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1 / 1)

我渴望拜见古代著名圣贤与先哲。为此我特地安排了一天时间。我求见荷马[50]和亚里士多德[51],请他们领着那些研究、注解他们著作的人显现在我们眼前。不过他们人数众多,好几百人只好暂时在院子和几间外殿里等候。我一眼就认出了这两位伟人,并且不仅能认出他们,而且能很清楚地分辨他俩谁是谁。两者中,荷马显得身材较高大且相貌更俊美,考虑到他的年纪,他走起路来身板相当硬朗、挺拔。我所见过的人中,没有人比他的目光更敏锐、更犀利的了。亚里士多德腰弯得厉害,拄着一根拐杖。他容貌清瘦,头发又稀又长,嗓音低沉。我很快就发现两位至尊的学者并不认识其余的人,以前从没见过,也没有听说过。有一位鬼魂,名字无须透露,悄悄对我说,这些评论家实际上知道,在向后世推介这两位先贤的时候,他们的议论总是离题万里、错误百出,因此深感羞愧,在阴间也总是远远躲着这两位标杆一般的伟人。我将迪迭摩斯和尤斯台修斯[52]介绍给荷马,并劝他对他俩好一点,可他很快看出他们缺乏天分,无法走进一位诗人的精神世界;而当我把司各特斯和拉摩斯[53]介绍给亚里士多德时,他一听就急了,不耐烦地问他们:这一伙当中其余人是否都是和他们一样的大傻瓜?

接着我又请长官把笛卡尔[54]和伽桑狄[55]召来,我说服他们把自己的思想体系解释给亚里士多德听。这位高尚的哲学家坦率地承认自己在自然哲学方面也犯了错误,因为像所有的人一样,在许多事情上他也不免臆测。但他同时发现,伽桑狄传承并发扬的伊壁鸠鲁[56]学说和笛卡尔的旋涡说一样都不值一驳。他预言,当代学者那么热衷的万有引力学说[57]也将遭到同样的命运。他说新的自然体系不过是一时风尚,随时代变化而变化,就是那些自以为能用数学的原理来证明这些体系的人,也不过独领一时**,一旦他们理论体系完善定型,他们过气背时的光景也就在眼前了。

我又用了五天时间同许多其他古代的学者进行了交谈。罗马早期的皇帝我大部分都见到了。我动员长官把伊里奥伽巴娄斯[58]的厨师召来为我们摆设筵席,但由于材料不够,他们无法在我们面前大显身手。阿格西劳斯二世[59]的一个农奴给我们做了一盆斯巴达式肉羹,但是我喝了一调羹就再也喝不下去了。

陪我来到这岛上的两位先生因为急于办理一些私事,三天之后就得回去。我利用这三天时间会见了一些业已过世的近代名人,他们都是过去两三百年中我国和欧洲各国最显赫一时的人物。因为我一向对古老的名门望族十分痴迷,就请求长官把一二十位国王连同他们的祖宗八代一起召来。但令我大失所望的是,我亲眼所见那长长的皇族世系队列中并非人人都头顶王冠。在一个家族里,我看到的是两名提琴师、三名衣冠楚楚的朝臣和一名意大利教士;在另一个家族中,我所见到的是一名理发匠、一名修道院主和两名红衣主教。因为我对头戴王冠者心怀难以名状的崇敬之情,所以不便就这个敏感的话题再展开议论了,不过,对于公爵、侯爵、伯爵、子爵之流,我就没那么多顾忌了。某些家族之所以成为名门望族,是由于他们具有某些特征,溯流穷源,我承认,这倒使我不无快意。我能看得清清楚楚,这一家的长下巴是怎样发展而来的;那一家为什么有两代总出恶棍,再传下去两代又净是傻子;第三家人为什么恰恰都发疯;第四家人又偏偏全是骗子;何以正如坡里道尔·维吉尔[60]在说到某家名门时所讲的那样:“男子不勇敢,女子不贞洁。[61]”残暴、欺诈、懦弱怎么会像盾牌纹章那样,成了某些家族标志性的特征,是谁第一次给一个高贵的家族带来了梅毒,由此代代相传使子子孙孙都生上毒瘤。我看到皇家世系出了这么些小厮、仆人、走卒、车夫、赌棍、琴师、戏子、武夫和扒手,也就一点儿不觉得奇怪了。

最令我作呕的要算是现代历史了。我仔细观察了一下一百年来君王朝廷里所有的大人物,发现世界怎么能被这样的一帮堪比娼妓的作家骗了?!他们这样诉说着:懦夫的丰功伟绩、傻瓜绝顶聪明的建议、阿谀奉承者的真挚内心、卖国者身上那传承自古罗马时代的美德、背弃神明之人坚定而虔诚、强奸犯贞洁操行、告密者口出真言。多少崇高且无辜之人由于大臣对腐败的法官施加影响或党派间相互倾轧被杀戮、遭放逐;多少罪孽深重的恶棍步步高升、受青睐、掌大权、有钱有势、作威作福;朝廷、枢密院和上议院里发生的大事和那里大臣们搞的活动,其中许多都可以同鸨母、妓女、皮条客、龟孙子、寄生虫和小丑的行为相媲美!世界上的所谓伟大事业和革命事业的动机原来不过如此,他们取得成功也只不过卑鄙地利用那些偶然事故。我得知这样的真相,对于人类的智慧和正义甚至嗤之以鼻!

