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柯斯法瓦请求我尽可能无拘无束地向未曾谋面的医生打探麻痹女孩的复原机会,我在他面前把这件事形容成“举手之劳”,表面上看来也真的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但我实在很难细述这件突来的任务对我个人有多重大的意义。一个年轻人忽然面对别人赋予的使命,而且必须完全靠自己的精神和力量去完成,这样最能增加他的自信心,帮助他塑造出自己的性格来。虽然从前也肩负过他人托付,但总是勤务、军队方面的责任,只是奉上级命令去执行任务的军官,局限在限定影响范围内,譬如对骑兵中队发号施令、指挥运输、采购马匹、调解小兵纠纷之类。所有命令与执行符合国家的标准规定,也都有白纸黑字或明文根据。若有疑难争论,只消征询经验丰富的老鸟就可以确实完成委托任务。然而,凯柯斯法瓦的请求实非军官的职权所及,对象是仍属未知的内在的我,能力与执行的极限还有待探索。这位无助的陌生人在朋友及熟人圈里偏偏选中我,这种信任比曾经受过的任务表扬或同伴赞美都还令我高兴。
可是,这份喜悦也带来沮丧,因为我最近才看清,过去自己对周遭的关心与同情是多么愚钝和漫不经心!我怎么能够跟这家人来往好几个星期,却连最简单、最理所当然的问题也没问过:这个可怜的小女孩会不会一辈子瘫痪?难道医生高明的技术不能找到治好四肢衰弱的方法?这耻辱叫人无法忍受:我竟然连一次都没问过伊萝娜,问过她父亲或团里的军医。从一开始我就很宿命地把瘫痪当成事实接受,折磨老父亲多年的焦虑与惶恐现在像一颗子弹直穿入我的心坎。倘若这位医生真的能解脱那孩子的痛苦该有多好!假如套上枷锁的可怜双腿能再次自由迈步,假如这个被天主欺骗的造物能再次像风一样奔跑、在楼梯上下、沉迷在自己欢笑的余韵中,幸福又快乐的该有多好!这想法让我迷醉,脑海中想象着我们两三个人骑马飞跃田野,想象她不是在监禁的房间里等我,而是能站在大门口欢迎我,陪我一起散步,这些情景真是充满了乐趣。此刻的我已经迫不及待地数时间,巴不得能快点向陌生的医师打听消息,简直比凯柯斯法瓦本人还焦急。在我生命中,没有一项任务如此重要。
第二天,我比平常更早(特地为此请了假)出现在凯柯斯法瓦家。迎接我的只有伊萝娜一个人,她告诉我,维也纳来的医生已经到了,现在正在艾蒂丝房里,似乎要做彻底检查。他已经来了两个半钟头,待会儿艾蒂丝可能会因为疲倦而无法过来;我得将就与她相伴。她补充:就看我有没有更好的打算。
从这些话里我很欣喜地发现(一个只有两个人知道的秘密总是会让人特别虚荣),凯柯斯法瓦并没有让她知道我们之间的约定,但我也不动声色。于是我们下棋消磨时间,过了好久才听到隔壁房间传来殷切期盼的脚步声。凯柯斯法瓦和康铎医师终于一边热烈讨论一边走了进来,我必须强迫自己镇定,压抑心中的震惊,因为我对他的第一印象是非常失望。一旦从别人口中听过某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的许多有趣事迹,大脑的视觉想象力就会不由自主地勾勒出画面,还会不客气地滥用大脑里最珍贵、最浪漫的记忆素材。凯柯斯法瓦在对我描述康铎的时候,我为了把他想象成一位天才医生,便抓住一些公式化特征,就像平庸导演和剧场发型师惯用的“医生”舞台造型:有修养、目光炯炯有神且犀利、举止优雅、言语机灵充满哲理——我们老是无可救药地一再幻想特殊的人拥有特殊的气质,第一眼就能让人惊艳。当我要向面前这位始料未及的矮胖先生致意时,难堪得像有一拳狠狠揍上我的胃——他既是个秃头又是大近视,皱巴巴的灰色西装上还沾着烟灰,领带打得歪七扭八。先前幻想他有一对诊断力精确的犀利眼睛,便宜钢制夹鼻眼镜后面的眼神却是昏昏欲睡又散漫。凯柯斯法瓦还来不及开口为我介绍,康铎就已经把他湿答答的小手伸过来,很快便转过身去烟桌点烟,伸起懒腰来。
“好啦,总算可以休息了。不过亲爱的朋友,我得马上老实告诉你,我肚子饿得咕噜响,最好一会儿就有东西吃。如果晚餐还没备妥,也许约瑟夫可以先拿些点心给我,奶油面包或随便什么都好。”说着便大剌剌地瘫坐在扶手椅上:“我每次总忘记下午这班快车没有餐车,这又印证了奥地利典型的不关国家痛痒……”然后又说:“哎呀,太好了。”他突然停顿下来,只等仆人拉开餐厅的门:“你分秒不差的精神真叫人放心,约瑟夫。光冲着这点,我也要大大夸奖你们的主厨。今天我忙得要命,根本来不及吃午餐。”
