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1 / 1)

拉格奈格人既讲礼貌又十分慷慨。虽然,他们不免也沾了几分所有东方国家的人特有的那种骄傲,但对于异乡人他们还是很客气的,特别是受到朝廷重视的那些外乡人。我结识了不少高官显贵,我的翻译又一直陪在我身边,所以我们的谈话倒还挺愉快。

一天,我和许多朋友在一起,有一位贵族问我有没有见过他们的“斯特鲁德布鲁格”,意思是“长生不老的人”。我说我没见过,就请他给我解释一下,在凡人头上加上这么一个名称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告诉我,虽然很少见,但有时会有人家恰好就生下这么一个孩子来:他的额头上有一个红色的圆点,就长在左眉毛的正上方,这一标记即绝对表明,这孩子将永远不死。他描述道:这个圆点大约有一枚三便士的银币那么大,不过会随着时间的改变而变大、变色。孩子长到十二岁时,它就变成绿色,那样一直到二十五岁,之后又变成深蓝色。四十五岁时渐渐变成煤黑色,大小如一枚英国的先令,以后就不再变了。他说这种孩子生得极少,相信全王国内男女“斯特鲁德布鲁格”不会超过一千一百个,他估计首都有五十名,其中有个小女孩是大约三年前生下来的。这类婴儿并非任何一家的特产,生这样的孩子纯属凑巧,就是“斯特鲁德布鲁格”自己的孩子,也和别人一样都是有生有死的。

我坦率地承认,听他这一番叙述我真是有说不出来的高兴。我的巴尔尼巴比语说得很不错,而跟我说那番话的这个人恰好又懂巴尔尼巴比语,于是我就情不自禁地叫出了几句,未免有些过分。我像发了狂一般地高声喊说:“幸福的民族啊,你的每一个孩子都有希望长生不老!幸福的人民啊,你们能享受到那么多古代美德的典范,能有大师们随时来把所有过去时代的智慧教给你们!但最最幸福的还要数那些伟大的‘斯特鲁德布鲁格’,他们从出生开始就不用受人类那共有的灾难,不用时刻担心终有一死,所以心无负担,精神畅快。”但我表示惊奇,这么一些杰出的人物,我在朝廷里怎会一个都没有见到?前额上有颗黑痣是个非常明显的特点,我是不可能看不到的。而这样一位贤明的国王,又怎么可能不找一大帮这样智慧而能干的帮手在自己身边呢?不过,也许是那些受人敬重的圣贤的品德过于整肃,与朝中腐化放浪的作风格格不入吧。根据经验,我们也常常看到,年轻人总是太有主见,并且意志不坚定,不肯接受老年人认真严肃的指导。但是,既然国王准许我接近他,那么,我决定以后一有机会就要通过翻译就这件事坦率而详尽地向他提出自己的看法。不论他愿不愿意接受我的劝告,有一件事我是拿定了主意的:既然国王陛下一再要我留在这个国家任职,我就感恩戴德地接受他的恩典,只要那些“斯特鲁德布鲁格”超人愿意接纳我,我就一辈子住在这里同他们相处。

在前边我已经叙述过,我与之谈话的那位先生会讲巴尔尼巴比语。他面带着一种微笑——这种微笑一般都是出于对无知者的怜悯——解释说,我只要有机会留下来和他们在一起,他是会很高兴的,他同时要我允许他把我刚才说的话向大家解释一下。他解释过后,他们又在一起用本国语言交谈了一会儿,不过我什么都听不懂,从他们脸上我也看不出我的话到底给他们留下了什么印象。一阵短暂的沉默之后,还是这位先生对我说,他的朋友们和我的朋友(指他自己,他觉得这样比较恰当)在听了我关于长生不老的幸福和好处的一番高谈阔论后,都欣喜至极,很想具体知道,如果我命中注定生下来就是个“斯特鲁德布鲁格”,我会打算怎样来安排我的生活。

我回答说,这样一个内容丰富、令人高兴的话题是很容易发挥的,特别是对于我,因为我常常喜欢设想,假如我做了国王、将军或者大臣,我会做什么。就这件事来说呢,我也做过全盘的考虑,如果我可以长生不老,我该做些什么事,怎样来度过我的时光。

我说,如果我运气好,成了“斯特鲁德布鲁格”中的一员,一旦我明白了生与死的区别,由此发现自己是幸福的,那么第一,我就要下决心用尽一切办法发财致富,在这过程中,靠着勤俭节约与苦心经营,大约两百年之后,我就很有可能成为全王国最富有的人。第二,我从小就喜欢艺术和科学研究,这样到最后我将在学问上超过其他所有的人。第三,我要仔细记录下公众的每一项重要活动和事件,公正地根据自己的观察所得,将历代君王和大臣的性格描绘出来。我要准确无误地记录下风俗、语言、服装、饮食和娱乐方面的种种变化。有了所有这一切学问,我将成为知识和智慧的活宝库,并无疑要成为民族的先知。

