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1 / 1)

要不是因为我身材矮小,遇到几次可笑而麻烦的事故,我本应该在这个国家生活得很快活。我且选几件叙述给大家听。格兰黛克利齐经常把我放进那个旅行小箱子,带我去王宫的花园里玩耍。在那里,有时候她把我放出来,托在手掌中;有时候,她放我在地面上,让我散散步。我记得矮子被王后赶走以前的某一天,他跟着我们来到花园里。小保姆把我放在地上,在一棵矮苹果树下,矮子与我靠得很近。我卖弄小聪明,借像侏儒似的苹果树,暗讽他的身材矮小。刚巧他们的语言中,也有类似的比喻,所以矮子听出我是在笑话他。矮子怀恨在心,当我正走在一棵矮苹果树下,这坏小子瞅准机会猛摇树干,我头顶正上方的十几只苹果马上劈头盖脸砸下来,每只苹果都有布里斯托尔[18]的酒桶那么大。我一弯腰,一只苹果正砸在我背上,一下就把我打得脸朝下扑倒在地上,好在别的地方没有受伤。因为是我惹起的祸端,所以王后遂我意愿,饶恕了他。

又有一天,格兰黛克利齐把我放在一片平滑的草坪上玩耍,她自己和女教师到离我有点距离的什么地方散步去了。这时忽然猛下了一阵冰雹,我立刻就被击倒在地。我倒在地上,冰雹无情地击打我全身,就像有人不停地朝我扔网球一样。无论如何,我用尽力气匍匐爬行,面朝下平趴着,躲到淡黄百里香花坛边一个比较安全的地方。我遍体鳞伤,整整十天出不了门。这也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在大人国,大自然的气候现象也得按照那里居民的身材条件,调整它的影响程度。凭经验,我估计一颗大人国冰雹差不多有欧洲冰雹的一千八百倍那么大,为此后来我还好奇地称量过。

更惊险的事件,曾发生在同一座花园内。那回我的小保姆嫌麻烦,把箱子丢在家中,只带着我去了花园。因为我常常请求她,把我独自留在某个安全的地方,好让我一个人沉浸在自己的思想中。于是,当我的小保姆把我安顿在一个自以为肯定不会有危险的地方后,就和她的女教师以及几位熟悉的女伴儿,一起去花园里某个听不到我喊声的地方游玩了。这时,花园总管养的一只小白狗不知怎么闯进了花园,在我周围活动。闻到我的气味,小狗准确地跑来,把我叼在嘴上,径直跑到主人那里,摇着尾巴轻轻把我放到地上。我还算运气,这只狗受过良好训练,虽然它用牙齿叼着我,然而却留意尽量避免咬伤我,甚至连我的衣服,也一点儿没撕破。尽管如此,可怜的园丁还是吓坏了。他与我熟识,并且非常友善地对待我。他用双手温柔地捧起我,问我有没有受伤。我惊吓得魂飞魄散,紧张得几乎要背过气了,一句话也答不出来。几分钟后我才缓过劲儿来。他护送我回到小保姆那里。这时她已经回到了刚才与我分开的地方,因为不见我的踪影,叫我也听不见答应,正忧心如焚呢。由于那只狗的缘故,她严厉斥责了园丁。不过事情很快被小姑娘瞒过去了,宫中没人知道,她害怕王后发怒。再者,事实上,我也不愿意事情传出去,因为对于我来说这也不怎么光彩。

这次意外发生以后,格兰黛克利齐从此决不允许我走出她视线所及的范围了。我老早就怕有这样的结局,所以我独自一人时所遇到的那几件没什么大不了的倒霉事,我都瞒着她。有一次,一只鹞鹰在花园上空盘旋,突然冲向我。如果不是我及时拔出腰刀,迅速跑到枝叶茂密的树墙下面,一定已经被它掳走了。另一次,我走上一座鼹鼠才拱起的土丘顶部,一下子掉进了一个洞里,脖子以下都没入土中。那洞是鼹鼠用来把土从窝里清理出去的通道。我弄脏了衣服,只好撒个谎替自己掩饰,至于撒的什么谎就不值得追究了。还有一次也是,我独自一个人走着,正在思念我那令人心酸的英格兰,一不小心被蜗牛壳绊倒,右小腿受伤了。

