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有远客东渡而至，海风烈烈，苍穹之下，港口熙攘。

密集拥堵的人群翘首看觑，消息传得很快，来自遥远海外，有东方之国遣使而至，这是海贸隔绝百年之后，东方来客的再度拜访。

所有的远港人都一代代记忆着昔年阔时的样子，这一次他们有更多围观的理由，因为那是震旦皇帝的使者，只为了拜访康德殿下。

他们在好奇之余，甚至有一点点惶恐。

如果震旦皇帝请康德殿下回国，那远港怎么办？

好奇与焦虑混杂，人们低声讨论，嗡嗡嗡嗡，谣言和猜测齐飞，而酒馆、工地、军营和餐厅之中，大家也围着收音机侧耳倾听，哪怕是最吵闹的酒馆此时也一片寂静，人们生怕少听一个字。

“历经一个多月，来自震旦的使者终于抵达远港，带来了震旦皇帝的问候和礼物，现在，震旦的宫廷近臣已经带着皇帝的亲笔文书走下船来，我们可以看到，康德殿下在董天命部长与洪三市长的陪伴下走上码头……”

“……就不能说点我们想听的嘛？”

泰克斯的轻声嘟囔打破了寂静，换来了一阵怒视。

这位绰号狂鲨的赏金猎人曾热情地参与了破碎群岛大撤离活动、为收容难民的事业添砖加瓦，他雄心勃勃，试图用自己的劳动成果换取一台收音机，然而辛苦所得，惜败于欧罗巴大转盘之下。

哪怕是举报了藏匿在人群中的特务分子、并见义勇为将其扭送至派出所，泰克斯先生也并没有获得收音机奖励，毕竟一码是一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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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也获得了实实在在的好处——他的社会信用评级被提升了，使他有了应聘更多职位的权限，譬如工地管理者、警长、西歌德公司安保队长等职位，除此之外，他也可以凭着赏金猎人的身份向市政厅领取工作。

作为他见义勇为、抓捕特务的奖励，他还被赠送了四件礼物。

一面锦旗，自不必说。

还有一支刻着“见义勇为——康德赠”的烟斗，一柄纹着“二五仔会被爆头”字样的重型便携特种手弩，以及两大袋成人纸尿裤。

除了第四种过于奇怪之外，前三者无疑是吹嘘和炫耀的谈资，使得泰克斯折戟欧罗巴大转盘的痛苦为之稍减，而殿下的慷慨谢礼也让他深信，欧罗巴大转盘很是公平，一定是自己转动的姿势和时机不对。

所以，烟斗和手弩片刻不离身，喝酒时经常拿出来吹逼，那数量惊人的纸尿裤被他当成了纸内裤，穿着还挺舒服，他已经习惯了在远港的生活，决定不再离开，甚至还考虑过要不要从军……现在还没想好。

但毫无疑问，他已经成为了康德殿下忠诚的拥护者……无论什么方面。

“我听人说，有人看到了，船上有很多漂亮的震旦小妞……”他打破寂静，神秘兮兮道，“震旦的皇帝，可是一位年轻的女皇啊。”

“哦哦哦哦！”

大家惊叹起来，齐齐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大家对震旦人来不来没有什么感觉，唯一担心的是震旦会不会把康德殿下喊回去，真正爱听的话题还是这种八卦——震旦皇帝是个女人，会不会跟康德殿下……

酒馆里的歌德人有些脸色难看。

先是精灵女皇，又来了震旦女帝，怎么看怎么都不妙。

但远港作为港口城市，人口成分本来就复杂，这几个月以来，远港扩建，城市风貌焕然一新，商品强势输出，人口融合，大量涌入，酒馆里的民族成分就多种多样起来，许多人不以为意，笑着谈论殿下的私人八卦。

有精灵说，他祖父曾夜里目击到康德殿下与精灵女皇私会，吓得几乎魂都没了，有歌德人说，他三姐听到康德殿下与蒂娜公主进展喜人，又有评议会出身的移民说，他叔叔听海军讲，康德殿下跟一位海军指挥官搞在了一起，矮人撇了撇嘴，说前些日子他儿子在地底世界探矿时，好像看到康德殿下鬼鬼祟祟带着女人跑到那里，不知在干什么……

众人啧啧有声，感叹了一下康德殿下生活的多姿多彩，突然听得砰的一声大响，一惊之下，转头望去。

一个绿皮将木杯顿在桌上，喊道：“大技霸不喜欢旅人！大技霸只喜欢炸炸！大技霸只喜欢带着俺们waaaaaagh地去淦人！”

