尸走肉的生活,有搅水女人的泼辣无耻的活剧,有玛克斯的阴险恶毒的手段,有退伍军人的穷途末路的挣扎,有无赖少年的无法无天的恶作剧,又有勃里杜太太那样糊涂没用的好人,有腓列普的一般酒肉朋友,社会的渣滓,又有约瑟和一般忠于艺术的青年,社会的精华……形形色色的人物与场面使这部小说不愧为巴尔扎克的情节最复杂,色彩最丰富的杰作之一。有人说只要法国小说存在下去,永远有人会讨论这部小说,研究这部小说。
一九六〇年一月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