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尔培·萨伐龙2(1 / 1)

“她总不是生在英国的!”

“也许他们从印度带回来的,”裴格曼夫人说。

“人家说年轻的勒佛雷斯小姐欢喜音乐,在医生逼我住在湖上疗养的时期,要是她应许我和她一起玩音乐,我才高兴呢……”

“他们没有外客,也不招待外客,”老园丁说。洛道夫咬咬嘴唇;出门之前,人家没请他进屋里去坐,也不曾给领到屋面和土岬之间的那部分园子中去。在那一边,屋子二层楼上有一条宽大的木回廊,上面有很深的屋檐遮着,好似瑞士木屋的式子,四周都有这样的屋檐。洛道夫把这幽雅的建筑夸奖了一番,只是枉然。当他辞别裴氏夫妇之后,不觉得呆住了,好似一切心思巧妙,想象丰富的人,满以为可操胜券而终于失败的情形一样。

傍晚他坐了小艇游湖,沿着土岬,一直到勃罗奈,到歇费兹,回来已是黑夜降临时分。远远里他瞥见窗子打开着,灯火大明,听到钢琴声和嗓音曼妙的歌声。于是他停下来,听着唱得出神入化的意大利曲调,悠然神往。歌声住后,洛道夫上岸把船和两个船夫打发了。他不怕弄湿脚,去坐在给湖水侵蚀的花岗石礁上,背后是有刺的皂角树排成浓密的篱垣,篱内是裴格曼家的一条走道,道旁种着还没长成的菩提树。一小时以后,他听见有人在头上一边走一边讲,但传到耳边来的是意大利语,两个女子,两个少女的口音。他趁谈话的人走在园中小径的一端时,无声无息的爬到另外一端。经过半小时的努力,他居然达到小径的尽头,拣了一个他可瞧见她们而她们迎面来时瞧不见他的地位。他发觉两个女子中的一个便是那哑巴,不禁大为诧怪,她和勒佛雷斯小姐讲着意大利语。那时正是晚上十一点。湖面上与屋子周围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息,两个女子自以为万分安全:越梭全镇只有她们俩的眼睛还未阖上。洛道夫认为小姑娘的哑巴是不得已的伪装。听她们讲意大利语的腔调,洛道夫猜她们便是意大利人,所谓英国人是假的。

“这是些亡命的意大利人喔,”他心里想,“一定害怕奥国的或撒地尼亚的警察。那少女要到黑夜里才能太太平平的出来散步和谈话[23]。”

立刻他沿着篱垣躺下,蛇行着想从两株皂角树的根隙间找一条路。趁那冒充的法尼小姐和假装的哑巴走在小径另一头时,他顾不得弄坏衣服或刺伤背脊,穿过了篱垣;月色甚明,他正躲在阴暗里,当她们走近到只离他一二十步而无法看见他时,他蓦地站了起来。

“不用怕,”他用法语对意大利女子说,“我不是间谍。你们是逃亡者,我猜着了。我是法国人,被您瞧了一眼而在越梭耽下来的。”

说至此,洛道夫腋下给一件钢铁的东西击中了,痛得马上倒在地下。

“把他缚了石头往湖里丢,”那可怕的哑巴说。

“哟!奚娜,”意大利姑娘叫了起来。

“还好没打中要害,”洛道夫说着,从伤口拔出一支中在下肋骨上的短剑;“再高一些,就直进我心窝去了。怪我不好,法朗采斯加,”他记起奚娜说过好几遍的这个名字,“我不怨她,别责备她:能够同您交谈这种福气,的确值得受此一击!不过,请您引路,我得回史多弗家去。你们放心,我绝不声张。”

法朗采斯加惊疑定后,帮助洛道夫站起身子,对饱含着泪水的奚娜说了几句。两个女子硬要洛道夫坐在一张凳上,卸下外衣,背心,领带。奚娜揭开他的衬衣,把创口深深地吮吸了一会。法朗采斯加跑去拿了一大方英国绷带来蒙住了伤口。

“您这样可以回家了,”她说。

她们俩每人扶着他一条胳膊,把洛道夫搀送到一扇小门口,钥匙就在法朗采斯加胸衣袋里。

“奚娜懂得法语吗?”洛道夫问法朗采斯加。

“不懂的。可是您别慌,”法朗采斯加说,稍稍带着不耐烦的口气。

“让我看您一看,”洛道夫感动地回答,“也许我要长久不能再来……”

他靠在小门的一根柱头上,端相着美丽的意大利姑娘,她也让他看了一会,在此最幽美的静寂里,在此瑞士诸湖中最美的湖上所遭逢的最美的良夜。法朗采斯加确是古典的意大利女子,就像你所幻想的,虚拟的,或者说是你所梦见的那种意大利女子。第一吸引洛道夫的是典雅妩媚而婀娜多致的身段,纤弱的外表掩藏不了结实的躯干。红里泛白的面色,表示她受着突然的刺激,但那双潮润的,绒样的乌黑眼睛,依旧流露出一股肉感。一双手,希腊雕塑家雕在光滑的石像上的一双最美的手,扶着洛道夫的胳膊;雪白的肤色映在黑衣服上格外分明。冒昧的法国人只窥见一张微嫌太长的椭圆脸形,忧郁的嘴巴半开着,在两片宽阔鲜红的唇间露出一排光彩照人的牙齿。线条的美,保障了法朗采斯加这种光辉的持久性;但最使洛道夫动情的,乃是那种可爱的潇洒,乃是这姑娘整个儿沉浸于同情心时的意大利风的爽直。

法朗采斯加嘱咐了奚娜一句,奚娜便扶着洛道夫送到史多弗家门口,拉了门铃,一溜烟的逃了,赛似一只燕子。

“这些爱国党人下起手来可真辣!”洛道夫躺在**觉得痛楚时这么想。“往湖里丢!奚娜要在我脖子里缚了石头沉在湖里呢!”

天亮之后,他派人到吕赛纳请最好的外科医生;医生来了,他要他严守秘密,说是名誉攸关。雷沃博游览回来那天,正逢他的朋友开始起床。洛道夫对他编了一个故事,托他到吕赛纳去取行李信件。不料雷沃博带来了最凶恶最残酷的消息:洛道夫的母亲死了。当两个朋友从熊城到吕赛纳,再从吕赛纳向弗吕仑出发那天,雷沃博的父亲所写的这封报丧信就到在那里。虽然雷沃博有着预防,洛道夫仍旧受不住刺激,死去活来大发了一场。未来的公证人一等朋友脱离险境,便揣着全权委托书动身回法国。这样,洛道夫可以留在越梭,世界上唯一可抚慰他的痛苦的地方。这法国青年的处境,绝望,以及使他的丧母特别难受的情况,传遍了越梭镇,引起关切和同情。假装的哑巴每天早上来看一次法国人,把他的病况报告她的女主人。

洛道夫能够出门时,就去裴格曼家谢法尼·勒佛雷斯及其父亲的关切。自从搬进裴家以来,意大利老人还是第一遭放一个陌生人进门;洛道夫凭着新丧和教人放心的法国人资格[24],受到极诚恳的招待。在这初次的夜会上,法朗采斯加在灯光之下显得那么娇艳,在这颗颓丧的心中无异射入了一道光明。她的笑容在他的哀伤上缀上一朵希望的蔷薇。她唱歌,却不唱快乐的曲调,而专挑一批适配洛道夫心境的庄严高远的音乐。他领会到这种体贴的用心。八点左右,老人让两个青年单独相对,没有一些疑虑的神色,径自回房去了。法朗采斯加唱歌唱乏了时,把洛道夫领到外边回廊上,对着壮丽的湖山,教他坐在一张粗木凳上,靠近着她。

“亲爱的法朗釆斯加,我可以冒昧问您的年纪么?”洛道夫说。

“足十九岁,”她答道。

“假如世界上能有什么东西可以减轻我痛苦的话,”他接着说,“那将是希望从您父亲那边得到您。不管你们的经济状况怎样,我觉得像您这样慈悲,您比王者的女儿还更富有。我颤抖着吐露出您在我心中所引起的情操:那是深邃的,永久的。”