大家嗤之以鼻，一笑了之。

短暂的哄笑声中，他们渐渐安静下来，倾听着远港人民广播电台的实时报道：“……勇武的战士，强大的符师，智慧的谋士，灵巧的匠人，来自东方之国的访客们纷纷下船，来到美丽的远港，他们即将融入这个崭新的大家庭，共同为康德殿下和美好未来而奋斗……”

“啊……”

学者打扮的人放下了手中的牌，轻声道：“是来帮忙的。”

众人不说话，诡异的目光投向了在座的几个人，他们多多少少都与评议会有关系……目光中透着探寻和质疑。

那评议会移民愤愤然把身份牌往桌子上一拍：“看什么看，我已是远港人了！星空议庭如果敢开战，那我第一个报名参军把他们打回去！”

也许是为了掩饰刚刚的沉默和尴尬，也许是惧怕被扣上一顶“歧视排斥”的帽子，众人纷纷笑着举杯，略过刚刚那一段，大家骂道：“十无议员整天惹事找事！难道被康德殿下教训的还不够吗！”

这几个月，评议会和远港的嘴炮互骂终于演变成了贸易战，连带着整个歌德都被波及，可远港屁事没有，货物充足，稳定度极高，只是新闻报道整日里把评议会的制裁内容和嚣张动态报道出来，大家都非常不爽。

这些平民人士们虽然远离决策层，甚至不在体制内，对一应事情和内情都茫然不知，但依然可以嗅到某种风雨的临近，以及全世界对远港的诡异态度……而此时此刻，震旦使团东渡而至，真是个好消息。

“显然是派军助战……来自东方的符师和武者，都是很强大的力量。”

有人请了一杯DIO鸡尾酒，来远港调查游览的学者举杯致谢，然后多说了几句：“康德殿下的炼金术和禁咒这么厉害，听说震旦正遭遇战乱，这次使团到来，应该是某种盟约的前提……震旦皇帝，应该会有册封的。”

这话又让大家浮想联翩——封什么呢？

封的好长啊……简直是在难为诸葛亮家的看门小童……

码头之上，万众瞩目，康德面带微笑，望着对面的宦官，那位须发皆白、仪表堂堂、卖相不错的太监展开圣旨，抑扬顿挫地宣读，声音醇厚平和，一点都没有影视作品里装腔作势的娘娘腔。

虽然这圣旨的内容骈四俪六、花团锦簇，好多都听不明白，然而康德还是能听懂震旦女皇的册封内容。

也就是给康德的长长官职头衔爵位。

至诚天武妙法守正卫威翊灵功臣，特进光禄大夫，神鸾武台兵主，卫圣玄机灵尊国师，横山军大都督，兼圣符器武监司业，兼灵渠方仙阁馆主，上柱国，秦国公，食邑一万户，食实封一万户……

一应仪仗、随侍、宝器、神兵、奇珍，等等等等，全给带来了。

等这位大貂珰读完钦此，并以恭顺的微笑俯首高举圣旨过头，很有逼数地没说“谢恩”之类的废话，无声胜有声。

康德转头看了一眼董天命，帝师双目含泪，似是追忆着故土风物，见状向康德微微点头，示意没有问题，可以接旨。

然后康德又看了一眼洪三。

洪三轻轻点头，笑容平和温润，意为“这是好事”和“呆胶布”。

康德轻轻吐出口气，在滔滔海浪声中，将那圣旨双手接过。

他笑了笑：“虽然皇帝陛下无法亲耳听到我的话语，但我依然要感谢她的盛情、重礼与厚意，黄先生，也谢谢你奔波至此，一路辛苦。”

那位黄公公微微一怔，这才想明白“黄先生”云云，竟是在喊他，一时有些心潮起伏——他这一生，爱他的，恨他的，鄙他的，骂他的，求他的，媚他的，对他的称呼多种多样，但从未有人这么喊过他。

“……不敢，奉圣恩重托，自然不辞辛苦。”

他恭声道：“如今不辱使命，老奴终于放心，此行远跨重洋，传陛下美意，唯愿秦公旗开得胜、威震西土，早日返回故土，与吾皇相见。”

啊，说话这么文绉绉的，有点难懂哦。

那黄公公又从一旁的匣中取出了一个金线勾缠、玉光流转的信封，恭敬地递给康德：“此是吾皇写给秦公的亲笔信，请秦公自阅。”

康德刚想拆开，就听董天命轻声道：“秦公，既是陛下私信，还是回返后自行拆阅吧，也不急于一时。”