六十岁之后我就决不再结婚。好客待人,但还是要讲节俭。我要培养和教导有希望的青年,运用自己的记忆、经历和观察并证之以无数范例,使他们相信,公私生活中,道德还是非常有用处的。但是我挑选出来经常和我相伴的,却必须是同我一样长生不老的弟兄。我要从古代到我同时代的人中选出这么十二个同伴。如果这些人中有谁没有产业,我会在我自己的产业附近给他准备一处方便舒适的住所。我会请一些和我最要好的朋友一同进餐。至于你们这些凡人,我只能与少数几个对社会最有贡献的交往,不过时间一长我的心肠也就硬了,你们死了我也不怎么惋惜,或者一点都不惋惜,对你们的后代也是一样。这就像一个人年年都在花园里种石竹和郁金香玩儿,前一年种的花枯萎了,他并不会感到悲伤。

这些“斯特鲁德布鲁格”与我将保持不断交流,议论各自观察思考的成果,与记忆中的一切。我们会谈论腐朽的作风是怎样逐渐悄然侵入这世界,并坚持警示并教导人类,时刻准备着防范腐朽。我们将以身作则,扩大影响力,从而就有可能遏止历代以来人性持续堕落的趋势。

除此之外,我还能看到许多帝国和小邦发生革命;上流、下流社会发生种种变化;古城变废墟;无名村庄变成君王的帝都;著名河流渐渐干涸,降级为浅水小溪;海洋的一边变成旱地,另一边被海水吞没;人们不断发现至今还不为人知的国家;野蛮民族侵入文明国家,而所谓最野蛮的人却渐渐文明起来。看到这一切我该有多高兴呢!那时我一定会见证黄经[65]、永恒运动和万能灵药被发现,以及许许多多其他尽善尽美的伟大发明。

在天文学上,我们将会有多么奇妙的新发现!我们活着就可以看到自己曾预言的事实得以实现;可以观测到彗星运行和再现,以及日月星辰的运动与变化。

长生不老的自然欲望和尘世的幸福又使我在许多其他方面滔滔不绝地发表见解。我说完之后,那位先生又同先前那样把我谈话中的要点翻译给了其他的人听。接着他们就用本国话交谈了好一阵子,并时不时地嘲笑我。最后,刚才为我翻译的那位先生说,大家都要求他来改正我的几点错误,我所以会犯这些错误,都是由于人性中那共有的愚蠢,这样倒也可以不叫我负什么责任。他说,“斯特鲁德布鲁格”这一人种是他们国家所特有的,巴尔尼巴比和日本都没有,他曾有幸受国王派遣在这两个国家做过大使,发现这两个国家的人对此事都难以置信。最初他向我提及此事时,我也是惊讶不已,可见我当时也觉得这事非常新奇、难以置信。他在上面提到的那两个王国居留期间曾与人广泛交谈,发现长寿是人类普遍的愿望。无论任何人,一只脚都已进了坟墓,却肯定还要尽全力保持抬起另一只脚。年岁极高的人依然希望能再多活一天,把死亡看作是不幸至极的事,受天性的驱使,他每时每刻都在躲避死亡。只有在这拉格奈格岛上,活着不死的欲望才不那么急切,因为他们的眼前总有“斯特鲁德布鲁格”作为儆鉴。

他说,我设想的那种生活方式是不合理的、不真实的,因为那必须以永远的青春、健康和精力为先决条件——一个最不切实际的人,也不会想入非非到如此程度。所以问题不在于一个人是否能永葆青春、永远健康幸福,而在于他在老年身心健康衰退、机能减退等不利现实条件下,如何来安顿他那永生不死的生命。虽然极少有人愿意在极度衰老的情形下长生不老,可是在前面提到的巴尔尼巴比和日本这两个王国里,他发现每一个人都希望推迟死期,死亡来得越晚越好。他也几乎没听到有人心甘情愿地死掉,除非受到了极度的痛苦和折磨。他请我告诉他,在我旅行过的那些国家以及我自己的国家,是否也发现了这种相同的、普遍存在的人类心理。

开场白刚一结束,他给我详细叙述了他们那儿“斯特鲁德布鲁格”的情况。他说,大约三十岁之前,他们一般和普通人没有什么两样,之后就一点点变得忧郁和沮丧,并逐渐加深,一直到八十岁。这是他们亲口说的,否则,一个时代仅有不到两三个长生不死者诞生,人数这么少,是无法通过统计观察法得到普遍适用的结论的。当他们活到八十岁时(在这个国家,八十岁就被认为是寿命的极限了),他们不但具备其他老人的所有毛病和荒唐行为,而且还因心中对自己永生不死的可怕前途感到恐惧,就更添了许多特殊的缺点。他们不但性情顽固、暴躁、贪婪、忧郁、愚蠢、多嘴,而且丝毫不讲友谊和爱情,顶多不过是对儿孙还有点儿感情。嫉妒和妄想是他们主要的情感。但引起他们嫉妒的事情,主要是年轻人是多么不道德和老年人居然还能死去。想想年轻人,他们自己再也没有办法像他们那样寻欢作乐了;而每当看到一支送葬的队伍时,他们就伤心、羡慕,别人都能得以安息了,自己却永远都没有指望。他们除了自己在青年及中年时代学到和看到的东西,别的全都忘记了,而就是那一点点记忆也残缺不全,所以任何事实,要想知道真相和细节,稳妥起见还是相信传统的说法,最好别指靠他们的记忆。他们中最幸运的也就是那些年老昏聩、记忆丧失的人,他们因为不像别人那样保留诸多恶习,倒还较为能够让人心生怜悯且伸手援助。