“嘘!”法朗采斯加把右手的一只手指放在唇边说,“别再往下说了:我已经不自由,我已出嫁了三年……”

他们之间深深地静默了一会。当意大利姑娘觉得洛道夫的姿势可怕时,发现他已晕过去了。

“可怜的!”她心里想,“我还当他是冷淡呢。”

她去找了盐来放在洛道夫的鼻孔前,把他救醒了。

“嫁了!……”洛道夫眼望着法朗采斯加说,眼泪直流。

“孩子,”她说,“还有希望。丈夫年纪……”

“莫非八十岁了?……”洛道夫问。

“不,”她微笑着回答,“六十五。他装作老态龙钟来瞒过警察的。”

“亲爱的,”洛道夫说,“再来几下这一类的刺激,我就要死了……非认识我二十年,绝不能知道我这颗心有何等威力,不能知道这颗心追扑幸福的热诚是何等性质。”他又指着栏外的茉莉树说,“这株树向阳光舒展时,并不比我一个月来对您的恋慕,会施展出更蓬勃的活力。我用专一的爱情爱着您。这专一的爱情将是我生命的内在的原则,我也许要为之而送命!”

“噢!法国人啊,法国人啊!”她微噘着嘴装作不相信的神气叫着。

“不是要从时间手里等着您、得到您么?”他严肃地接着说,“可是您记住:如果您刚才的话是真诚的,那么我将忠实地等您,不让任何旁的感情进入我的心。”

她狡绘地望着他。

“什么都不让它进我的心,”他说,“连逢场作戏都不许。我得挣我的家业,应该为您富丽堂皇的端整一份,您天生是一位公主……”

听到此,法朗采斯加不禁微微一笑,在她脸上添了一重最迷人的表情,仿佛伟大的达·芬奇在《莫娜·丽莎》上描绘得那么奇妙的神气。这笑容使洛道夫停了一会。

“……是的,”他继续说着,“您现在为了逃亡,不得不过窘迫的生活。啊!倘使您愿我比旁人更幸福,使我的爱情超凡入圣的话,请您当我作朋友看待。我不是也该成为您的朋友么?我可怜的母亲留下六万法郎积蓄,您分一半去可好?”

法朗采斯加定睛望着他,目光直透入洛道夫的心底。

“我们什么都不需要,我的工作足够我们享受,”她用着严肃的声气回答。

“可是法朗采斯加工作,我受得了么?”他嚷道,“一朝等您回到本国,收回您丢下的财产时……”说至此,法朗采斯又望着洛道夫。“您可把借我的钱还我,”他这么说着,又体贴地望了她一眼。

“不谈这个罢,”她说这话时的手势,目光,姿态,都显得高贵无比。“去挣一份显赫的家业,在您国内成为一个出类拔萃的人物,这是我的愿望。声名是一座活动的桥梁,可以令人飞渡深渊。鼓起您的雄心来,那是应该的。我相信您有卓越雄伟的能力;但您施展的时候,与其为了我,毋宁为了大众的幸福:您只会在我眼里显得更伟大。”

在这次持续两小时的谈话里,洛道夫发觉法朗采斯加对自由思想抱着一腔热忱,还有那促成拿波里,比特蒙,西班牙三重革命的对自由的崇拜。临走他由伪装哑巴的奚娜送到门口。十一点钟时,这村中已没有人闲**,无须提防了;洛道夫把奚娜拉在一边,轻轻地用他勉强的意大利语问道:“孩子,你的两个主人究竟是谁?告诉我,我给你这块崭新的金洋。”

“先生,”孩子拿着钱答道,“男主人是米兰有名的书店主人郎波里尼,革命党领袖之一,奥地利一心要关在史比特堡的煽动家[25]。”

“一个书店主人的妻子?……唔,那倒更好,”他想,“我们是同等地位。”——“她又是什么出身呢?”洛道夫重新问奚娜,“她态度简直像王后一般。”

“意大利女子都是这样的,”奚娜高傲地回答,“她父亲姓高龙那。”

法朗采斯加低微的身世加大了洛道夫的胆子,他在小艇上张了天篷,在船尾放着靠枕。布置就绪,这位恋人便去邀法朗采斯加游湖。她接受了,无疑是为了在村人面前扮演帝国少女的角色;但她带着奚娜同走。法朗采斯加·高龙那最细小的动作,都透露出极优秀的教育和最高贵的身份。一看她坐在船端上的姿势,洛道夫觉得和她是多少隔离了;面对着贵族的真正高傲的表情,他预先盘算好和她亲昵的心思消散了。法朗采斯加目光一变,俨然是个公主模样,像中世纪的公主们一样有她的特权。她似乎已猜到这武士的心思,胆敢自命为她的保护人。在法朗采斯加接待洛道夫的客厅的家具上面,在她的装束上面,在那天端来侍候他的零星器具上面,洛道夫已经认出阀阅世家与富有资产的标识。如今这些印象统统给回想起来,而当他被法朗采斯加的尊严压倒之后,他不禁沉吟着思索起来。奚娜这尚未成年的心腹,偷偷地斜睇着洛道夫,好像也在暗中讪笑他。意大利姑娘的身世显见与态度不符,这在洛道夫胸中又是一个新的谜,他怀疑其中还有像奚娜伪装哑巴一样的别的玄虚。

“您想往哪儿去呢?郎波里尼夫人,”他问。

“往吕赛纳,”法朗采斯加回答。

“好!”洛道夫私忖道,“她听我喊出她的姓氏并不诧怪,一定她早已料到我会打听奚娜,这刁滑的妮子!”

“您对我有什么不满呀?”他一边说一边终于坐到她身旁,做一个手势求她伸出手来,她却把手缩了回去。“您冷冰冰的,一本正经的,用我们的口语说是:别扭的。”

“不错,”她微笑着答道,“是我不对。这不应该,这是布尔乔亚气,你们在法文里说起来是:没有艺术家风度。的确,宁可痛痛快快的说个明白,却不要对一个朋友抱着仇视或冷淡的心思,何况您已对我证明您的友谊。也许我对您已经过了限度。您一定把我看作一个很普通的女子,”洛道夫再三做手势表示否认,她虽然看见,却毫不理会的接下去说,“是的,我发觉到这一点,便自然而然回复了我的本来面目。唔,好罢,我将用几句最真心的话来结束一切。记住,洛道夫:凡是一种感情跟我对真爱情的观念和预见抵触的时候,我觉得有力量把这感情抑捺下去。像我们在意大利那样的爱,我也能够;但我知道我的责任:没有一种陶醉能使我忘掉。我自己不曾同意而就嫁了这可怜的老人之后,很可利用他慷慨地容许我的自由;但三年的婚姻等于接受了配偶的法律。所以最强烈的热情也不能引起我恢复自由的欲望,即使无意之间也不曾有过这种欲望。爱弥里奥识得我的性格,他知道,除了我的心是属于我自己而能委许于人之外,我不会给人家握我的手,因此我刚才拒绝您。我要被人家爱,教人家等,忠实地热烈地高尚地等,我只能报以无限的温情,温情的表现又不出我方寸之间,那里才是自由的园地。一朝把这些明白了解之后,……噢!”她用着一种少女的姿态往下说,“我又可变成轻狂,爱说爱笑,疯疯癫癫,像一个不懂亲昵的危险的痴丫头。”

这场那么清楚,那么爽直的表白,所用的那种声气,那种语调,加以那种目光,使所说的内容显得句句是真心实话。

“一位高龙那公主也不能说得更好了,”洛道夫微笑着说。

“这是不是,”她高傲地答道,“对我出身卑微的一种责备?在你的爱情上面,是不是需要一个盾徽?米兰最有光彩的姓,史福查,加诺伐,维斯公底,德利维齐奥,于齐尼,写在店铺上面的有多少!有些姓亚尔钦多的还开着药铺;但是相信我,虽然我的身份不过是一个女店主,我却有着公爵夫人的情操。”

“责备?不,夫人,我是想恭维您的……”

“用一个比较来恭维么?……”她狡猾地问。

“啊!告诉您,”他答道,“为免得担心我的说话把情操歪曲起见,我得告诉您:我的爱是绝对的,包含无限的服从和尊敬。”

她满意地点点头,说:“那么阁下是接受了条件?”