说着他索性大步走到餐厅坐下,也不等我们,径自着急地围上餐巾,啧啧有声地大口喝起汤来——我觉得稍嫌大声了点。他在忙碌之际既没有对凯柯斯法瓦,也没对我浪费唇舌说一个字,光吃饭就够他忙的,两只近视眼还同时瞄准着葡萄酒。
“妙哉——你们大名鼎鼎的绍莫罗得尼[1],还是一八九七年份的!这种酒上次喝过,光为了它,我就应该坐车冲到你们这儿来。不,约瑟夫,先别斟酒,最好先给我一杯啤酒……好,谢谢。”
他一口气干掉一杯啤酒,从迅速上桌的大盘子里夹了好几大块食物放进餐盘,然后开始舒舒服服地细嚼慢咽起来。由于他根本无视我们在场,我才有时间从侧面观察这位大快朵颐的仁兄。极度失望的我察觉到,这位受人景仰的绅士只有一张平凡痴肥的脸,圆得像满月,还像月球表面那样满是坑洞与脓疱,鼻子长得像马铃薯,下巴的轮廓看不见,浓密的胡茬盖住红红的两颊,脖子短得像颗球,简直称得上维也纳方言里所说的“酒囊饭袋”——脾气好却咕哝没完的享乐主义者。他就用这副惬意模样坐在那里大吃大喝,纽扣开了一半的西装背心被弄得皱巴巴;他那处变不惊、慢条斯理的咀嚼模样渐渐开始挑拨我的神经——也许是因为我想起中校和工厂老板就在这同一张餐桌上待我礼貌亲切;也许是因为我心中忧虑:这个十足的老饕每次啧啧品酒前一定先举起酒杯对着光细看,我能从他口中骗取到机密问题的精确答案吗?
“嗯,最近这一带有什么大新闻?田里收成如何?前几个星期的天气不会太干,也不会太热吧?我是从报上得知这些消息的。工厂呢?你们糖业公会又决定要涨价了?”康铎有时会停止狼吞虎咽,顺口蹦出这些让我觉得不着边际、根本不需要别人认真回答的问题。他似乎故意忽视我,尽管我听闻过医生典型的粗鲁作风,仍然对这个好脾气的大老粗心生莫名的愤怒,害我气恼得一句话也不想说。
他一点也不觉得我们在场有干扰到他。最后大家转移阵地到会客厅,仆人已经贴心地准备好黑咖啡,他轻松地吁了一口气,不偏不倚地摔进艾蒂丝专属的特制躺椅。这张椅子特别设计了许多方便的机关,譬如旋转书架、烟灰缸和可调式椅背。愤怒不仅会让人恶毒,也会让人目光敏锐,看他懒洋洋地瘫在那里,一双短腿裹在松松垮垮的袜子里,肥肥的肚子活像个摇晃布丁,我不禁得意起来;为了表示我一点也不稀罕去高攀他,于是转过一张扶手椅背对着他坐下。康铎却对我明摆的沉默和凯柯斯法瓦紧张不安的来回完全无所谓。老人像个幽魂一样在会客厅里出没,只为了把雪茄、打火机和干邑白兰地放在医生方便的位置——康铎马上不客气地从盒子里拿了三四根进口雪茄,两根放在咖啡杯旁备用。虽然那张躺椅已欣然配合他肥胖的身躯深陷下去,他似乎还嫌不够舒适,不安分地翻来覆去,直到找着最舒适的位置为止。等喝完第二杯咖啡,他才像一只酒足饭饱的野兽满意地长舒一口气。我觉得他真是恶心到极点。这时他突然四肢一伸,满脸嘲弄地对着凯柯斯法瓦眨眼睛。
“喏,您怎么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舍不得让我好好享用这根上等雪茄?就因为您等不及想听我报告!不过您了解我这个人。您知道的,我一向不喜欢把吃饭和看病混为一谈,更何况我刚才是真的饿坏了,也累坏了。我今天从早上七点半起就马不停蹄地四处奔波,不只胃空空如也,就连整个脑袋都干涸了。那么……”他徐徐吸了口雪茄,喷出一个灰色的烟圈,“亲爱的朋友,我们现在开始吧!一切都很好。行走练习、伸展练习都相当好。比起上次,也许今天稍微好了那么一点点。正如方才所说,我们可以满意了。只不过……”他又吸了一口雪茄,“只不过从整体来看……也就是一般人所说的心理层面,我觉得她今天……您先别吓到,亲爱的朋友……我觉得她今天有些不一样。”
虽然康铎有事先警告,凯柯斯法瓦还是惊恐不已,只见他握在手里的小汤匙开始猛打战。
“不一样……您这是什么意思……怎么不一样?”
“这——不一样就是不一样……亲爱的朋友,我又没说是恶化。套句老爸歌德说的,您可不能任意解读我的话。我自己暂时还不太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过……不过就是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老人手里仍握着汤匙,显然是无力把它放下来。
“什么……什么不对劲?”