好吧——我一个地球人，怎么就变成秦公了呢？

这个他倒是明白，应该是“秦国公”这个封号的略称，就像是李靖封卫国公，于是大家都尊称他为卫国公，卫公，乃至李卫公。

还有女帝的信——康德心中微动，他确实很好奇，甚至有些旖旎之念，传说中的东方女帝，会在信里给他写什么话？

微一弹指，信件浮空而起，消失在绚烂展开的相位门中。

黄公公神色不变，保持着躬身的姿态，说道：“好叫秦公得知，老奴不辱使命，此行扬帆东渡，凡符师、文士、武夫、巧匠、医者、女官、童子等三千二百一十四人众，已乘灵族战舰跨海而至。”

他后退两步，长身作揖，声音渐高，传扬四下：“奉吾皇之名，别父母之邦，跨数万里而至异域，投效秦公门下，凡三千人众，均已签生死大状，任由秦公驱策处置，生死无悔，唯愿秦公功成！”

话音刚落，站在甲板上遥望此处的震旦人们齐齐行礼，男男女女，声音连云，内力震荡，宛如风歌长啸：“见过秦国公！”

就在这时，震旦女帝的册封消息终于由人群中的震旦裔翻译成了大陆通用语，也自广播里播出，在人群中传递。

那一长串“我记不得许多名字”的爵位、官名和头衔，别说康德听得稀里糊涂，就连这些震旦裔都听得似懂非懂。

好歹不少有文化的，被大家围住，耐心地讲解那一长串头衔中几个能翻译的：“无比忠诚的、拥有强大武力的、法术造诣惊人的……算了不翻译功臣号了……这个是拥有至高荣誉的大绅士，战争议会参议，一个称号很厉害的国家魔法顾问，一支皇家禁军统帅，还有皇家炼金兵科负责人，还有……”

等这震旦裔讲得口干舌燥，终于讲完“秦国公”的意思，远港市民们面面相觑，齐齐振臂欢呼，喊道：“公爵！公爵！公爵！”

这震旦人先是愕然，然后气了个倒仰。

老子绞尽脑汁翻个信达雅，你们就听了个这个？

比起那长到微妙的称号、荣誉称号和官职，还是“秦国公”这个简单易懂，而且对于大陆诸族来说，都非常容易理解——公爵嘛！

康德殿下是公爵了！

他们纵情欢呼，这确实是一件大好事，毕竟平日里只喊康德殿下，也没个正经的身份和称号，歌德也不封，总觉得缺点什么，而现在……

——好耶！

这好消息飞速地传播，整个远港一片欢呼，人们鼓掌高叫，呼哨声起，尽皆大乐，乃至奔走相告，一片热闹的海洋。

黄公公微笑道：“秦公得人心。”

康德无奈地耸耸肩。

眼前这一幕，让他想起了霓虹的一桩异事。

曾领54万石的肥后大名细川家，其第十八代当主细川护熙竞选首相成功，熊本县的民众听说之后，极为喜悦，奔走相告。

他们欢呼说：“老爷夺取天下啦！”

——这事发生在1993年。

他看着欢呼围观的远港众，摇了摇头，你们高兴个锤子哦。

黄公公轻声道：“秦公？我等恭听训示。”

康德这一次没有回头征求董洪师徒的意见，他的目光越过黄公公，看向了不远处精灵战舰上密集的人影，无论是何动机，这群人为了他来到这里。

背井离乡，冒着死于异域的风险，向着前途未知的地域奋然前进。

这让他想起了以前看过的一段话。

此去西洋，深知中国自强之计，舍此无所他求。背负国家之未来，取尽洋人之科学，赴七万里长途，别祖国父母之邦，奋然无悔。

说这话的人，是一名清代的海军留学生，名叫刘步蟾，学成归国后，成为近代海军的先驱者之一，在甲午海战时奋力抗击日寇，大破之后为了防止日寇缴获战舰，以炸药炸沉座舰，而后自杀殉国，从生到死，言出必诺。

因为他说背负国家之未来，因为他说苟丧舰、必自裁。

为了他的国家和民族，也为了不值得他效忠的鞑子朝廷。

康德无声叹息。

这些震旦人并不是为了“尽取洋人之科学”而来的，但也差不多，震旦四面楚歌，只是勉力支撑，但破局无望，董天命渡海东来，就是为了寻找新的可能……然后他选中了康德，并将消息传回国内。