“是的,”他说,“我懂得在女子强壮旺盛的机体里面,爱的机能是不会消失的,而您为了谨慎,想把它束缚起来。啊!法朗采斯加,在我这年纪,和一个像您这样高超,这样庄严秀美的女子共同培植的温情,竟是满足了所有的欲望。照您愿望的那样来爱您,不就使一个青年免于卑下的情欲吗?不就使他把精力运用于他日后以之自傲的,只留下美丽的回忆的热情吗?……您真不知您在比拉德与里琦山脉上,在此壮丽的盆地内,添加了何等的色彩,何等的诗意……”

“我很愿意知道呀,”她天真地说,但一个意大利女子的天真中间仍有多少狡黠的意味。

“哎,这个时间将照耀我一生,好比王后额上的一颗钻石。”

法朗采斯加把手放在洛道夫手上,代替了回答。

“噢!亲爱的,永久亲爱的,告诉我,您从没有爱过,是不是?”

“是的!”

“而您允许我高尚地爱您,一切都等上天安排?”

她温柔地点头。两颗巨大的泪珠在洛道夫的脸颊上淌着。

“喂,怎么啦?”她这样说的时候,不再像王后般的尊严了。

“我已没有母亲可以告诉她我是怎样的幸福,她离开了尘世,不曾看到能减轻她临终苦难的……”

“什么呢?”她问。

“不曾看到她的温情由另一股同等的温情替代了。”

“可怜的孩子,”法朗采斯加感动着说。过了一会她又道:“相信我,一个女子知道她的爱人除了她,世界上便一无所有,看见他孤独的,无家可归的,心里只有对她的爱,总之一个女子知道自己把爱人整个的占有了时,那对她是何等甜蜜,是加强她的忠诚的极大的因素!”

两个情人这样地彼此倾吐以后,心中感到一种甘美的恬静,一种庄严的宁谧。确切的信念是人类情操所要求的基础,因为宗教情操就从不缺少这信念;人永远相信会获得神的酬报。唯有与神明之爱相似的时候,爱情才觉得稳固。所以必得把这两种爱情充分体验过来,才能了解这一刻的沉醉,人生独一无二的一刻,一去不返,如青春期的情绪一样。信任一个女子,把她当作个人的宗教,当作生命的意义,当作最微渺的思想的动力!……这不就是一种再生么?……这时候,一个青年男子多少把他对母亲的爱掺入了爱情。洛道夫与法朗采斯加深深地静默了一会,彼此用友善的充满思想的目光对答着。周围的景色是自然界最美的景色之一,他们俩在其中彼此了解;外界的庄严璀璨,一方面因他们内心的庄严璀璨而获得印证,一方面也帮助他们把这唯一的一刻的最飘忽的印象,镌刻在心版上。法朗采斯加的行动全没轻狂的样子;一切都显得阔大,丰满,胸无城府。这种豪迈之气深深地打动了洛道夫,认为这是意大利女子跟法国女子不同之处。水面,陆地,天空,少女,一切都巍峨雄伟,无限温馨;在此大处浩瀚小处富丽的场面中,他们的爱情也兼有雄壮与温柔的情调;积雪的峰顶那么峭厉,蓝天衬托着山岗起伏的线条那么强劲,使洛道夫想起他的幸福就该是这种境界:积雪环绕之下的一片富饶的原野。

然而心头这股甜美的醉意,不免受着骚乱。一条小船从吕赛纳那边驶来;已经凝眸远瞩了一会的奚娜,没有忘记她扮哑巴的身份,做了一个快乐的姿势。小船渐渐驶近,等到法朗采斯加终究分辨出面貌的时候,她对一个青年喊道:“蒂多!”她站起身子,不顾掉下水的危险,挥着手帕叫着:“蒂多!”蒂多命令他的船夫划近,两条船拢在一条线上了。法朗釆斯加和那男子用土话讲得那么起劲,使一个像洛道夫般只懂些书本上的意大利文而从未去过意大利的人完全没法了解,也没法猜测谈话的内容。蒂多的美貌,法朗采斯加对他的亲昵,奚娜的快活的神气,都教洛道夫闷闷不乐。而且没有一个爱人被对方为了无论何种原因而暂时丢在一旁时,会不觉得难过。蒂多使劲把一口小皮袋丢给奚娜,看模样是装满了金子,接着又有一包信件掷给法朗采斯加,她一边挥手和蒂多告别,一边就读起信来。

“赶快回越梭,”她吩咐船家。“我不愿让可怜的爱弥里奥多挨十分钟的苦难。”

“发生了什么事呀?”洛道夫等她读完最后一信时问道。

“自由啦!”她回答,兴高采烈得像艺术家。

“还有钱!”终于可以开口的奚娜像应声虫般答应着。

“是的,”法朗采斯加接着说,“苦难受完了!我工作到现在已经十一个多月,开始厌倦了。我绝不是一个干文学的女人。”

“那个蒂多又是谁?”洛道夫问。

“可怜的高龙那铺子里的财政部长,换句话说,是高龙那的儿子。可怜的家伙!他没法从圣·高太来,也没法走蒙·赛尼或桑·伯龙:他是从海路,走马赛,穿过法国来的。也罢,三星期内我们可以在日内瓦舒舒服服的过活了。喂,洛道夫,”她看见这巴黎人露出悲伤的神气说道,“日内瓦湖难道比不上四郡湖?……”

“让我对这座幽美的裴格曼庄子表示一番遗憾罢,”洛道夫指着土岬说。

“可怜的,来跟我们一起用晚餐,好增加您一些回忆,”她说。“今天是大庆,我们没有危险了。母亲告诉我,一年以内,我们或许会获得大赦。噢!亲爱的祖国!……”

这句话把奚娜听得哭了,说道:“再过一冬,我要死在这里了!”

“可怜的西西里小羊!”法朗采斯加一边说,一边抚摩奚娜的头,那种姿势和感情使洛道夫也愿给她这么抚摩一下,虽然其中并无爱的成分。

船一傍岸,洛道夫跳上沙滩,伸手挽着法朗采斯加,一直送她到裴格曼家门口,然后回去更衣,以便赶快再去。

书店主人和妻子坐在回廊上,洛道夫一眼瞥见九十老翁的面容因喜讯所致的变动,不禁做了个惊奇的姿势。他看到一个六十左右的人,保养得很好,冷冰冰的意大利人,身子笔直像个I,虽然稀少却还乌黑的头发,露出一个白的脑袋,犀利的眼睛,牙齿雪白完整,一张凯撒型的脸,一张外交家式的嘴巴上堆着一副近乎嘲弄的笑容,差不多是虚伪的,就像一般有教养的人用来遮盖真情实意的笑容。

“这是我丈夫的本来面目,”法朗采斯加郑重地说。

“简直是初会面的新交了,”洛道夫错愕地回答。

“一些不错,”书店主人说,“我一向在串演喜剧,而且很会化装。啊!在帝政时代,我在巴黎玩过这一套,跟蒲里安纳,缪拉夫人,阿勃朗丹士夫人,还有别的……年轻时所费心学习的事情,即使是无聊的,对我们都有用处。如果我的太太不曾受过男子的教育——那在意大利是反常的,——那么我非得去当樵夫就不能在这儿过活了。可怜的法朗采斯加!谁能说她有一天会不养活我?”

洛道夫听着这可敬的书店主人,那么自在,那么和善,那么健旺,相信其中还有什么别的玄虚,便像一个受骗的人那样一声不响地寻思着。

“怎么啦,先生?”法朗采斯加天真地问他,“我们的幸福教您不快活么?”