康铎医师抓了抓脑袋:“嗯,如果我知道就好了!反正您别担心!我们说的是正经学术,不胡扯夸张,而且我最好再清楚明白讲一次:我不觉得病况有变化,而是她自己的内心有变化。她今天好像有心事,但我不知道是什么。我第一次有这种感觉,不知怎么的,她好像从我手中溜掉了。”他又吸了一口烟,一对敏捷的小眼睛迅速转向凯柯斯法瓦:“您知道吗?我们最好现在就开诚布公。我们可以摊牌,不用不好意思。那么……亲爱的朋友,现在请老实明白告诉我:你们在这段时间是不是失去耐性而去找了别的医生?我不在的时候是不是有别人帮艾蒂丝做过检查或治疗?”
凯柯斯法瓦吓得跳起来,好像有人指控他犯了重大罪行似的:“我的天,大夫,我以孩子的性命向您发誓……”
“好了……好了……拜托别发誓诅咒!”康铎医师连忙打断他,“不发誓我也相信您。解决了,我的问题!算我错了!我没命中,诊断错误,就算宫廷参事和教授也会犯错嘛。真是蠢到家了……我可以对天发誓,这……那一定是有其他什么事……不过说也奇怪,真的很奇怪……您允许我……”他替自己斟了第三杯咖啡。
“是,不过她究竟怎么了?什么地方变了?……您是什么意思?”老人干瘪的嘴唇结结巴巴挤出这句话。
“亲爱的朋友,您真是难倒我了。任何忧虑都是多余的,我再说一次,以名誉担保。如果有任何严重的情况,我怎么会在一个陌生人面前……抱歉,少尉先生,我没有恶意,我只是认为……我就不会坐在这张扶手椅上说了,而且还这么惬意地品尝白兰地——这果然是极品。”
他又靠回椅背,双眼闭上片刻。
“是啊,她到底有什么改变,这实在很难轻松解释,这已经是能解释的极限了。我首先猜想有个陌生医师干涉了我们的治疗——真的,这点我不再相信了,冯·凯柯斯法瓦先生,我向您发誓——原因是今天艾蒂丝和我之间有些事头一次进行得不顺利,以往的联结不在了……您等等……也许我可以表达得更清楚一点。我是说……在长期治疗的情况下,医生与病人之间无可避免会产生特殊联结,也许把这种关系称为联结甚至太过粗糙,因为它指的是‘接触’,仅止于肉体上的。特别的是,这种关系夹杂着信任与不信任,彼此牵制,互相吸引又互相排斥,不过当然,这种关系每次都不同,我们也已经习惯了。有时候医生觉得病人变了,有时候却是病人觉得医生变了;有时候只要一个眼神便能了解彼此,有时候却各说各话……是啊,双方的互动关系极其微妙,难以掌握,更无法测量。最简单的解释方法就是做个比较,甚至不惜冒险做个粗糙的比较。也就是说,与病人的关系就像您离开几天后回来了,拿出打字机打字,它还是跟过去一样运作正常,打出来的字完全没变;不过您还是从说不出来的小地方感觉到有人用过这台打字机。或者少尉先生,如果有人把您的马借去骑了两天,保证您也会感觉出来。可能是步伐或姿势不对劲,不知怎么它好像挣脱了您的掌控,可能您也说不出来从什么地方注意到这些变化,因为这些变化小到微不足道……我知道,这些都是十分粗糙的比喻,医生与病人的关系当然细腻得多;方才已经跟您说过,如果硬要解释艾蒂丝从上次到现在的变化,我真的会非常难堪。不过的确有东西让她改变——可是我恨自己找不出来。”
凯柯斯法瓦气喘吁吁地问:“可是这……有什么具体表现?”我发现康铎所有的发誓恳求都不足以安抚老人的心,他整个额头因为渗出汗水而闪闪发亮。
“怎么具体表现?嗯,就是从一些小事,难以捉摸的小事。从伸展练习的时候我便注意到她在反抗我;我还没来得及开始正正经经检查,她就已经跟我闹革命:‘没必要,跟以前一样。’平常她总是迫不及待等着我的诊断结果。后来我建议一些特殊练习动作,她又说了些愚蠢的话,例如‘哎呀,这根本没用’,或者‘做这个不会有进步’。评语本身并不重要,但是艾蒂丝心情恶劣或神经受到过度刺激。亲爱的朋友,她以前从未这样跟我说话。喏,也许真的只是因为心情不好……每个人都会有的。”
“但是真的吗?……她的病况没有恶化?”