如果一个“斯特鲁德布鲁格”恰好跟他的同类结婚,按照王国的恩典,等到夫妇二人中较年轻的一人活到八十岁时,婚姻就可以解除。法律认为这种优惠待遇是很合理的,因为那些无辜受惩罚要在世上永远活下去的人,不应再受妻子的连累而使自己加倍痛苦。

他们年满八十岁,法律上就认为已经死亡,后嗣马上就可以继承其产业,只留极可怜的一点儿钱供他们维持生活,贫穷的则由公众来负担。过了八十岁,大家认为他们不能再担任任何工作,因为人们相信他们已经无法再为公众谋福利了。他们不能购买和租赁土地,也不准他们为任何民事或刑事案件做证,甚至都不允许他们参加地界的勘定。

他们活到九十岁,牙齿、头发全脱落。活到这把年纪已不能辨别气味,有什么吃什么,有什么喝什么,没有食欲,谈不上胃口;他们老毛病常犯,既不减轻也不加重,一直就这么拖延下去;他们谈话时连一般事物的名称、人们的姓名都忘掉了,即使是自己的至亲好友的姓名也记不起来;由于这同样的原因,要他们读书自娱也是不可能的,由于记忆力太差,一个句子看到后面已经忘了前边,这一缺陷把本来还有可能享有的唯一乐趣也给剥夺了。

这个国家的语言时刻都在变化,所以一个时代的“斯特鲁德布鲁格”听不明白另一个时代同类说话的意思,两百年一过,他们也不能同周围的普通人交谈,顶多不过说几个一般的词儿。因此,他们生活在自己的祖国却倒像外国人一样不方便。

这就是我记忆所及他们给我做的关于“斯特鲁德布鲁格”的一番叙述。后来我见到了五六个不同时代的这些人。最年轻的还不到两百岁,他们都是由我的几个朋友在不同的时间里领到我这里来的。可是,虽然他们听说我是个大旅行家,世界各地都见识过,却一点儿也不感到好奇,半个问题都不提。他们只希望我能给他们一个“斯兰姆斯库达斯克”,就是一件纪念品。这其实是一种委婉的乞讨方式,以躲避严禁他们这样做的法律惩罚。尽管国家给他们的津贴确实很少,然而他们确实是由公众供养的。

人人都轻视、痛恨他们。生下一个这样的人,大家都认为是不祥之兆。他们出生的情况记载得十分详细,所以查一查登记簿就可以知道他们的年龄。不过登记簿上记载的还不到一千年,要不就是因为年代久远或者社会动乱,一千年前的记载早都被毁掉了。但是,通常计算他们年龄的方法,还是问一问他们脑子里记得哪些国王或者大人物,然后再去查历史,因为他们记得的最后一位君王,毫无疑问地总不会在他们八十岁以后登基。

他们是我生平所见到的最令人痛心的人,而其中女人比男人还要悲惨。她们除了具有极度衰老之人所有的共同缺陷,更可怕的是,女人衰老导致缺陷的糟糕程度,简直难以形容,并且与她们的年龄成正比。我在五六个人当中很快就能辨出谁年龄最大,虽然她们彼此之间相差还不到一两百年。

读者不难相信,自从我亲耳听到、亲眼看到这种人以后,我长生不老的欲望为之大减。我为自己先前那些美妙的幻想感到由衷的羞愧,心想与其这样活着真还不如死掉,无论什么暴君发明什么可怕的死法,我都乐于接受。我和我的朋友们在这件事上所谈论的一切,国王都听说了,他于是得意扬扬地挖苦我,说希望我能带一对“斯特鲁德布鲁格”回自己的国家,使我国人民从此不再怕死。不过这似乎是这个王国的基本法律所不允许的,否则我还真乐意费些力气和钱财把他们运回来。

我不得不赞成这个王国制定的关于“斯特鲁德布鲁格”的法律具有最强有力的依据,任何别的一个国家面临类似情况,都有必要执行那些法律。要不然,性格上的贪婪作为老年的必然结果,那些长生不老的人最终就会成为整个国家的财产的业主,独霸全民的权利,却又因为缺乏经营管理的能力,最终必然导致整个社会的毁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