“您的丈夫是老少年,”他附在她耳边说。

她听了大笑起来,笑得那么坦白,那么撩人,弄得洛道夫更加愣住了。

“他只有六十五岁呀,”她说,“但我敢断言,这究竟还是……令人宽慰的事情。”

“在您提出的条件之下显得多么圣洁的爱情,我不愿您拿来开玩笑。”

“嘘!”她跺着脚道,一边望望她的丈夫是否听着,“永勿扰乱这亲爱的人的安静,像孩子一样纯洁的,我爱把他怎样就怎样的人。他是,”她又接着说,“在我的保护之下。您真不知为了我是自由党人之故,他以何等尊贵的精神把他的生命财产来冒险!因为他是不赞成我的政见的。这算不算爱,法国先生?但他们家里是这样的。爱弥里奥的兄弟,被他的爱人为了一个可爱的青年而欺骗时,他把剑插在自己的心窝里;十分钟前他对贴身的男仆说:——我很可能杀死我的情敌;但这太使我的‘女神’伤心了。”

这种高贵与俏皮,伟大与稚气的融合一片,使法朗采斯加这时成为世界上最动人的造物。晚餐和餐后的时间都非常快乐,在两个被解放的亡命者,这当然是应有的欢喜,但在洛道夫是可悲的。

“她会不会变成轻佻?”他在回到史多弗家的路上想。“她分担我丧母的哀痛,而我却不附和她的欢乐!”

于是他责备自己,替这个童心未褪的少妇作辩护。

“她没有一些虚假,全凭她的印象支配……”他心里想,“我难道要她变成一个巴黎女子不成?”

次日和以后的几天,总之在二十天内,洛道夫整日消磨在裴格曼家,无意之间观察着法朗采斯加。在某些心灵,赞赏之下绝不会没有明察。年轻的法国人在法朗采斯加身上看出轻率大意的少女成分,看出尚未驯服的妇人的真性格,有时和她的爱情挣扎着,有时又满怀乐意的在爱情中浮沉。老人完全像父亲对女儿一般的对她,法朗采斯加也对他表示十分真切的感激,显出她天生的高尚。这个局面和这个女子,为洛道夫是一个猜不透的谜,但要推究明白的心思使他越来越离不开他们。

这些前后的日子充满着幽密的欢欣,掺杂着哀愁,反抗,拌嘴,比洛道夫与法朗采斯加融洽无间的时候更可爱。总而言之,这种无思无虑的温情,对一些极其无谓的事情嫉妒(已经!)的温情,完全显露她的天真,越来越使洛道夫着迷了。

一天晚上,法朗采斯加表示希望早日离开越梭,因为她所需要的东西这里大都没有。

“您爱奢侈!”他对她说。

“我!”她说,“我爱奢侈,正像我爱艺术,爱拉斐尔的一幅画,爱一匹美马,爱一天晴好的日子,或拿波里的海湾。爱弥里奥,”她叫道,“我们在这儿过着艰难的生活,我有没有抱怨过?”

“那时您已不是原来的您了,”老书店主严肃地回答。

“话说回来,布尔乔亚羡慕豪华,不是挺自然的么?”她说着对洛道夫和她的丈夫狡黠地瞟了一眼。“我的脚,”她伸出一双玲珑的小脚说,“是不是为劳苦生的?我的手……”她伸出一只手给洛道夫,“这双手配不配做活?您走开,”她对丈夫说,“我有话跟他讲。”

老人非常乐意的走开了:他对妻子很放心。

“我不愿您陪我们到日内瓦去,”她对洛道夫说,“日内瓦是一个多是非的地方。虽然社会上的闲言闲语绝对惹不到我的头上,我却不愿给人家飞短流长,并非为我,而是为他。他究竟是我的唯一的保护人,我要使他能以我为荣,这是我的志气。我们走后,您在这儿再留几天。到日内瓦来的时候,先来见我的丈夫,让他把您介绍给我。在大众眼前,且藏起我们永矢勿渝的深刻的爱。我爱您,您已经知道;但我用来证明我的爱的方式,是您永远不会在我的行为中间,发觉什么能引起您嫉妒的成分。”

她把他拉到回廊一角,捧着他的头,在他额上吻了一下,一溜烟跑掉了,让他待在那里。

下一天,洛道夫得知裴格曼家的房客拂晓已经动身。

从此他觉得越梭再也住不下去,便绕着最远的路向凡佛进发,一路上是不必要的匆忙。意大利女郎等着他的湖在吸引他,十月底他到了日内瓦。为免得城里的不方便起见,他在城墙外活水镇上租了一间屋。安顿停当之下,他第一件事是打听房东,一个从前的珠宝商,问他最近有没有一批意大利的亡命者,一批米兰人到日内瓦来。

“没有,据我所知,”他的房东回答道。“罗马的高龙那亲王和公主租着耶勒诺先生的别庄,湖边最美的庄子之一,订了三年租期。它坐落在狄沃大底别墅和拉芬·特·第安先生的庄子之间。拉芬·特·第安先生的庄子是租给鲍赛昂子爵夫人的。高龙那亲王是为了女儿和女婿来的,女婿是刚道斐尼亲王,拿波里人,或者如果您喜欢说,是西西里人,从前缪拉王的党徒,最近一次革命的牺牲者。新近到日内瓦的就是这几个,却都不是米兰人。凭着高龙那家在教皇那边所得的庇护与有力的斡旋,才得到国外列强和拿波里王的许可,让刚道斐尼亲王与公主住在这里。日内瓦绝不干使神圣同盟[26]不欢的事情。瑞士的独立就靠这个同盟保障的。我们的任务不在于批评外国朝廷。这儿有的是外国人:俄国人呀,英国人呀。”

“还有日内瓦人。”

“是呀,先生。我们的湖多美!拜仑勋爵在此住了近七年,在狄沃大底别墅,现在大家去走一走,好似去逛高贝和法尔奈[27]一样。”

“您能不能知道,一星期前是否来了米兰一个书店主人和他的妻子,姓朗波里尼,革命首领之一?”

“我到外宾俱乐部去时可以知道,”这位退休的珠宝商说。

洛道夫第一次散步的目标,自然是狄沃大底别墅,拜仑爵士的寓所,因为大诗人最近去世之故而招引了很多游客的:天才一死,即便成圣。从活水镇起的沿湖的路是很窄的,像瑞士所有的路一样;但在某些区处,就着山地形势的分配,留有相当空间,刚好给两辆车子迎面驶过。他离开耶勒诺庄子只有几步路了,还不曾知道前面便是耶勒诺庄子;那时他听见背后有车子的声音,站的地方是两山之间的窄道,他便爬在一块岩石顶上让车。不用说,他望着车子驶近,一辆华丽的敞顶四轮车,套着两匹精壮的英国马。车子底上,装束如天神似的坐着法朗采斯加,旁边是一个僵硬若浮雕般的老妇;他一眼瞥见,不禁一阵眼花。一个浑身金线的小厮直立在车厢后面。法朗采斯加认出了洛道夫,看见他好似雕像站在底座上的神气,便微笑起来。洛道夫一面步上小坡,一面目送车子拐了弯,进入一所乡村别墅的门,他便也向着大门紧跟上去。

“谁住在这里呀?”他问园丁。

“高龙那亲王夫妇跟刚道斐尼亲王夫妇。”

“刚才回来的不就是她们么?”