“还要我保证几次您才相信?倘若真是如此,做医生的我难道不会跟做父亲的您一样紧张?可是您看,我一直这么沉稳,而且对她这种叛逆心态一点都不生气。坦白说,您这小女儿的举止比前几个星期来得更烦躁易怒、更激动,也更没耐性。可能也给您制造了不少难题吧?不过另一方面,这种反抗也代表着生命意志在强化,想恢复健康的意志变强了;生理机制运作变得越有力、越正常,自然就越发想迫使自己战胜病魔。请相信我,我们并非如您所想象,特别喜欢言听计从的‘乖乖’病人。这种病人自动自发的精神不强。我们医生比较希望见到病人有激烈,甚至暴躁的反抗意志,比起最有效的药物,表面上胡闹的反应有时反而更有疗效。所以我再郑重强调一次,我一点都不担心。假如现在要采用新疗法,可以苛求她付出最大的努力;按目前的状况来看,此刻也许是善用她心理力量的最佳时机。”他抬起头注视我们,“我不知道您是否能完全了解我的话。”
我无意识地回答:“当然。”这是我对他说的第一句话。这些道理对我来说是如此理所当然而浅显。
可是老人依然僵住没动,目光呆滞望着前方。我察觉到他一点都没听懂康铎的解释,因为他不愿意听懂。因为他把全部注意力与恐惧都集中在一个点上:她会不会康复?很快就能复原吗?什么时候?
“那是什么疗法?”每当他情绪激动时,说话总是结结巴巴,“什么新的疗法……您刚才不是说到什么新疗法吗?……您想尝试哪种新疗法?”(我马上发现他对这个“新”字非常敏感,紧咬着不放,对他来说,里头藏着一丝新希望。)
“就放手让我来做吧,亲爱的朋友,无论我做什么实验,什么时候做,只要别催我,别总是想逼我完成不可能的任务!你们的‘病例’——虽然这么说不好听,但这是我们医界惯用的说法——绝对是我最关切的事。我们总会找到解决之道。”
老人沉默着,眼神沮丧。我见他费力压抑住想再次提问的无意义冲动。康铎应该也感受到这股沉默的压力,因为他猛然站起来。
“可不是吗?今天的任务算是完成啦。我已经把我的印象告诉您,其他的就是废话和说大话了……纵使最近艾蒂丝的脾气果真变暴躁,您也不必害怕,我会查明问题出在哪里。只要做一件事:不要整天心烦意乱的,操心地绕着病人打转。然后第二件事:请留心自己的精神状况。您看起来像是睡眠不足,我担心您在自寻烦恼、钻牛角尖,让自己越陷越深,反而不能对孩子负起责任。最好能马上照我的嘱咐,今晚早点上床就寝,睡前服用几滴缬草液,明天就会恢复精神了。报告完毕,今天的看诊结束了!我把这根雪茄抽完就上路。”
“您真的……真的要走了?”
康铎医师主意已定:“是的,亲爱的朋友,今天就到此为止!我今晚还有最后一个有点过劳症状的患者,我开给他的处方是大量散步。您看看我,从早晨七点半起就马不停蹄地疲于奔命,整个上午待在医院里就为了一个古怪病例,也就是……唉,还是别提了……然后赶火车,来到这里,我们当医生的偶尔得换换新鲜空气才能保持脑袋清醒。今天不要开车送我了,我宁可走路进城去!今天恰好有一轮灿烂明亮的满月。当然,我不会抢走您的少尉先生;如果您不听医生的禁令还硬撑不睡的话,他一定能再陪您一会儿。”
我顿时想起我的使命。我急切说明:不,明天必须特别早起值勤,原本刚才就想告辞了。
“好吧,既然您这么说,我们就一起进城吧。”
这下凯柯斯法瓦的灰色眼睛头一回绽放火花:委托的任务!那个问题!套出答案!他终于想起来了。
“我立刻就去睡觉。”他的语气出乎意料地顺从,还在康铎背后悄悄向我使眼色。他不需要提醒我,我已经从袖口上感觉到脉搏剧烈跳动。我知道,现在要看我的表现了。
第九章
康铎和我才刚跨出大门便停在最上层的台阶上,因为门前花园景致美得令人窒息。屋内那几个钟头大伙都处在不安的情绪,任谁也没闲情逸致往窗外望;此刻场景全然转变,带给我们无比惊喜。偌大满月像磨亮的银盘挂在满天星斗间,白日阳光的余热让温度闷得像夏季,又多亏那道耀眼光芒,宛若有一座冬季乐园从天而降。两排笔直树墙的影子护卫着开敞的道路,铺在中间的砾石像刚飘下的新雪晶莹夺目,树木屏住了呼吸僵立,像桃花心木和玻璃时而映在月光下,时而藏在黑暗里。我从没感受过如此阴森的月光,整座花园淹没在冰光闪耀的潮涌里,四下万籁俱寂;是的,这看似冬之光的魔力让人沉迷,让我们的脚步不由自主地逗留在像滑溜玻璃的光亮台阶上。当我们走在泛着雪光的砾石大道上,才赫然发现走在路上的不再是两个人,而是四个人,锋利的月光清楚勾勒出我们的影子,在前面拉得好长好长。我不得不仔细端详这两个顽固的黑色伙伴,它们健步如飞的剪影强调出我们的每个动作。人的感觉有时真是幼稚得很,见到自己的影子比又胖又矮的同伴修长苗条,甚至“好看多了”,我满足地放下心来。这份优越感让我信心大增——我知道,要承认自己如此昏庸需要莫大的勇气。最奇特的偶然无时无刻能左右你的心灵,尤其是最微不足道的表象,往往能增强或削弱我们的勇气。
