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8月6日天气晴
绝大多数情况下,爷爷都处于心烦意乱的状态,不让太多人在病床前待着。
宋风怕奶奶再累倒,也担心爷爷察觉出来,就让舒冬陪她回家休息。
而许琬竹,忙活了几天,终于累病了。
奶奶让她把宾馆的房间退了,许琬竹没同意,奶奶没有办法,只能强行把她带回家,然而进门的时候许琬竹都还很犹豫,她怕宋风知道了不高兴。
昨天晚上奶奶让舒冬留下,舒冬还是不太好意思,帮奶奶把家里收拾好之后就回去了。
早上又匆匆地赶到医院。
她太担心了,担心宋风会累倒。
舒冬推开房门,看到宋风正抱着爷爷往轮椅上放,她连忙把包放下,蹲在地上把爷爷的腿放直。
“冬冬下班了……”
“……”舒冬手上的动作悄然顿住,清晨的阳光顺着玻璃透进来,忽然刺得眼疼,她连忙低下头,“今天不太忙,就早点过来看看您。”
在病床上躺了一个月下不了床,爷爷连意识都变得不清晰,分不清早晨傍晚。从床上到轮椅这几步,对他来说都异常艰难。
宋风眼又红了,尽量把动作放轻,小心翼翼地把爷爷放在轮椅上。
爷爷强忍着没出声。
“得下楼做个检查。”宋风看着舒冬。
“好,我和你一起去。”舒冬抬头看了他一眼,抓住了他的手臂。
早上排队的人不是很多,做检查的时候宋风让舒冬在外面等着,有辐射对她身体不好。
很快就结束了,宋风推着爷爷先上去,舒冬去买了早餐。
检查报告出来得挺快,宋风在楼下取了之后一直没敢看,他乘电梯上来直接去了十一层的楼梯间。
楼梯几乎就在病房的斜对面,舒冬余光看见宋风推门进去,很匆忙,他进去之后,门又被自动关上……
慢慢收回了视线,舒冬看爷爷闭上了眼睛,但看眉头紧皱的样子肯定没睡,她悄悄往病房外走。
宋风靠墙站着,旁边放着ct检查的影像图,而他正看着纸质的检查报告,拳头紧紧地攥在一起……
轻轻打开门,舒冬走过去站在了他旁边,正想和他一起看,却被宋风突然抱住。
像是溺水的人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他抱得太用力,舒冬几乎已经感觉到了疼,以及他深深的无助。
“爷爷太瘦了……”眼皮滚烫,宋风的眼泪顺着下巴滴落在舒冬脖子里。
那些影像图和专业术语他或许看不懂,但是白纸黑字上清清楚楚地写着——
孟鹤然,男,68岁,43kg
爷爷177的身高,瘦得只有86斤……
耳边全是他沉重紊乱的呼吸,舒冬鼻子很酸,心里像是发霉的雨季似的透不过气,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他,但所有的话都太苍白无力,她只能抱着他,轻轻拍着他的后背,想给他些力量。
宋风在她眼里一直很霸道,很凌厉,又无所谓的什么都不放在眼里,然而现在,是她从来没见过的脆弱。
爷爷很瘦,仿佛真得只剩下一副骨头,舒冬每次都不忍心看,就悄悄用被子帮他盖好。
过了很久,宋风放开了她,舒冬抬手擦掉他脸上的泪,心里真得很不是滋味……
爷爷很瘦,而宋风也没有好到哪去,棱角好像更锋利了,以及浓重的黑眼圈,怕爷爷担心他最近都不敢穿黑色的衣服,他得在爷爷面前装作什么都很好,怕奶奶心里难受自那次以后再也没在奶奶面前掉泪。
他肩膀上的东西,真得太重了,舒冬很想帮他卸下来一点,和他一起承担,但总觉得什么都做不了。
“中午和我一起去吃饭吧。”舒冬拉着他的手,他已经很久没有好好吃过饭了。
“好。”宋风喉咙哑得没有了声音。
不敢离开太久,把情绪调整好,宋风和舒冬才一起回了病房。
病房里护士正准备给爷爷输液,但爷爷手和胳膊已经肿得完全看不见血管了,只能在小腿上扎针。
爷爷皮肤很白,除了天生的白皮肤还多了几分病态,青筋血管清晰可见。
“去不去洗手间?”护士还在准备东西,宋风来到爷爷身边,怕一会儿扎上针后不方便。
“去吧……”爷爷声音微弱。
“不好意思,麻烦稍等两分钟。”宋风看了一眼护士。
“没关系,不着急。”护士笑了笑,这么多天来对宋风印象很好。
洗手间就在房间内,爷爷一个人已经下不了床了,宋风小心翼翼地抱着他到洗手间,怕他出什么事想跟他一起进去,但孟爷爷体面了一辈子,都已经下不了地了,还要宋风在外面等着,一个人把门关上了。
过了片刻,护士为爷爷打上了点滴。
“今天几瓶……”爷爷半靠半躺着。
舒冬拿着单子看了一眼:“今天有九瓶,不过有几瓶都很小,一百毫升的。”
“唉……又得好久不能动了。”爷爷沉沉地叹了声气。
“腿不舒服吗?我给您捏捏腿。”舒冬拿凳子坐在床前。
“不用了……把它调快点……快点输完。”爷爷看着一点一滴往下落,心烦意乱。
舒冬正准备站起来,宋风走了过去,他调了调:“已经是最快了,要不你睡会儿?”