“是的,先生。”

顿时洛道夫眼前去了一层幕,过去的情形全明白了。

“但愿这是她最后的一套玄虚,”这个情人错愕之下想。

他深怕成为女孩子家使性的玩具,因为他听见讲过意大利姑娘们的使性是怎么回事。但把一个生为公主的公主当作布尔乔亚看待,把中世纪最有名的旧家之一的女儿当作书店主妇看待,那在女子的心目中该是何等罪过!洛道夫为了自己的过失,更加想知道他是否被误解,是否要被摈。他掏出名片来求见亲王,立刻被引见了;那个伪充的朗波里尼老人迎着他走来,对他非常客气,表示拿波里人惯有的殷勤,陪他沿着阳台散步,从阳台上可以远瞰日内瓦,于拉,别庄林立的山岗,以及辽阔的湖岸。

“您瞧,我的妻子始终离不开湖,”他把各处的风景对客人指点过后说。“今天晚上我们有一个音乐会,”他向华丽的耶勒诺庄子走回头时又这样说,“希望您能来,让我们——公主和我——高兴。两个月共忧患的生活,和悠久的友谊没有分别。”

洛道夫虽然满腹的好奇心,却不敢求见公主,只一路想着夜会,慢慢走回活水镇。他的爱情,不论过去已如何广大,几小时内为了他的焦虑,为了等待什么变故发生,越发无限止地扩大了。如今他懂得有成名的必要,以便在社会上和他的偶像骈肩。在他眼中,因了她在越梭所表现的朴实与洒脱的行动,法朗采斯加愈显伟大。高龙那公主天生的傲态教洛道夫发抖,他要有法朗采斯加的父亲跟母亲和他为敌,至少自己是这么想。刚道斐尼公主的再三嘱咐他谨慎将事,至此才显出她是一往情深的证据。在不愿危害前途的条件之下,法朗采斯加不是明明说过爱洛道夫吗?

终于,九点敲了,洛道夫可以跨上车子,用着我们不难了解的情绪说:“到耶勒诺别庄,刚道斐尼亲王家!”终于,他踏入贵宾满堂的客厅,不得不站在门旁的一群人中间,因为那时场上正唱着洛西尼的一阕二部合唱。终于,他望见法朗采斯加了,却不曾被她瞧见。公主站在只离钢琴两步的地方。她的美妙的头发,那么浓那么长,用一个金箍拢着。烛光照耀之下的脸庞,映出意大利女子所特有的那种白色,只在灯光下面才充分发挥出它的效果。她穿着舞会服装,让人欣赏她的一对美艳的肩头,少女一般的腰肢,古典雕像上的胳膊。她的高雅庄严的美,这儿没有人可以匹配,虽然场中有着媚人的英国女子和俄国女子,有着日内瓦最美的妇人和旁的意大利闺阁,其中特别光彩照人的有那著名的华莱士公主,和这时正在演唱的女歌唱家丹底。洛道夫靠在门框上,瞅着公主,向她射着一道凝注的,固执的,撩人的目光,可以见出他全部的意志都集中在所谓“欲念”这个情操之上,有一股令人不得不注意的威力。法朗采斯加有没有受到这目光的火焰?有没有预备随时见到洛道夫呢?过了几分钟,她的视线溜到门这边来,仿佛受着这道爱的热流吸引,于是她的目光毫不迟疑地直注入洛道夫的目中去了。一阵轻微的颤抖,在这庄严娇艳的脸上和美妙的躯体上波动了一下:心灵的震撼起着反应了!法朗采斯加脸红了。在此疾如闪电的交流中,洛道夫仿佛过了整个的一生。他的幸福有什么可以相比?她爱着他啊!这位崇高的公主,在大庭广众之间,在幽美的耶勒诺别庄内,依旧信守着那个可怜的逃亡者所说的话,信守着那个寄居裴格曼家的任性女郎所发的诺言。此时此景的陶醉,使一个人甘愿做一世的奴隶!刚道斐尼公主趁着无人注意的时光,唇边浮着一副微妙的笑容,隽美而又俏皮,坦白而又得意,望着洛道夫,神气仿佛求他原谅她过去的隐瞒身份。一阕终了,洛道夫去找亲王,亲王殷勤地把他领到他妻子前面。洛道夫跟高龙那亲王夫妇与法朗采斯加,经过正式的介绍,寒暄了一番。之后,要轮到公主去加入著名的四部合唱了:Mimancalavoce(《我声呜咽》),唱的人除她之外,还有丹底,还有男中音名歌家日诺凡士,以及那流亡的意大利亲王,——他要不是一个亲王的话,凭他的嗓子也会成为一个艺术之王的。

“您在这儿坐罢,”法朗采斯加说着,把自己的椅子让给洛道夫。“哎哟!我想姓名弄错了:从刚才起,我是洛道斐尼公主了。”

说这句话时有一种风趣,一种魅力,一种天真,令人在这句隐藏信誓的笑话之下,回想起越梭的快乐日子。和她挨得这么近,绮罗的裙角和轻纱的飘带,几乎拂着他一边的面颊,听着疼爱的女子歌唱,洛道夫不禁有销魂**魄之感。但当着这种情景,唱的又是《我声呜咽》的曲调,由意大利最美的歌喉表现,洛道夫的热泪盈眶自是不难想象的了。

在爱情里,像几乎所有的事情里一样,有些本身极其渺小的事实,是从前千百件零星小事的结果,它们的内容在继往开来的作用上变得广大无边。爱人的价值早已感觉到千百次;但一桩细事,譬如散步中间凭了一句话或出其不意的爱的表示,所致的心灵交融的接触,能把爱情激**到最高峰。这种精神现象,可用人类原始时代就很熟悉的形象来说明:在一根长的索链中,有些必不可少的交接点,它们的结合力特别牢固。那晚洛道夫同法朗采斯加在众人面前的确认,正是联系过去与未来的那种交接点,把实际的关连种在心坎中更幽深的地方。鲍舒哀[28]是一个极懂爱情而又把爱情藏得极深的人,他提起人生中幸福的时光如何难得时,也曾说到这种承前启后的交接点。

由自己来赞赏一个所爱的女子是一种快感,看到了她被大众赞赏又是一种快感:这两种快感洛道夫同时兼而有之。爱情是回忆的宝库,虽然洛道夫的那所已经琳琅满室,他又加入些珍贵的明珠:例如专诚为他的微笑,迅速的瞥视,以及法朗采斯加受他感应之后的歌声的抑扬,听众热烈的掌声甚至引起丹底的嫉妒。因此他整个欲望的威力,他心灵的这种特征,全都倾注在此美丽的罗马女子身上:他一切思想一切行为,都把她当作不变的原则和终极。洛道夫的爱,就像所有女子都梦想的那种爱,那样的强烈,那样的坚贞,那样的凝固,把法朗采斯加化为他的心的本体;他觉得她好似一道更纯洁的血融合在他的血里,好似一颗更完全的灵魂融化在他的灵魂里;在他生命的最微末的动作之下,她的作用好比地中海底金黄的沙隐在波涛之下。总之,洛道夫最微渺的憧憬也是一种活泼泼的希望。

几天之后,法朗采斯加也确认了这股广大无边的爱;但它那么自然,那么为两人同感,所以她并不惊奇:她正配受这种爱。

她和洛道夫在园子里平台上散步时,发觉他如多数的法国人一样,表白情愫时有些自鸣得意的动作,她便说:

“一个年轻美貌的女子,有相当的艺术天才可像丹底一般谋生,可以给虚荣心多少快感,您爱这样的一个女子有什么奇怪,有什么不可思议?那个伧夫不因之一变而为情种?这些对我们都不成问题。我们需要的是:坚贞地,固执地,远远地,长时期的相爱,除了知道彼此相爱的欢乐以外,没有旁的欢乐。”

“哎哟!”洛道夫说,“您看见我埋头于野心勃勃的工作时,您不会觉得我的忠实减少价值吧?您相信我会乐意看见您有一天把刚道斐尼公主这美丽的姓氏,换上一个无名小子的姓氏么?我要成为本国最优秀的人物之一,富有,伟大,使您对我的姓氏像对您高龙那的姓氏感到同样的骄傲。”

“倘我看不见有这样的情操存在您心中,我才大大地生气哩,”她露着一个迷人的笑容回答。“可是别把野心的工作过分苦您自己。得保持您的青春……人家说政治能把一个男人突然之间变老。”