我们一路默不作声走到栅栏门前。为了关门,自然得回头向后看。宅邸正面像刷上一层青磷一样泛着银蓝色光芒,像一大块明亮的冰,恣意的月光强得刺眼,让人分不清楚哪扇窗是被屋里的灯火点亮,还是屋外月光照亮的。直到铁门把手重重关上才打破了寂静;这片阴森沉寂里的尘世声音让康铎鼓起勇气向我转过来,一副我没意料到的自在模样。
“可怜的凯柯斯法瓦!我一直在自责,刚才是不是对他太粗鲁了点。我当然知道他巴不得再多留我几个钟头,问一百个问题,或是问一百次同样的问题。可是我真的不行了,今天实在累坏了,从早到晚都在看病,还都是些没进展的病例。”
此时我们已经走在林荫大道上,树影交织成网,月光穿过缝隙渗透进来。大路中央白冰般的砾石被衬得耀眼,我们就沿着这明亮的光线管道前进。出于敬畏,我没有应声,但康铎似乎根本没注意到我。
“再说,有时候我就是受不了他的固执。您知道吗?我们从事医疗工作的人觉得最难搞的根本不是病人,你总会学到与病人相处的正确方法,会找出一门技巧。如果病人抱怨、追问或逼供,这也是他们的症状,就像发烧或头痛一样。我们从一开始就计算到他们会不耐烦,也做好心理准备武装起来,而且每个医生都有一套安慰病人的说辞和谎话,就像给他们安眠药与止痛剂那样。可是没人能像病患家属和亲人一样让我们的日子不好过,他们总要介入病人与医生之间,总是想知道‘真相’,其实他们一点资格都没有。他们做的一切就像全世界只有这个人生病,医生只需要照顾这个病人,没有别人。凯柯斯法瓦问个不停,我真的不生气,不过您知道吗?如果长期焦灼不安,有时真会让人失去耐性。就算跟他解释了十遍,我现在城里有位重症患者正值生死交关,他明明知道,还是每天打电话来催了又催,想强迫人满足他的期待。身为他的医生我也知道,情绪激动会对他造成多大的伤害,我的担忧比他想象的还多,多很多。幸好他不知道情况有多糟。”
我吓了一大跳,原来情况很糟!本想不着痕迹地打探消息,没想到康铎自己主动谈起来。我激动地追问:“请见谅,康铎医师,不过您会了解,我十分不安……我完全没想到艾蒂丝的情况如此堪虑……”
“艾蒂丝?”康铎愕然地转身看我。他似乎现在才注意到自己在跟另外一个人说话。“为什么说到艾蒂丝去了?我根本没提到艾蒂丝啊……您完全误会我了……不,不,艾蒂丝的情况真的很稳定,可惜一直是这样稳定不变。但是凯柯斯法瓦,我非常担心他,而且越来越担心。难道您没发现他最近几个月变了很多,气色看来非常差,周周每况愈下?”
“我当然无从判断……因为几星期前才有荣幸认识冯·凯柯斯法瓦先生,何况……”
“噢,原来如此,是啊!请原谅……您当然无从察觉……可是我,我已经认识他好几年,今天偶然瞥见他的手,着实吃了一惊,您没注意到吗?他那双手瘦骨嶙峋,简直毫无血色。您知道吗?若你看过很多死人的手,如今却在活生生的人身上看到手泛着紫青,内心不震惊也难。还有……他动辄多愁善感,这点非常不好:只要有一丝情绪波动,他的眼眶就湿了;只要有一点点不安,马上就怕得脸色惨白。尤其像凯柯斯法瓦这种曾经身经百战、精力充沛的男人,现在变得如此屈服退缩,实在令人忧心。可惜,硬汉变成了软脚虾,这绝对不是好现象,我甚至不乐见他突然充满菩萨心肠,这代表身心内部一定有东西不协调、不对劲了。当然,我老早就想帮他做彻底检查,只是不敢跟他开口。因为,我的天,倘若现在还引起他怀疑自己是否病了,甚至想到自己可能会死去,留下瘫痪的孩子在世上,这简直无法想象!此刻女儿的病盘踞在他脑中,情绪焦灼不安……不,不,少尉先生,您误会我的意思了,我最担心的不是艾蒂丝,而是他……我怕,这个老人来日不多了。”
我像是被人击溃了。我从未想过这些。我那时不过二十五岁,还没有亲人过世的经验,因此无法立刻体会有个才跟你同桌吃饭、说话、喝酒的人,可能明天就会裹着尸布,僵硬地躺在那里。想到这里,我的心脏瞬间感到微微刺痛,仿佛被扎了一针,看来我真的喜欢上这个老先生了。我因为激动变得很狼狈,只想随便响应他的话。
“太可怕了”,我头昏脑涨地说,“若真是这样,那就太可怕了。他高贵、雍容大度、慈悲为怀,的确是我见过的正牌匈牙利贵族……”
此时发生的事却让我大吃一惊。康铎冷不防站住,我也不由得停下脚步。他凝视我,眼镜镜片泛着光芒蛮横地转过来。停滞了两个呼吸的时间后,他才诧异地问:“贵族?……而且还是正牌的?……凯柯斯法瓦?抱歉,亲爱的少尉先生……不过您说的……正牌的匈牙利贵族……不是在开玩笑吧?”