然后就有了震旦朝廷极尽礼遇的册封，也有了这些人跨海而至，将命运交给未知的未来，就是为了说一句“愿秦公早日功成回国”。

康德并不是什么国公后裔，所谓的“功成回国”，也不过是求援的一个交易，于是这三千多人毫不犹豫地将自己摆在了谈判桌上。

他轻声道：“那就说两句吧。”

就在此时，凑在一旁看热闹的鹦鹉压低了声音：“星宫——任何时候都要打——不打不行——”

黄公公眉头微蹙，看了一眼那古怪的金属脸，旋即霍然一惊。

——此人好生了得！

他心念转动，便看到光寒凛然的飞行器浮空而至，秦国公踏在上面，浮空而起，站在海面之上，看向渡海而来的旅者们。

“你们好，我叫康德。”

他的声音传荡开来，几艘大船上的人们平视着这位国公。

康德笑道：“你们现在认识我了，记住了我的模样，我却不认识你们，得日后慢慢记认——但没关系，时间还长，可以慢慢来。”

这样的言辞别出心裁，闻所未闻，但足够轻松，足以让大家忐忑的心情稍稍放缓，似乎这位秦公是个平和温厚的性子。

他们刚这样想，就听秦国公继续道：“但，我虽然不认识你们，却知道你们的来意……我知道你们是来做什么的。”

“你们抛家舍业，来到异域，为我征战，为我做工，所求者，不过是我的一个承诺，我敬佩你们的付出和无畏，也愿意回应你们的要求，我想告诉你们的是，你们并非是将一切置之度外、来给我做牛做马——”

他停顿了一下，指着远处，露出了热烈的笑容。

“你们只是比你们的同胞更早一点，跟我站在了同一面旗帜下。”

平静的声音犹如厚重的风雷，呼啸于苍天之上：“那片土地，受苦的人们，坚持的勇士们，与残酷之外敌奋战的战士们——在可以预见的未来，我会带着你们返回，带着更多除恶扬善的勇敢者们，去那片土地，与他们并肩作战……这是我给予你们的承诺！我们会回去的！”

震旦内忧外患，本来就是星宫的毒计和阴谋，而想要对抗这星宫，也必然要凡世所有国度联合起来，这本来就是大计划的一部分。

“而在此之前，我需要你们的帮助，开拓西陆的功业，团结更多的人们，从这座城市开始——她叫远港，是你们未来的家园。”

“我希望你们勤劳、无畏、服从，然后这座城市会接纳你们，我希望你们诚实、友好、坚韧，然后这里的人们会拥抱你们。”

“我知道震旦有种种规矩，但远港自有新的规则，未来就在这里，你们可以用眼睛自行目睹、亲身体会。”

“——我是康德，我和这座城市欢迎你们的到来，欢迎你们的加入，我希望接下来的这段日子，会成为诸位人生中最难以忘怀的一部分，当我们做好准备，你们将骄傲地重返故土，而现在，让我们一起创造这样的未来！”

康德张开双臂，喊道：“下船！登岸！”

经过了短暂的沉默，巨大的欢呼声响彻天空。

“登岸！登岸！登岸！”

岸上也响起了欢呼声，一台台无人机飞掠而至，记录着每一人的面孔，码头各处放下甲板，被挑选出的震旦裔引导员快步上前，引领着诸船各部登陆，康德返回码头，黄公公正跪在地上，抱着董天命痛哭。

公事已了，现在是私谊。

“公相！”他哭喊道，“不意能复相见！”

董天命将他扶起，也红了眼眶，黄公公是内侍，同样服侍过先帝，甚至是先帝临终托孤之际，黄公公也一直服侍在侧。

他们一起目睹了帝星陨落。

黄公公正与帝师哭诉离别之情，见康德返来，急忙擦干眼泪，低头致歉，康德笑了笑：“董先生，一会儿你与黄先生叙叙旧吧，很多年没见，一定有很多话要说，有很多事情要打听。”

董天命叹了口气：“谢主公……真的很久很久了。”

康德看向洪三：“接下来是将大家送到临时居住地，然后慢慢安排他们，洪三，你和你的师兄弟们多费费心。”

洪三点头道：“是，大巴车队已经安排好了，餐饭也已经备好了。”

“嗯，先把他们送去，我一会儿去看望他们。”康德转头道，“黄公公，有什么重要人士是我现在就要见一见的？”

“老奴这便引见他们来拜秦公，俱是些俊杰人物、一时之选，陛下亲自选定的。”黄公公讲到这里，又说道，“此外，陛下还亲自为秦公挑选了女官三十六名，都是才貌兼备的伶俐女子，秦公虽是豪杰，让这些小女子做些洒扫之事，也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