我在这里还发现,那些装模作样要写什么逸闻秘史的人原是多么诡诈而无知。许多国王都被他们用一杯毒药送进了坟墓,君王和首相在无人在场时的谈话也能被他们记录下来,驻外使节和国务大臣的脑袋和密室都能被他们撬开,不幸的是他们永远不能摆脱犯错误导致的厄运;这里我还发现了许多举世震惊的大事件背后隐秘的真相:一名妓女怎么把持着后门的楼梯,后门的楼梯怎么控制着枢密院,枢密院又怎么操纵了上议院;一位将军当着我的面承认,他打的一次胜仗纯粹是由于怯懦且指挥无方;一位海军大将说,因为没有正确的情报,他本打算率舰队投敌,谁知稀里糊涂竟打败了敌人;三位国王对我明言,他们在位期间从来就没有提拔过一个有功之人,除非是一时犯糊涂,或者中了某个亲信大臣的诡计;假如他们再活在世上,将再也不会那么做。为此他们提出确凿论据:不腐化,王位就保不住,因为道德灌输给人的那种积极、自信和刚强的性格,对办理公务将是一种永久的阻碍。

我由于好奇,就特别问起他们,这么多人获取高官显爵和巨大产业,到底用的是什么手段?我的提问只限于近代,不触及当代,因为我得保证做到,即使是外国人也不能得罪。当然,我这里所说的没有一点是针对我的祖国来的,这一点我想就不必向读者解释了吧。大量有关的人物都被召唤来,我只稍稍一看,就发现真是一片狼藉,以致我每每想起,都不免神情严肃、心情沉重。伪证、欺压、唆使、欺诈、拉皮条等罪行还算是他们提到的最可以容忍的手段,毕竟有说得过去之处,我也就宽宏地原谅了他们。可是,有人承认,他们的伟大富贵都是因为自己不伦的行为,有的则强迫自己的妻女去卖**,有的是背叛祖国或者君王,有的是给人下毒药,更有人为了消灭无辜者不惜滥用法律。地位高贵的人仪表堂堂,本该受到我们这些卑贱之人的尊敬,然而我看到的这种种现象不免使我没多少心情崇敬他们;我这么做,希望大家能够原谅。

我经常从书上读到一些忠君爱国的伟大功绩,因此就想看见那些建立功勋的人物。一打听我才知道,他们的名字都没有被记载下来,仅有的几处历史记载却又都把他们写成了最卑鄙无耻的恶棍和卖国贼。另外的一些人我压根儿就没有听说过。这些人看上去全都神情沮丧,不衫不履,大多数人都跟我说,他们最后都穷困潦倒而死。剩下的则上了断头台或者绞刑架。

在这些人中间,有一个人的经历显得有点不同寻常。他的身旁站着一个十八岁左右的青年。他对我说,他在一艘战舰上当过多年的舰长,在艾克丁姆海战[62]中,曾幸运地冲破敌军的强大防线,将三艘主力舰击沉,又俘获了一艘,致使安东尼[63]大兵溃败,逃亡他乡,他们大获全胜,站在他身边的那位青年是他的独子,也在这次战役中阵亡了。他接着说,他自恃有功,战争一结束就到了罗马,请求奥古斯都[64]调他到另一艘更大的战舰上任职,那艘战舰的舰长死了。可是朝廷对他的要求不予理睬,竟将舰长一职给了一名连大海都从未见过的青年,他是皇帝的一个情妇的仆人李柏丁那的儿子。回到自己原来的舰上,他就被加上了玩忽职守的罪名,战舰则移交给了海军副将帕勃利可拉的一位亲随。从此他退居到远离罗马的一个穷乡,并在那里结束了自己的一生。我极想知道这个故事的真相,就请求长官把那次战役中任海军大将的阿格瑞帕召来。阿格瑞帕来了,他证明舰长所说毫无虚假。他还说了舰长许多别的好话;舰长因为生性谦逊,自己的大部分功劳不是少说就是整个儿不提。

我很奇怪在这个帝国里,奢侈之风新近才流行起来,腐化堕落怎么一下就会发展得这么厉害,这么迅速,所以,在各种罪恶早已猖獗的其他国家里,出现种种与之类似的情形,我倒也不觉得有什么奇怪的了。在那些国家里,颂扬和掠夺来的财富都被总司令一个人独占着,而事实上最不配拥有这两者的很有可能就是他本人。

每个被召见的人,出现时的样子和他活在世上的时候完全一样。看到我们人类在这一百年中退化了那么多,心情不免万分忧伤。各种名称相异、表征不同的花柳病,彻底改变了英国人的面貌,使他们变得身材矮小、精神涣散、肌肉松弛、面色灰黄、肉体浊臭。

我居然卑贱到这种程度,竟希望召唤几位古代英国农夫来相见。他们风俗淳朴、衣食简单,做买卖从来都奉行公平交易,具有真正的自由精神,勇敢、爱国,他们的这些美德在过去曾经是扬名天下的。我把活人和死人一比,真是无比感慨。祖宗所有这一切淳朴本色的美德,都被他们的子孙为了若干铜钱给卖光了。他们的子孙后代出卖选票、操纵选举,只有在朝廷里才能学得到的罪恶和腐化行为,每一样他们也早就沾染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