我没完全搞懂他的问题,只感觉自己好像说了什么蠢话,于是尴尬地说:“我只能从自己的角度判断,每次冯·凯柯斯法瓦先生都对我展现出最高贵、最仁慈的一面……我们军队里的人总说匈牙利贵族盛气凌人……可是……我……我还未遇见过比他更仁慈的人……我……我……”
我不再作声,因为康铎仍然从侧面仔细审视着我。他圆圆的脸在月光下发亮,两个超大镜片闪烁不定,我只能隐约察觉到镜片后两只在寻觅的眼睛,这令我十分不自在,觉得自己像只昆虫,正在锐利清晰的放大镜下死命挣扎。我们两人在路上面对面站着,若这里不是空无一人,真会引起旁人好奇观看。然后康铎低下头,又开始迈步向前走,仿佛在喃喃自语:
“您真是……一个奇怪的人。请原谅,这句话绝无恶意。不过这确实很奇怪,您必须承认我说的,真的很奇怪……因为我听说,您和凯柯斯法瓦家来往已经几个星期了。您住在一个小城里,那里可说是个鸡窝,咯咯狂叫不停的鸡窝。您竟然把凯柯斯法瓦视为贵人……难道您从没听军中弟兄提过……我不能说是轻蔑,但总是一些闲言闲语,说他的贵族家世才没几年?……无论如何,一定有人跟您说过什么传言。”
“没有,”我郑重反驳,开始感觉到怒火中烧(被评价成“奇怪”或“奇特”的感觉实在很差),“很遗憾,没有人跟我说过什么传言,我也从未跟同袍谈过冯·凯柯斯法瓦先生的事。”
“这就怪了,”康铎喃喃自语,“怪了。我一直以为他把您的为人性格描述得太夸张。坦白告诉您吧——我今天注定一整天都在做错误判断——他对您那样热情,我有点无法置信……我无法真的相信您到他府上拜访,纯粹只是因为那次跳舞的乌龙事件,而且一去再去……单纯地出于同情、关心。您不知道这个老人被别人敲诈得多严重——本来我打算(为什么不干脆告诉您呢?)一探究竟,是什么把您吸引到这里来。我猜想,若不是一个非常——我该怎么婉转表达呢?——一个心机重的小伙子想骗取财富;如果他是真心诚意,那一定是个心智还十分青涩、历练不多的年轻人,因为悲剧和危险事物只会对年轻人产生奇特的吸引力。年轻人的直觉几乎都是对的,您已经很精确嗅到了……这个凯柯斯法瓦真是一个怪胎,我很清楚别人会说什么话唾弃他,不过只有这点,这么说请见谅,您把他说成贵族让我觉得很可笑。但请相信我,没有人比我认识他更深——您不必因为对他和这个生病的可怜孩子付出这么多友谊而感到丢脸。无论别人跟您说了什么闲话,千万不要被他们左右,这些坏话和今天亲切、楚楚可怜的凯柯斯法瓦真的没有关系。”
康铎迈着大步前进时说着这些话,根本没看我一眼。过了好一会儿,他的步伐才慢了下来。我发现他在思考,因此不愿打扰他。我们肩并肩默默地走了四五分钟。一辆马车驶来,于是我们避开到路边,农村马车夫满眼好奇地盯着这奇特的一对,一个少尉跟一个又矮又胖、戴眼镜的先生,三更半夜在大路上默不作声地散步。我们让马车经过,然后康铎突然转过来。
“听着,少尉先生。只做一半的事和只说一半的暗示向来都不是好事;世上所有恶事的罪魁祸首都要归咎于半心半意。也许我刚才不经意说溜嘴的话已经太多,我绝不想破坏您善良的信念。另一方面,这些话已挑起您的好奇,一定会去向别人打听,恐怕您不会得到百分之百的真相。您长期与一家人来往,却不知道他们是些什么人,简直让人无法置信。可能您也无法再跟从前一样无拘无束地上门。倘若您真的想多了解我们这位朋友,少尉先生,我很乐意为您效劳。”
“当然了。”
康铎看了看表:“十点四十五分,我的火车在凌晨一点二十分开,我们有足足两个小时的时间。不过我不认为这种事情适合在大马路上说,也许您知道哪里有可以慢慢谈的僻静角落。”
我想了想:“最好去腓特烈大公街的提洛酒馆,那里有小包厢,不会有人打扰。”
他回答:“好极了!那里会很适合。”说着又开始加快了脚步。
我们一直走到路的尽头,没再多说。不消多久,就着明亮月光就看见城里的屋舍排在两旁,幸好没在这些空**巷弄里遇见任何一个军中弟兄。不知为何,要是他们改天跟我打听身旁这号人物,我可能会十分尴尬。自从被卷入这桩特殊事件,我便小心翼翼地藏起每一条可以通往迷宫的线索,这座迷宫却不断在引诱我走向越来越神秘的深处。
