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穹风云动荡，碧波潮起，四处都是哭声。

死里逃生的蔚蓝舰队海军，哇哇大叫、不断挣扎的伊蓝-泰尔罪民，他们的叫喊声甚至盖过了海潮的汹涌，在碧水间浮沉。

“主公，这艘潜艇的船员情绪过于激荡，问话一时也说不清楚。”董天命沉吟道，“我只知道，这些上古文明的战争机器丧失行动能力，似乎是一名伊蓝-泰尔的努力奏效了……他们叫她‘爱芙’。”

玛蕾姬丝紧跟着说道：“我正在观测海域，暂时没有任何威胁。”

荷鲁斯报告道：“所有威胁已解除，他们看起来很慌乱。”

阿福低声道：“爸爸……”

短暂的沉默过后，康德的声音出现在了通讯频道。

“禁咒攻击取消，质量投射已终止。”

无论是人类还是精灵，亦或是人工智能，全都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你们这如释重负的叹息是怎么回事？”康德的声音有些不爽，“难道在你们眼里我就是那种四处扔核弹杀人不眨眼的甘地吗？”

气氛回暖一些，阿福抿嘴笑道：“还是不想让父亲沾染太多的鲜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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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鲁斯淡淡道：“考虑到父亲过高的道德水平，杀人太多是负累。”

董天命也说道：“刀兵乃圣人之器，非不得已而用之，这毁天灭地、不分良贱、一鼓荡之的禁咒有伤天和，自然是要慎用……现在皆大欢喜。”

伊蓝-泰尔的战争机器既然失去作战潜能，那糜烂的局势就得以消解，当然不必用禁咒清场、多造杀孽。

更何况那毕竟是一个失落文明的最后族裔，董天命身为伟大的智者，学贯古今，深知历史的沉重和文明的不易，他不忍看到上一纪元先驱者最后的挣扎就此消弭，却也知道以当时的情况来看禁咒是唯一的抉择，毕竟这些深负敌意、无差别攻击的战争机器如果逃出此地，那就是一场浩劫。

而现在，皆大欢喜，主公不必再造杀孽，伊蓝-泰尔得以存续，而且这巨量的大小战争兵器也不必被禁咒砸碎，可以完完整整地缴获，远港也能从这些失去行动能力的伊蓝-泰尔身上得到更多的东西……

就像主公时常挂在嘴边的那样——每个人都有光明的未来。

太好了，这一切都应该好好感谢那个爱芙。

玛蕾姬丝沉默最久，此时轻声道：“我还以为刚刚你不会停下来。”

禁咒既出，如九天星垂轰落大海，末日将至，几乎无可阻挡，她们只能叹息着驻足，准备目睹生命的消逝、文明的陨落和时局的崩毁。

成千上万的人将在哀嚎中被撕成碎片，康德将再次铭记住一笔被他亲手杀死的累累生命，还有被他亲手葬送的上古文明，除此之外，蔚蓝舰队的覆灭也会引起与评议会外交关系的极度紧张甚至战争行动……

这场围绕着伊蓝-泰尔的莫名其妙的武装冲突简直没有赢家，唯有星宫的魔影在黑暗中戏谑地笑，这无能为力无可奈何的感觉让玛蕾姬丝记起往昔，她们也曾经如此奋战，一场看不到希望的绝境挣扎。

而现在，曙光闪烁，希望重来，事态没有向最坏的深渊滑落。

而扭转这一切的不是她，也不是康德，而是这个潜艇舰长，还有那个叫爱芙的古代人。

当然也有康德——在潜艇上浮、讯号发出时，如果康德不管不顾，任由禁咒轰落，那命运的走向，会是另一番光景，在禁咒轰落、嗜血残杀的末日天象中，那几个小人物最后的努力也会悄然粉碎、不为任何人所知。

她一念及此，轻声道：“你做得好啊……谢谢你之前停下来。”