“睡不着……不输这一瓶了…太慢了。”爷爷紧皱着眉头。
现在输得是营养液,一大瓶乳白色的液体,比较黏稠,比其他液体输得慢很多。
“您整天不吃东西,不输这个身体会受不了的。”爷爷腿上有针舒冬不敢太动,就往上帮他捏揉胳膊,“快点把身体养好了,我还想吃爷爷做得饭呢。”
爷爷看着舒冬笑了笑:“好,做冬冬喜欢吃的……”
还是去年秋天奶奶生日的时候,舒冬第一次去宋风家,第一次吃爷爷做得饭,但第一次,似乎也成了最后一次……
人生真得很残酷,你永远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也永远都不知道哪次和朋友亲人的分别,就成了永别。
“怎么又不见你奶奶……”爷爷闭着眼睛又睁开。
“刚刚打电话说在给你做午饭,一会儿就过来了,”宋风笑了笑,“现在怎么那么黏人呢?”
“以为她又出去玩了……”爷爷说话有气无力。
“整天担心你都还来不及。”宋风拿湿热的毛巾,帮爷爷擦了擦脸,又擦了擦胳膊和腿。
这几天,总有孟爷爷的学生和宋风爸爸的战友过来探望,今天中午也来了几个爷爷的学生。
从年轻时候开始,爷爷教了一辈子书,他的学生也都三四十岁了,有的特地从隔壁市过来,有很多来不了的都让同学捎了钱。
但宋风怎么都不要,这些钱让他害怕,所以这些是什么钱?
是爷爷的命吗?
靠着墙深深地呼吸,宋风知道他想多了,这只是他们的一份心意,这些叔叔阿姨人都很好,过年的时候也会去家里,但事实摆在面前他没办法若无其事地收下那些钱,拿在手里的时候,他会觉得透不过气。
孟爷爷很受人尊重,但他不愿意把自己的难处说出来,谁家里都不容易,他不想给别人添麻烦。
宋风爸爸刚去世的前两年,有很多战友都来看望爷爷,但只要一留钱,爷爷就开始赶客了。
爷爷很挑食,总说奶奶做得饭不好吃,但是最近在医院食堂买得饭他一口都吃不下,就奶奶做得还能稍微吃点。
中午奶奶提着保温盒过来了,小心翼翼地喂爷爷吃饭。
有些人进来就偷偷出去抹眼泪了,看不了这种画面。
大家都挺忙的,抽出点时间来不容易,待不了太久就要赶回去,大家跟爷爷告别了之后一起往外走,宋风去送他们。
“一起去吃个饭吧,看见你们来爷爷挺高兴的。”人情世故方面,宋风很早就懂了。
“不用不用,你快回去吧,老师身边离不开人。”一个年龄稍大的男人说。
“就在医院对面,正好顺路。”宋风笑了笑,对面前的人有印象,前年的时候好像来过家里。
“小风你别跟我们客气,以后有什么需要记得跟我们打电话。”男人拍了拍宋风的肩膀。
“好,谢谢叔叔。”宋风也没再勉强。
宋风把他们送到电梯,等到爷爷把饭吃完了,才和舒冬一起去了医院餐厅。
“下午回去吧。”宋风抓住舒冬的手,怕她太累了。
正是中午,现在人餐厅很多,舒冬下意识地往旁边看了看,不好意思地慢慢抽回来手,她摇了摇头:“我在这里陪你。”
她的眼睛躲闪不敢看他,宋风知道她害羞了,他再次抓住她的手:“舒冬。”
“嗯?”
“谢谢。”
“……”突如其来的话,舒冬愣了愣,她抬头望着他,“以后对我好一点。”
“好。”
舒冬和宋风回去,张医生正在查房,好像结束了。
“今天上午的检查结果取了吗?”张医生问宋风。
“取了。”宋风从柜子里取出来,“上午去找你,好像没在办公室。”
“好,一会儿去办公室我看一眼。”张医生又看着爷爷说,“您好好休息,我去下其他病房。”
“麻烦你了……咳咳…”爷爷刚说话又忍不住咳嗽。
“不麻烦,您好好休息。”
过了二十分钟,宋风拿着上午的检查报告去了医生办公室,张医生拿出来ct影像图。
“看这里的白色,肺里有很多气体,还在不断扩散。”张医生又拿出来手机,“这是我刚刚在病房拍的,你看胸前这些血管,都暴胀,说明有些地方已经堵塞血液流通不畅了。”
“他每天晚上都疼得坐半夜,有没有什么办法?”宋风目光落在那些图上。
“现在……什么都来不及了,而且孟老先生的体质太弱,做那些太折腾身体。”张医生沉沉地叹了口气。
“所以现在就是等死吗?”
宋风眼睛红得厉害,脑子里全是爷爷一声又一声得咳嗽,已经连续几天都咳出了血,每天都在病床上,从白天熬到晚上,再从晚上熬到天明。
“小风……还有一种方法能暂时缓解疼痛,但在医院属于毒|品违禁药,得上面一级一级往下批才能用,而且只能暂时止疼,对身体有害。”张医生欲言又止,“要是想清楚了,我一会儿给你个单子,签个字。”
毒|品?
“好。”宋风喉咙干疼。
见惯了生老病死,但张医生心里还是堵着说不出话,只轻轻拍了拍宋风的肩膀。
“还有多长时间?”宋风一直不敢问。
“……就在这几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