提洛酒馆位于一条古老弯曲小巷弄的偏僻角落,外界风评不佳,只能称得上是二三流,却是一家舒适的小酒馆,由于守门人宽容又健忘,使得这里尤其受我们军人青睐。根据警察规定,要住双人房必须填写登记单——即使是大白天——而他总是故意忘记。对于需要小心谨慎的状况都很保密,不管是马拉松或闪电幽会,任何人想进入爱巢不必从引人注意的大门出入(想在小城里掩人耳目很难!),可以从容不迫地从酒吧柜台直接上楼,抵达秘密基地。虽说这家酒馆不太正派,但楼下酒吧贩卖的泰拉诺酒和麝香白酒[2]味道浓郁粗犷,真的无可挑剔。每晚总是有不少居民聚集在笨重没铺桌巾的原木桌旁畅饮,少不了要对地方与世界大事高谈阔论,难免会出现激动的场面。长方形的酒馆布置得稍嫌庸俗,很适合那些老实单纯的酒客,他们不过想喝个小酒,闷闷地围坐在一起。在这楼上设了整排所谓的“包厢”,每间包厢都有相当厚的隔音木墙,墙上还画蛇添足地装饰了烙印画和庸俗的祝酒词。穿堂后面挂着厚厚的门帘,将八个小包厢完全盖起来,简直就是Chambres séparées[3],而且也真的达到它的目的。假如有军官或第一年的志愿兵想跟几个维也纳来的女孩寻欢作乐不想被人看见,通常都会事先预订一间,据闻连我们纪律最严格的上校都赞同酒馆这项明智的措施,因为普通百姓便难以窥探他那些年轻小鬼花天酒地的行径。保密也是这家酒馆的最高经营原则:老板费莱特纳严格下令,身穿提洛民俗服装的女服务生要掀开神圣的门帘前,得先在门口夸张地咳嗽几声;除非客人按铃叫人,否则也不能随便打扰。如此既能保住军队的名声,也满足了官兵的享乐需求。
不过,用包厢只为了谈话不受干扰,在这家酒馆的历史记载上实属罕见。可是万一康铎医师在披露秘密时被登门弟兄的寒暄打断,或是让他们心生好奇,我可是会非常尴尬。倘若来个官阶更高的人,我更必须乖乖跳起来行礼。光是跟康铎一起进入酒馆就让我不自在,假如被人撞见我和一个肥胖的陌生人溜进这种私密空间共处,天晓得隔天会惹来多大的**和嘲笑!幸好一踏进酒馆我便满意地发现酒馆里人数寥寥可数,小驻扎地每到月底必定是这景况。团里的人一个也没有,整排包厢任君挑选。
康铎一口气点了两大升白葡萄酒,并且立刻买单,慷慨地丢给女服务生一大笔小费,表明不再需要她进来。她感恩地说了句“请慢用”,然后识相地永远消失。门帘垂下来,只会偶尔模糊听见中央大桌客人的高声谈笑。我们在完全密封的包厢里,十分安全。
康铎先为我在高脚杯里斟酒,然后为自己斟一杯。他举手投足时都在深思,让我发觉到他正在脑中整理要对我说的话(可能也包括想对我隐瞒的话)。当他转向我时,先前令我反感的困倦与迟钝感竟一扫而空,眼神变得十分专注。
“我们最好从头说起,先把贵族拉尤斯·冯·凯柯斯法瓦先生摆在一边,因为那时候还不存在这号人物。当时既没有身穿一袭黑大衣、戴着金边眼镜的地主,也没有贵族甚至巨富。在匈牙利与斯洛伐克边境一个贫穷村落里,只有一个瘦小、窄胸、目光锐利、名叫李奥波德·卡尼兹的犹太男孩。大家都叫他莱穆尔·卡尼兹。”
我一定是跳了起来,或是表情十分诧异,我对任何秘密都有心理准备,偏偏这种开场白超乎了想象。康铎露出理所当然的笑容,继续说下去:
“是啊,卡尼兹,李奥波德·卡尼兹,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直到许多年后,名字才按照某部长请托改成浓厚的马扎尔风,再装饰上一个贵族封号。您大概想不到,一个人只要有势力,人脉佳,长年居住此地,就可以重新换上一层皮,弄个非常马扎尔的名字,甚至还能变成贵族。不过话说回来,您还年轻,怎会知道这些。往事早已尘封多年,连滚滚莱塔河水[4]都奔流不复啊。那时这个小鬼头,这个目光锐利、狡猾机灵的犹太男孩不是趁农人上酒馆买醉时帮他们看管马匹或农车,就是帮市场上的女人提菜篮回家,好换得几颗马铃薯。