我独自散步时,说不出心里是高兴还是恼怒,因为,小一点的鸟儿似乎也一点儿都不怕我,它们在路面上距离我不出一码远的地方蹦蹦跳跳,寻找毛毛虫和其他东西吃,神态安闲自若,对我视而不见,好像靠近它们的根本不是什么大活人似的。记得一次,格兰黛克利齐刚把一块作为早餐的饼给我,居然就被一只画眉鸟大胆地从我手上抢走,叼跑了。有时我试图捉住这些鸟,可它们毫不畏惧,反倒生猛地回击,紧追过来要狠狠啄我手指。我可没胆量冒险靠近鸟嘴够得着的地方,于是它们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满不在乎地继续跳来跳去,找毛毛虫和蜗牛去了。不过,有一天,我找了根很粗的棍子,使出全身力气扔向一只红雀,侥幸一下把它打倒了。我用双手掐住红雀的脖子,得意地提着向保姆跑去。可是这只鸟只是被打昏了,一醒过来就扇着翅膀扑打我的头和两肋。尽管我抓着它,伸直胳膊让它的爪子够不着我,可还是一次次想撒手,由它去算了。还好没多久,一个仆人过来拧断了红雀的脖子,替我解了围。第二天,王后下令烹饪这只鸟给我当晚饭吃。在我的记忆中,那只红雀似乎比英国的天鹅还要大。

侍从女官们经常邀请格兰黛克利齐到她们的房间里去,并且要她带上我一起去,想乘机看看我、摸摸我。她们经常把我从头到脚脱个精光,让我平躺在她们的胸脯上。说实话,对此我十分厌恶,因为她们的皮肤散发出刺鼻的臭味。通常,我不会说,也不愿说这些善良的女人的坏话,我对她们各方面都很尊重。我想,是因为嗅觉与身材成比例关系,我个头比她们矮小许多,所以嗅觉相应比她们灵敏许多。这些漂亮的人儿在她们情人眼里,或者她们彼此之间,不会对彼此的体味感到烦恼,就像我们也不会觉得英国宫廷的女官们令人不愉快一样。不过,总的说来,她们天然的体味还可以忍受,然而当她们用上香水,我一闻到就马上昏过去了。我不由回忆起在利立普特的时候,有一天天气暖和,我痛快地运动了一番之后,一位好友竟然直言不讳地抱怨我身上汗臭味浓烈。虽然作为一个男人,我的体味并不过重。我推想,比起我来,他的嗅觉特别灵敏,就像比起大人国居民,我也是如此。从这个角度考虑,我不能不为我的主人(王后)、我的小保姆格兰黛克利齐说句公道话,她们与所有英国女士一样芬芳可人。

我的小保姆带我去拜访侍从女官们时,最让我不安的是,她们对我一点儿都不礼貌,对待我像对待某种微不足道的生物。她们把我放到梳妆台上,在我面前脱得精光,换上衬衣,毫无顾忌地让我面对她们**的身体。老实说,我绝对没有感到丝毫**,除了恐怖和厌恶,那情景完全没有激发我任何其他感受。她们的皮肤看起来那么粗糙不平,肤色那么不均匀;从近处观察,她们皮肤上到处是黑痣,明显得像木制大食盘摆在面前;她们披散的头发比包装绳还粗,更不用说身体其他部位了。她们在我面前肆无忌惮地小便,把喝下去的水排泄出去,每次排放至少两豪格海大桶液量[19],而她们使用的便溺器能盛得下足足三大桶[20]小便。这些女官中最漂亮的是那个活泼、调皮的十六岁女郎。她有时让我两腿叉开骑在她的一侧**上,还变换着各种花样玩乐,在此读者能够体谅,我就不一一详细描述了。但是,我感到十分不悦,因此恳请格兰黛克利齐替我找借口推托,让我再也不要见到那年轻女郎了。

有一天,一位年轻的绅士光临,他是小保姆女教师的侄子,非要拉着两位女士去观看执行死刑。死刑犯谋杀了这位绅士的某个亲密好友。格兰黛克利齐天生心软,本来对这种事儿完全没有兴趣,但还是被说服,陪同前往。至于我,虽然厌恶旁观这种场面,但架不住好奇心驱使想去看一看,大人国死刑执行现场情形,是不是像我预料的那样不同寻常,超乎我的见识。犯人被绑在为执行死刑而搭建的断头台上的一把椅子里。行刑屠刀有四十英尺长,一刀下去立刻人头落地了。从动脉、静脉血管里涌出大量鲜血,血柱喷得那么高,就是凡尔赛宫的大喷泉[21]也比不上它。人头跌落,撞击断头台的地板,发出“砰”的一声巨响。虽然我站在半英里以外,还是猛吃一惊,吓了一跳。