女人们最难得的,是绝不妨害温情的那种快活的兴致。深挚的情操和少年的癫狂混合之下,使法朗采斯加这时候妩媚之上再加妩媚。她的性格的关键是:善笑也善感,兴奋过后能回复巧妙的俏皮,而且出之以洒脱自在的态度,使她成为魅力无边的女子,声名远播于意大利境外。在女性的爱娇下面,她藏有渊博的学识,得力于她在高龙那古堡所过的近乎修院的,极度单调的生活。这位遗产巨大的姑娘,最初被派定进修院,因为她是高龙那亲王夫妇的第四女儿;但她的两个长兄和一个姊姊的去世,把她突然从隐遁生活中拉回到俗世,一变为罗马诸州内妆奁最富的闺女之一。她的姊姊原来许配给刚道斐尼亲王,西西里最大财主之一;姊姊死了,就把法朗采斯加嫁给他,免得两家的原定计划有所更动。高龙那和刚道斐尼两姓是世代姻亲。从九岁到十六岁,在一个家庭教士指导之下,法朗采斯加饱览家中的藏书,研究着科学,艺术,文学,让她热烈的幻想有所寄托。但学问养成了她对于独立和自由思想的爱好,使她和她的丈夫一同投身于革命。洛道夫还不知道法朗采斯加除了现代五种语言之外,也懂希腊文,拉丁文,希伯莱文。这个可爱的女子深悟一个博学女子的主要条件,是深藏。

洛道夫整个冬天耽留在日内瓦。一冬过得像一天。春天来了,虽然厮伴着一个秀慧博学,年少痴憨的姑娘,洛道夫仍不免感到残酷的痛苦,他勇敢地忍着,但有时不由得在态度之间,眉目之间,言语之间流露出来,也许是因为他觉得对方并没分担他的痛苦之故。有时他对法朗采斯加的镇静佩服之余,竟至着恼,她像那些英国女子一样,以不动声色为尊严,澹泊宁静的态度大有摈斥爱情之概;洛道夫宁愿她骚乱不宁,所以埋怨她麻木,因为他存着世俗的偏见,以为意大利女子应该是狂热善变的。有一天洛道夫在这个问题上和她打趣时,她认真起来,严肃地说道:

“我是罗马女子啊!”

这答句的语调颇有深奥的含义,令人觉得它是生辣的讽刺,教洛道夫听了心悸。五月才开放出它嫩绿的宝藏,太阳有时已发出仲夏的威力。两个情人倚靠在石栏杆上,临着船艇上落的石级,那部分的平台刚好是从地面到湖面最陡峭之处。贴邻的别庄内也有一座相类的埠头,像天鹅般闪出一条快艇,挂着有飘带的旗子,张着暗红的天幔,下面一个妩媚的妇人懒洋洋地坐在红垫褥上,头上缀着鲜花,当船夫的是一个水手装扮的男人,他在这个妇人的目光之下划得特别优美有致。

“他们多幸福!”洛道夫辛酸地说。“格兰·特·蒲尔高涅[29],唯一能和法兰西王室竞争的名门望族中最后的一个女子……”

“噢!……她是私生子那支上传下来的,而且靠着……”

“她终究是鲍赛昂子爵夫人,并不……”

“并不踌躇!……对不对?那就老老实实地跟加斯东·特·奈伊先生隐遁了。”这位高龙那家的女儿说,“她是法国人,而我是意大利人呀,亲爱的先生!”

法朗采斯加离开了石栏,丢下洛道夫,一直走到平台的另一端,烟波浩渺,湖景辽阔的那一端;洛道夫望着她慢慢地走过去,疑心自己伤害了这颗那么天真又那么练达,那么高傲又那么谦卑的心灵。他觉得一阵寒冷,跟着法朗采斯加过去,也不理会她阻止他的手势,发觉她擦着眼泪,一个这样刚强的人的眼泪!

“法朗采斯加,”他握着她的手说,“你心里可曾有一点点的后悔?……”

她一言不答,挣出那只拿着绣花帕子的手,重新擦着眼睛。

“原谅我,”他又说。冲动之下,他用亲吻来替她擦掉眼泪。

法朗采斯加激动得很厉害,竟没发觉他这个热情的动作。洛道夫以为是默契,便大着胆子搂着法朗采斯加的腰肢,把她紧挝在怀里,攫取了一吻;但她挣脱了他的臂抱;那个壮美的姿势显出是她的贞节起了反抗;她站在两步以外,并不发怒但很坚决地望着他说:“您今晚动身,不到拿波里不再相见。”

这命令虽然严厉,仍旧虔诚地给执行了,因为那是法朗采斯加的意志。

回到巴黎。洛道夫发现家里已摆着刚道斐尼公主的肖像,是名画家希奈作的,像希奈所做的一切肖像一样的美。这位画家经过日内瓦往意大利。因为他曾坚拒给好几位太太的画像,洛道夫不信刚道斐尼亲王虽然那样热望要一幅妻子画像,能够说服这位名画家;但大概是法朗采斯加把他迷了,居然破例作了两幅,一幅是原本,精心杰构之作,就是送给洛道夫的;一幅是临本,留给爱弥里奥的。这些是她在一封美丽动人的信里告诉他的。当面为了顾虑体统的拘束,在信里不存在了,她的思想可在此得到些补偿。洛道夫复了信去。从此两人之间开始了更无穷尽的通讯,他们所能容许的仅有的快乐。

洛道夫存着他的爱情应有的那股雄心,立刻着手他的事业。他先是想要财富,把他所有的精力,连同所有的资本,一齐投到一桩企业中去冒险;但他不得不毫无世故地和奸险的骗局奋斗,终于战败了。三年的时间,努力和勇气,在一桩巨大的企业中消耗掉了。

洛道夫倒台的时候,正是维兰内阁倒台的时候。强项的爱人想向政治去要求实业所拒绝他的东西;但在投身于政治生涯的暴风雨之前,他带着浑身的创疤痛楚,先到拿波里去裹扎伤口,汲取勇气。那时节,当拿波里新王登极的时候,刚道斐尼亲王夫妇被召回国,没收的财产也发还了。在洛道夫的斗争中,这是甘美无比的休息,他充满着希望在刚道斐尼府邸逗留了三月。

洛道夫重新开始建造他的财富。他的才干已经显露,正当要实现野心的愿望,快要获得一个显要的职位来报偿他忠诚的服务时,一八三○年七月的暴风雨爆发了,他的船又沉了。

她和上帝!这两个证人鉴临着一个优秀青年的最勇敢的努力,最大胆的尝试,但至今为止,照顾愚人们的上帝——幸运!——不曾来照顾他。而这再接再厉的运动家,靠了爱情的支持,受着永远友善的目光和永远忠诚的心烛照,再开始新的战斗!但愿普天下有情人都为他祈祷!

一口气吞完这篇故事时,特·华德维小姐双颊炽热,血管发烧,哭着,为了愤懑而哭着。受着当时流行的文学影响的这个中篇,是洛萨莉在这类作品中第一次读到的东西,其中描写的爱情,不说是出于大家的手笔,至少是一个似乎讲述亲身经历的人的文学;而故事的真实,即使写得不巧妙,也已能打动童贞未失的心。洛萨莉可怕的**,发热与眼泪,原因就在于此:她妒忌法朗采斯加·高龙那。她完全相信这诗意浓郁的小说底下所有的真诚:亚尔培在叙述他热烈的初恋时,大概是故意把姓名隐瞒起来的,也许连地方在内。洛萨莉被一股阴险的好奇心抓住了。哪个女人会不像她一样的要知道她情敌的真姓名呢?因为她已经在爱了!念着这些富有传染性的篇章时,一路在心中念着这个庄严的句子:我爱他!她爱着亚尔培,胸中感到一股辛辣的醋意,要把他夺过来,从那陌生的情敌手里把他劫下来。她想到自己不爱音乐,想到自己生得不美。

“他永远不会爱我的,”她私忖着。

这个念头使她愈要知道自己有没有猜错,是否亚尔培真的爱着一个意大利公主,是否她也爱他。在此生死关头的夜里,当年有名的华德维高人一等的果断的性格,在此女承继人身上全部施展了出来。她想出奇奇怪怪的计划;而且,凡是少女被毫无远见的母亲幽禁在孤独中间,忽然被一件重大的事故,为平时束缚她们的教育制度不曾料到也不曾阻止的事故刺激起来时,她们的想象都曾在一些想入非非的计划四周打转。她想从假山上用一座梯子爬到亚尔培的花园里,趁他睡熟的辰光,从窗里瞧一瞧他书斋的内部。她想写信给他,想破坏勃尚松社会的封锁线,把亚尔培引入特·吕泼家的沙龙。这件工作,连特·葛朗赛神甫也要叹为观止的奇迹,一念之间已经确定了。

“啊!”她想道,“父亲在露克赛田庄上有些争执呀,让我到那边去!倘没有讼案发生,我可以制造,那么他可以到我们的客厅里来了!”她一边嚷着一边从**跳起,奔向窗子,去看那半夜里照着亚尔培的迷人的灯光。一点已经敲了,他还睡着。

“我可以看到他起来,说不定他会走到窗前来!”