“凯柯斯法瓦或者卡尼兹的父亲绝非巨富,而是个鬓角垂着长辫子的贫穷犹太人,在当地镇郊公路旁租了一间卖烧酒的小酒馆。伐木工和马车夫每天早晚会在那里休息,以便在入出喀尔巴阡山森林前后喝上一杯或几杯七十度的烧酒取暖。有时候**的烈火过度刺激感官,他们会把椅子和杯子都砸碎;在一次闹事中,卡尼兹的父亲不幸挨了致命一击。几个在市场喝得烂醉的农夫一过来便开始互殴,酒馆主人想保护他那点可怜家当,企图把他们拉开,一个大块头马车夫把他重重扔进角落,他只能躺在那里呻吟。从那天起他就日日吐血,一年后死在医院里。身后一毛钱都没留下,卡尼兹的母亲是个勇敢的女人,靠着帮人洗衣、接生来养活自己和几个年幼的孩子。除此之外她还不辞辛苦地沿街叫卖,卡尼兹就跟在后面扛货包。此外,哪里能捞点小钱他就去做工;帮生意人跑腿,在附近村落当信差。别的孩子还在高兴地玩弹珠时,他小小年纪就已经知道东西值多少钱,哪里能做买卖,如何买卖,怎样让别人觉得他有用,少不了他。他还挤出时间来自修。犹太拉比教他读书写字,他的领悟力很强,一教就会,十三岁便能偶尔帮忙律师做文书,替小贩填表、报税,赚取几个铜板。为了节省灯油钱——每一滴煤油对穷人都太浪费——他夜夜坐在巡逻队小屋前面的信号灯下(村里没有车站)努力阅读别人撕掉丢弃的旧报纸。看好他的村内耆老当时就抚着胡子预言,这孩子将来一定会成大器。
“至于他后来是如何离开斯洛伐克的村子到维也纳去的,我无从得知。可是当他二十岁出现在这一带时,已经在一家有名望的保险公司担任代理人了。由于他工作努力不懈,除了这份正式工作外还兼办上百项的小型业务。他俨然成了加里西亚人所说的‘代办人’,代理各种买卖、中介,为供需两方搭起桥梁。
“人们先是容忍他,不久便开始注意他,甚至需要他。因为他无所不知,无所不晓;这里有个寡妇想嫁女儿,他就立刻自告奋勇当媒人;那里有人想移民美国,需要相关信息与文件,卡尼兹就帮他们设法弄来。此外他还买卖旧衣物、钟表、古董,为田地、货品和马匹估价、做交换;假如有军官需要担保,他也能办到。他的知识与影响力逐年扩大。
“凭着孜孜不倦和不屈不挠的精神能赚不少钱。然而真正的财富必须透过收支之间的特殊比例才能累积,这又是我们的好朋友卡尼兹直上青云的另一个秘密。除了一大群亲戚需要资助并供弟弟念大学以外,这些年他几乎没什么花费,唯一给自己的奢侈品就是那件黑大衣以及那副您也很熟悉的镀金丝边眼镜,目的在纯朴的农人面前塑造他‘博学’的形象。当他跻身富人行列之后,却仍小心谨慎对外谦称自己只是个普通的代理人。因为‘代理人’是个非常美妙的词汇,仿佛是件宽松的大衣,大衣后面可以隐藏任何东西。凯柯斯法瓦最需要隐藏的就是他早就不再是个小小的中介,早就是重要的出资人与企业家了。对他来说,真正拥有财富似乎比炫耀财富来得更重要,也更正确(仿佛他读过叔本华讨论一个人的真面目与外在模样议题的智慧书《附录与补遗》[5]似的)。
“一个勤奋、聪明又节俭的人,早晚都会致富,这在我看来不需要什么特别的哲学观,也不值得惊叹;毕竟我们当医生的最清楚,在生死关键时刻,一个人的银行账户是帮不上什么大忙的。真正令我慑服的是我们的卡尼兹打从一开始那份魔鬼般的意志,下定决心同时累积财富与知识。火车上的长夜、搭车和住旅馆的空当以及散步的每一刻,他都用来阅读与学习。他潜心研读关于贸易法和产业法的全部法律典籍,为的就是成为自己的律师;他留心伦敦与巴黎的拍卖会,俨然是一位专业的古董商;还像个银行家那样,精通各种投资与交易。他的生意自然越做越大。他从佃农那里找到小地主,再从小地主找到大地主;不久之后,他就开始当起全年农作收成与森林地的买卖中介,给工厂送原料、成立企业财团,最后更批准成为军队物资的供货商。在政府部门的访客室里越来越常见到那件黑色大衣与金边眼镜了。不过,当地人依然——那时他可能已坐拥二十五万甚至五十万克朗的财产——当他是个微不足道的代办人,在街上见到‘这个’卡尼兹仍旧随随便便打招呼,直到他大耍手段,突然从莱穆尔·卡尼兹摇身一变成了高贵的冯·凯柯斯法瓦先生。”
[1]Szomorodni,匈牙利甜点酒。
[2]泰拉诺酒(Terlano),产自意大利北部的南提洛。麝香白酒(Muskateller)出自该种葡萄品种。
[3]法语,密闭式隔间。
[4]Leitha,欧洲中部河流,为多瑙河支流,流经奥地利和匈牙利,在莫松马扎尔注入多瑙河。
[5]作品原名Parerga und Paralipomena,一八五一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