王后经常听我说起海上航行的事,当察觉我陷入忧思,就想方设法为我消愁解闷。她问我会不会操作船帆或划桨?来点划船运动,我的身体是不是吃得消?我回答说,扬帆、划桨我都在行。尽管在航船上,我的正式职业是内、外科医生,但是必要时也干得了普通水手的活儿。不过,我想象不出在他们的国家,我怎么能够划船:这里的一艘最小型的单人艇都抵得上我们那儿第一流军舰的规模;像我能划的小船,永远都不可能行驶在他们的江河里。王后陛下说,无论怎样的船,只要我能设计得出,她手下的细木匠就能制造得出;她还能为我准备一个划船的场所。王后的细木匠是一位能工巧匠,根据我的意图,他十几天就造出一艘船具齐全的游艇,足足容得下八个欧洲人。船造好之后,王后十分高兴,把船抱在怀里就去见国王。国王随即下令把船放到一只盛满了水的水箱里,并让我登船试航。可是由于空间狭窄,我有两把骨质小桨,却施展不开。然而,王后早就想出了另外的办法。她吩咐细木匠制造一只三百英尺长、五十英尺宽、八英尺深的木头水槽,水槽外面涂上沥青以防漏水。水槽靠墙安放在王宫外殿的地面上。靠近槽底的地方有一个水龙头,以便当槽中存水变质时,及时将水排放出去。两位仆人,不消半个小时工夫,就可以让水槽重新注满水。我经常在里面划船消遣,也给王后和贵妇们找点乐子。我划船的技术很好,动作也灵巧,让她们看得非常开心。有时我张起帆,贵妇们就用扇子来助我一阵大风,这时候我只须掌舵就行了。她们扇累了,就由几名宫中侍从用嘴吹气,推动帆前进,我则随心所欲地操纵小船,一会儿向左,一会儿朝右,卖弄我的掌舵本领。每次划完船,总是由格兰黛克利齐把我的船收回她的房间,挂在钉子上晾干。

那些日子的划船运动中,我仅有一次遭遇了事故,险些要了我的性命。一位侍从把船放进了水槽,这时照管格兰黛克利齐的那位女教师多此一举,过分殷勤地把我举起来要放到船上,可不知怎么回事儿,我竟从她的手指缝里滑落了。简直是侥幸之极,某位好太太胸衣上的一根别针把我挡住了,别针的针头从我的衬衣和裤带中间穿过,就这样,把我悬吊在半空中,直到格兰黛克利齐跑过来才把我解救下来。若非如此,我一定会从四十英尺的高空跌下来,摔死在地面上。

一位仆人负责每隔三天给我的水槽换一次水。他一时大意,没发觉水桶里的一只大青蛙也被倒进了水槽。青蛙一直潜伏水底,直到我被带上船,它见有了个可以休息的地方,就爬上船来,把船弄得直向一边歪。我只好把全身的重量靠到另一边来维持船身的平衡,避免翻船。青蛙上船后,一跳就有半个船身远,接着就在我的头上或前或后蹦来跳去,把可憎的黏液涂在我脸上、衣服上。它巨大的身体,显得肥肿扭曲得变了形,无法想象还有什么动物比它更丑陋。然而,我要求格兰黛克利齐允许我单独对付它。我用桨“砰啪”臭揍了它一顿,终于逼得它跳着逃离了小船。

不过,我在这个王国经历的最危险的一件事是一只猴子闹出来的。这只猴子是御厨的一位管理员养的。当时,格兰黛克利齐有事到别处去了,也许她看没什么人,就把我锁在了她的小房间里。天气很暖和,房间的窗户都开着,我住的那只大箱子的窗户也开着。因为箱子里宽敞又什么都有,很方便,所以我常住在里面。我正安静地坐在桌旁沉思冥想,忽然听到动静,像是有什么东西从小房间的窗口跳进来,接着就在房间里从这头跳到那头。尽管我十分害怕,可还是壮着胆子朝外探望,不过我坐在原处一动也没敢动。接着我看到了那只顽皮的动物,它在那里上蹿下跳,一刻不停,终于来到了我箱子跟前。它见到箱子似乎又惊又喜,从门口和每个窗口向里面张望。我躲到房间(木箱子)最远的角落里,可是猴子从不放过箱子表面每个可以看得见里面的角度,向箱子里探头探脑,吓得我惊慌失措,竟没想起来可以躲到床底下,本来我可以很容易用这个法子藏起来。它龇牙咧嘴、叽哩呱啦折腾了好半天,终于发现了我。它从门口伸进一只爪子,像猫逗老鼠玩一样。尽管我躲来躲去,最后还是被它抓住了上衣下摆(上衣是用本地布料做的,又厚又结实),把我拖了出去。它用右前爪抓起我,就像保姆给小孩儿喂奶似的把我抱在怀中,就跟我在欧洲见过的成年猴子抱小猴的姿势一模一样。我越挣扎,它就捏得越紧,于是我想稳妥点还是顺从它比较好。我推断它把我当成一只它同类的小崽子了,因为它不时用另一只前爪轻轻抚摩我的脸。它尽情地疼爱我,却被小房间的门口传来的一阵响动打断。它立刻蹿上原先进入箱子的那个窗户,用三只爪子移动,腾出来一只爪子抱着我,从窗台穿过导水管和檐槽,一直爬到邻屋的房顶上。猴子抱我出去的一刻,我听见格兰黛克利齐一声尖叫。那可怜的姑娘几乎急得精神错乱了。王宫的这一带闹闹哄哄,乱成一团;仆人们赶忙跑去找梯子;宫里好几百人都看见那猴子坐在屋脊上,用一只前爪像抱婴儿一样抱着我,用另一只前爪喂我进食,把从嘴部颊囊里挤出的食物硬塞进我的嘴里。我不肯吃,它就轻轻拍拍我,惹得下面许多人忍不住哈哈大笑。我想这也不怪他们,因为当时那荒唐的场景,除了我,毫无疑问,谁都会觉得滑稽可笑。有几个人往上扔石头,想把猴子赶下来,可立刻被严令禁止继续这么做,否则,我可能我已经脑浆四溅了。