这时候,特·华德维小姐看到一件事情使她有方法探到亚尔培的秘密。在幽微的月光中,她瞥见两只胳膊从假山顶上的亭子里伸出来,帮助亚尔培的男仆奚洛末爬过墙头,钻到亭子里去。洛萨莉立刻认出,奚洛末的那个共谋犯是玛丽爱德,她们的贴身女仆。

“玛丽爱德跟奚洛末!”她心里想,“玛丽爱德,一个那么丑的女人!他们俩都该害臊呀。”

玛丽爱德固然丑得可憎,而且年纪已经三十六,但她所得的遗产却有好几块田。她在特·华德维夫人家已服侍了十七年,很受主母看重,为了她的虔诚,她的忠实,她的服务的年代:不消说她把工资和外快撙节下来,存放出去。拿每年大约二百法郎来计算,连利息和遗产,大概一共值到一万五千法郎。在奚洛末眼里,一万五千法郎简直更改了视觉原理:他发现玛丽爱德有美丽的腰身,天花在那张枯索平板的脸上所留下的窟窿和疤瘢,他再也看不见了;歪斜的嘴巴,他觉得是笔直的;并且从萨伐龙律师雇用了他,使他跟特·吕泼公馆接近以来,他便正正经经进攻这个和主母一样古板一样假贞节的虔婆了,她跟所有丑陋的老姑娘一样,倒比最美的女子挑剔得更严。这小亭夜会的一幕,对于一般明察的人固然很易分析清楚,对洛萨莉却还不甚了了,倒反受到最危险的教训,给她一个坏榜样。一个母亲严格教育着她的女儿,用她的羽翼庇护了她十七年,却在一小时内被一个女仆把这件长久而艰苦的作业给毁了,有时不过由于一句话,往往不过由于一个动作!洛萨莉重新睡下,盘算着怎样充分利用这次的发现。下一天早上,玛丽爱德陪她上教堂做弥撒的时候(男爵夫人那天不舒服),洛萨莉抓着女仆的手臂,使她大吃一惊。

“玛丽爱德,”她说,“奚洛末得到他东家信任吗?”

“不知道,小姐。”

“别跟我假惺惺了,”洛萨莉冷冷地回答。“你昨天夜里让他在小亭下面拥抱。莫怪母亲想这样那样装饰亭子时,你极力的赞成!”

洛萨莉从玛丽爱德的手臂上感觉到她的颤抖。

“我对你并没什么恶意,”洛萨莉接着说,“放心好了,我不对母亲提一个字,你要看奚洛末多少次都可以。”

“可是,小姐,那完全是诚心诚意的。奚洛末除了娶我以外并无他念……”

“那么为什么你们要在夜里相会?”

玛丽爱德狼狈之下,一句都答不出。

“听我说,玛丽爱德,我也在爱,我!我暗中爱着,独个子爱着。归根结底,我是父母的独养女儿;所以你对于我的希望,比对世界上任何人的希望都要大……”

“当然,小姐,您可以相信我们生死如一,”玛丽爱德对着这个意想不到的转圜大为高兴的说。

“第一,要不声张大家都不许声张。我不愿嫁特·苏拉先生;但我要,绝对的要一样东西:你答应了我这个条件我才替你包庇。”

“什么东西呀?”玛丽爱德问。

“我要看萨伐龙律师教奚洛末送到邮局去的信。”

“做什么用呢?”玛丽爱德骇然的说。

“噢!不过读一遍罢了,过后你再替我投到邮局。这不过把信略为耽搁一下,如此而已。”

这时候,洛萨莉和玛丽爱德进了教堂,各人肚里转着念头,再没心绪念弥撒祭里的日祷文了。

“我的上帝!这些事情里有着多少的罪过呀?”玛丽爱德心里想。

洛萨莉的灵魂,头脑,心,都给那篇小说搅乱了,终于明白那故事是专诚为她的情敌写的。像一般孩子一样,老对一件事情思索的结果,她想到《东方杂志》一定由亚尔培寄给他的爱人的。

“噢!”她一边想一边跑着,像一个苦恼万分的人祈祷的姿态,“噢!怎样能摆布我的父亲去翻阅杂志社的定户簿呢?”

午饭以后,她跟父亲撒着娇在花园里绕了一圈,把他带到亭子下面。

“我的小爸爸,你相信我们这份杂志会流传到国外去吗?”

“它才不过开头呢……”

“可是我打赌它已经寄到外国。”

“不见得。”

“那么你去瞧就是,把外国定户的名字记下来。”

两小时以后,特·华德维先生告诉他的女儿说:“我没有猜错,还没外国定户。他们希望在纽夏丹,在伯尔尼,在日内瓦会有。固然他们现在有一份寄往意大利,但是赠阅的,寄给一位米兰的太太,住在大湖边上倍琪拉德的别庄上。”

“姓名呢?”洛萨莉兴奋地问。

“阿琪奥洛公爵夫人。”

“您认识她吗,爸爸?”

“自然我听见人家提过。她未出阁前是索但里尼公主,翡冷翠人,一个门第极高的女子,跟她的丈夫一样有钱,丈夫在龙巴地有着最美的产业。大湖边上他们的别庄是意大利名胜之一。”

过了两天,玛丽爱德把下面的一封信交给洛萨莉。

亚尔培·萨伐龙致雷沃博·阿纳耿

啊!是的,亲爱的朋友,你以为我在旅行,我却到了勃尚松。没有一些成功的端倪时,我什么都不愿对你说,现在却已露出曙光来了。是的,亲爱的朋友,我消耗了我最纯洁的血,费掉了多少精力,糟蹋了多少勇气,经营着多少事情而都流产之后,我想学你的样:拣一条平凡的路,康庄大路,最长的,最稳当的。在你那张公证人的椅子上,我几曾看见你翻过筋斗?但别以为我内心生活有任何变化;那秘密,世界上只你一人知道,并且还在她给我指定的限度以内。朋友,过去我不曾对你说明,但我在巴黎的确厌倦得要死。我全部的希望所寄托的第一桩事业,弄得毫无结果,由于两个合伙人的恶辣手段,通同着来欺骗我,使我两手空空,不能再作左右全局的活动。那次的结局,使我不得不放弃寻觅金钱的幸运;可是我已为之蹉跎了三年的生活,其中一年消耗在辩护上。也许我的结果还要糟,倘使我二十岁上不曾被迫去学习法律的话。我又想成为一个政治家,单单为了能有一天名登贵族院,获致亚尔培·萨伐龙·特·萨伐吕司伯爵的头衔,把一个在比利时业已消灭的美丽的姓氏在法国复活起来,这姓氏不但在比利时已传不下去,而且我既不是一个合法的儿子,也不曾获得法律的追认。

“啊!我早就相信他是贵族!”洛萨莉叫着,把信掉在地下。

你知道我曾怎样用功读书,干着默默无闻的,但是忠诚的,但是有益的新闻事业,替那个在一八二九年上还对我忠实的政治家当过出色的秘书。正当我的名字开始显耀,正当我要以参事院咨议的资格,借着这必不可少的阶梯进入政治机构的时候,七月革命把一切都化为乌有,我又犯了忠于战败方面的错误,我为他们奋斗,他们消灭了,我还在奋斗。啊!为什么我那时只有三十三岁,怎么我不曾要求你替我造成候选资格?我把我一切的热忱和危险都瞒着你。为什么?我有着坚决的信仰!那时我们俩的意见绝不会一致。十个月前你看见我那样高兴、那样快乐、写着我的政论文章时,我正在绝望啊:我眼见自己到了三十七岁,全部的财产只有二千法郎,没有一些声名,刚刚在一件高尚的事业中失败下来,不去迎合当时的热情而只适应未来的需要的一份日报。我简直不知走哪一条路。可是我明明白白感觉到我的力量!忧郁而受伤之下,我在这个从我手里溜走的巴黎城中,拣些冷僻的地方闲**,想着我受了欺骗的雄心,可是并没放弃。噢!那时我有多少愤懑不平的信写给她;写给我的这个第二意识,这另外一个我!有时候我对自己说:“干吗要替自己的生活定下一个如是远大的计划?干吗我样样都要?干吗我不去做些近乎机械的事情来等候幸福?”

于是我目光转到一个可以糊口的位置。我正要去主持一份报纸,跟一个见识有限,野心勃勃而崇拜金钱的经理合作,忽然我害怕起来。

“她肯不肯要一个屈膝到这步田地的情人做她的丈夫?”我问着自己。

这个念头使我回到了二十二岁!噢!雷沃博,这些彷徨困惑把一个人的心灵消磨得多厉害!鹰隼被囚,雄狮受缚,真是何等的痛苦!它们感到拿破仑所感到的一切痛苦,不是在圣·赫勒拿岛,而是在蒂勒黎河滨大道上,八月十日那天[30],他眼见路易十六的懦弱不知自卫而愤懑,而反映出他拿破仑壮志未伸的苦恼,因为他是有镇压暴动的力量的,就像他以后在十月里在同一地方所表现的那样[31]。唉!拿破仑在那一天上所感受的痛苦,我已捱受了四年之久:这便是我过去的生活。我在蒲洛涅森林荒凉的走道上,作过多少次准备在国会讲坛上发表的演说!这些无裨实际的练习,至少训练了我的口才,养成了用言语表达思想的习惯。当我暗中受着这些磨难的时候,你却结了婚,付清了你受盘事务所的费用,在圣玛丽受了伤,得了十字勋章,当着你本区区公所的副区长。

听我说!我小时候捉弄金壳虫的辰光,这些可怜的虫有一个动作几乎使我浑身发烧。我看见它们再三努力想往上飞,虽然张开了翅翼,却始终飞不起来。我们那时说:它在计数!我看了心中难受,不知是为了同情心,还是为了这是我前程的一种幻影。噢!张开了羽翼而飞不起来!这便是我从那件美妙的事业失败以来的情形。使我憎厌的那件事业,现在却给四个家庭发了财。

七个月前,我决心在巴黎的法庭上露头角,因为眼见多少律师变了达官显宦,辩护士方面的人才一扫而空了。但我想起在报界里我有多少敌人,并且在此人才荟萃的巴黎舞台上,要得到无论什么成功都不容易,我便下了一个狠心,拣了一条有把握而比较最迅速的路。在我们的谈话中,你明白解释给我听勃尚松的社会组织,一个外乡人想要在那里出头,要想引起一些极其微末的注意,要想结婚,要想进入那边的社会,要想得到无论哪方面的成功,都不可能。但我还是拣了这个地方来树立我的大旗,很有理由想到在此可以避免竞争,可以单枪匹马的弄到议员资格。贡台不愿见外乡人,那么外乡人也不愿见贡台人好了!他们拒绝他进入他们的客厅,那么他永远不去就是!无论哪儿他都不露面,甚至连街上也不出去!但这里有一个制造议员的阶级,就是商人阶级。我要把我本来熟悉的商业问题再加特别研究,我将替人家打赢官司,调解争执,成为勃尚松最有权威的律师。过些时候,我再创办一份杂志保卫本地的利益,所谓本地的利益我可制造出来,教它存在或教它复活。等到我一票一票地赢得了相当的票数时,我的名字就可从投票匦中一跃而出。人家尽可在长久的时期内瞧不起一个无名律师,但自然会有机会给他出人头地,一件义务辩护啦,旁的律师不愿接受的案子啦。只要我开口一次,我便有十拿九稳的把握。这样思索过后,亲爱的雷沃博,我便把藏书装了十一口箱子,买了些一朝可能用到的法学书,加上我全部的行李,连同家具,一并交给运输公司往勃尚松送。我拿了文凭,搜罗了一千法郎,便来跟你告别。驿车把我送到勃尚松,三天之内找到了一所小小的屋子,面临着花园,我华贵地布置了一间神秘的书斋,为我日夜不离的,其中闪耀着我的偶像的肖像——我把生命奉献给她的偶像,是她充实了我的生命,成为我努力的原则,我勇气的密钥,我才具的因素。随后,当我的家具和书籍运到时,我雇了一个伶俐的男仆,于是我在家守了五个月,像一匹龈鼠过冬似的。其时我的名字早已登录在律师表上。终竟有一天,人家指定我在重罪法庭替一个可怜虫当义务律师,无疑是为了至少要听我开一次口!勃尚松最有势力的商人之一正在陪审官席内,他刚有一件棘手的案子。我替我的当事人花尽了心机,获得了最完满的成功。原来他是无辜的,我教庭上在证人栏中逮捕了真凶,经过的情形真像演戏一般。临了,庭上也和旁听的群众一样表示佩服。我还替预审推事遮了面子,说要发觉一桩组织那么严密的阴谋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接着我就赚得了那个大商人的委托,替他打赢了官司。大寺的僧侣会又选中我担任一件跟市政府争了四年的讼案:我又得胜了。在三桩案子里我一跃而成为法朗希–贡台地域最大的律师。可是我把我的生活隐藏在最深沉的神秘中间,遮掩着我的抱负。我养成了使我无须接受人家邀请的习惯。人们只能在早上六点到八点之间来和我接洽,晚餐过后我就睡觉,再在夜里起来工作。把僧侣会初审业已败诉的案件来委托我的那位副主教,是一个颇有思想颇有势力的人,他自然言语之间表示谢意。我回答他说:“先生,我可以替你们胜诉,但不愿收受公费,我要求的不止是公费……(神甫为之全身一震)得知道我出头跟市政府作对是大有损失的。我到这儿来,为的是要在离开的时候身为国会议员,所以我只愿接受商业案子,因为唯商人能制造议员,而假使我替教士们辩护的话,他们便要猜忌我,而你们在他们眼里确是教士啊。我肯接受你们的案件,因为我在一八二八年时当过某部长的私人秘书(神甫又做了一个惊讶的动作),以亚尔培·特·萨伐吕司的名字当过参事院咨议(又是一震)。我一向忠实于君主政体,但既然你们在勃尚松不是一个多数党,我不得不借助于中产阶级的票数。因此我向您要求的公费,是将来在适当的时机暗中替我张罗票数。我们彼此守着秘密,我将替本区里所有的教士当义务辩护。我过去的历史请您一字莫提,希望互相守信。”当案子结束,他来道谢时,给我一张五百法郎的钞票,附在我耳边说:“票数还是有效的。”在我们五次会谈中,我相信已赢得这位副主教做朋友。现在,手头堆满了案件,我只接商人们的诉讼,借口说商务诉讼是我的专长。这个手段替我抓住了生意人,使我能够寻觅有权势的人物。因此,一切都顺利。再过几个月,我将在勃尚松买一所屋子来完成我的候选资格。在这件买卖上面,我要你帮忙,借资本给我。如果我死了,如果我失败了,损失也不致巨大到在你我之间成为问题。房租可以抵补你资本的利息,并且我要等候一个好机会,使你在这笔押款上面没有损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