这时候梯子架好了,好几个人爬了上来。猴子见情况不妙,几乎被人包围住了,而三条腿毕竟跑不快,就把我留在屋脊的一片瓦上,自己逃掉了。我在离地三百码的高处坐了好一会儿,时刻担心被风刮下来,或者因为自己头晕目眩跌倒,从屋脊一直滚到屋檐下。多亏我保姆的一个跟班,一个可靠的伙计爬了上来,把我装到他的马裤口袋里,安全地带到了地面。

那猴子硬塞进我喉咙里的脏东西差一点儿噎死我。幸好我亲爱的小保姆,用一根小针从我嘴里帮我挑出一些,我又呕吐了半天,这才大大减轻了我的痛苦。不过我还是很虚弱,那可恶的畜生捏伤了我的腰,使我不得不卧床两个星期。国王、王后及宫里所有的人每天派人来探望我。王后陛下在我卧病期间几次亲自看望我。结果,猴子被杀死了,同时颁发了命令,从此宫中不得饲养这种动物。

康复之后我去觐见国王,向他谢恩。我这番惊险的经历让他大为开心,好好地拿这事儿把我取笑了一阵。他戏谑地问:我在猴子爪子底下都想了些什么?喜不喜欢它给我吃的东西?对猴子喂养我的方式做何感想?房顶上的新鲜空气是不是令人神清气爽,胃口大开?他还想知道,假如在我自己国家遇到这种情况,会怎么办。我告诉这位君王:欧洲不出产猴子,大多数猴子都是当稀罕东西从别的地方买来的;此外,猴子的个儿都很小,要是它们袭击我,我一个人就能对付一打。至于我最近遇到的那只巨怪(它确实有一头大象那么大),如果不是我当时吓坏了,没想到拔出我的腰刀(我说这话时,脸上露出狰狞的表情,手拍打着刀柄),当它把爪子伸进屋子时,我真应该给它一下子,把它砍伤,好让它爪子缩回去得比伸进来还快。我说这些话时底气十足,就像一个人唯恐别人不相信他的勇气似的。可是我的这番话只不过引起一阵哄堂大笑。侍从们虽然在国王面前毕恭毕敬,也忍不住大笑起来。这使我认识到,人要是处于那种在任何方面都与他不在同一层面,甚至没有可比性的环境里,却还要努力维护尊严、赢得尊重,真是白浪费力气。回到英国以后,像我这样不自量力的人,我还真没少见呢。当我就是其中之一的时候,不是也一样,曾经作为一个卑鄙小人,出身既不高贵,容貌也不出众,既少才智,又无常识,竟然自高自大,将自己与王国最伟大的人物相提并论吗?

我每天都给朝廷上下提供几个笑料。格兰黛克利齐虽然极其爱我,但也会有点小心机,每当我做了一点儿傻事,她认为可以讨王后欢心,都会立刻跑去告诉她。一次,女孩感觉身体不舒服,她的女教师便带她跑了一个小时的路,到离城三十英里以外的一个地方去呼吸新鲜空气。她们在田地的小径旁下车,格兰黛克利齐放下我的旅行箱子,让我出来走走。小路上有一堆牛粪,我想跳过去显显身手。不幸的是,一跳跳得太近,正好跳进牛粪正中位置,膝盖以下都陷了进去。我艰难地蹚着粪走出来,浑身污秽,一个跟班用他的手帕尽力地把我揩干净点儿。我的小保姆只好一路把我关在箱子里。王后很快就得到报告,知道了此事,而跟班也把这件事在宫中到处传播,随后一连好些天,宫中全都以我为笑柄,欢乐地谈论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