想到此间，依然心有余悸，她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语气转化为阴阳怪气：“看起来某人也是个圣母啊，倒是符合你的人设，装腔作势地喊着要射进来，最后还是拔出来了，呵，当时是怎么想的？”

迎着海风，康德的目光转向了那艘停在原处的潜艇，船员们在不断地蹦跳和嚎叫，对于他们来说，刚刚的经历过于刺激了。

他想到了另一艘潜艇……深海中宁可粉身碎骨也要牵制蛟龙号为友舰争取时间的评议会潜艇，他们都是英勇的军人。

“当时我是怎么想的？”

他笑了笑：“宁可脸接核弹也要紧急上浮、发送信号的猛男，无论他想说什么、带来什么讯息，我都愿意给他一次说话的机会。”

说到这里，康德耸了耸肩：“他要是说什么无聊的车轱辘话，那再轰死他也不迟，新账旧账一起算喽。”

几架飞行器从他头顶呼啸而过，破碎海域各处开启光门。

战舰、快艇、无人机、飞行器和搭载了跃迁芯片的战团士兵从四面八方逼近战争地域。

“所有蔚蓝舰队的战斗人员，停在原地，双手抱头，蹲下，停止所有军事作业，重复一遍，停止所有军事作业，你们已经被俘，你们已经被俘！”

大型货轮跃迁入海，船上的战士们整装待发，格瑞温德虫群从相位门中狂涌而出，犹如遮天蔽日的无人机群，任务尚未结束，清场正在进行。

“阿福，你负责控制住蔚蓝舰队，命令他们放弃抵抗，死里逃生，他们应该没有反抗的勇气了。”

“是！”

康德坐在山崖上，对着通讯器吩咐道：“荷鲁斯，陆军的任务是打捞那些在海里扑腾的铁王八，扒了他们的甲，把他们收容起来。”

他想了想，继续说道：“我之前萃取了几个伊蓝-泰尔，这些家伙大多数都是浑浑噩噩、依附强权的苦工，不难管理，但要甄别一下混在他们之中的特权阶级，予以分别拘留，知道怎么甄别吧？”

“明白，牙齿、双手、体形和精神面貌。”

荷鲁斯回答道：“正在向敌方大型战争平台布设跃迁信标。”

“好儿子。”康德微微一笑，“现在它们都姓康了。”

他握着通讯器，转换频道：“蒂娜？”

公主殿下的声音即刻响起：“我在。”

“破碎海域的战况已基本控制，正转为清扫阶段，以我的名义向奥法评议会发送措辞严厉的抗议和谴责。”

“就说评议会在我方固有之领海的隐秘行动酿成了严重的后果，极大损害了我与评议会之间的良好关系，对破碎群岛人民和我的生命财产安全造成了巨大的威胁和损失，我方将保留采取进一步行动的权力。”

通讯器那边传来了隐约的欢呼声。

屏息等待结果的远港官员们依然不知道前线发生了什么，但他们从康德殿下的措辞中找到了答案……时间久了，他们对殿下的黑话已经有所了解，他老人家一旦这么说，就意味着他已经得了天大的便宜、正准备卖乖。

果不其然。

“瓦伦坦近卫出动，占领评议会临时使馆，扣押所有使团成员，通告评议会，整支蔚蓝舰队已被俘虏，我军已进入最高警戒状态。”

“团结部立刻召开新闻发布会，并向诸国各势力提交通告、说明情况，向全世界提出我们对评议会的诉求——我要求星空议庭大议长亲自赶赴远港向我解释情况，并表达歉意、做出赔偿。”

那边的欢呼声立刻一歇，显然官员们被吓到了。

——玩这么大？

唯有蒂娜的语气毫无起伏，也不迟疑质询：“明白，我立刻着手安排。”

康德点头道：“嗯。”

形势逆转，蔚蓝舰队并未毁于禁咒，战争风险大大降低，然而评议会不会善罢甘休的——他们几乎成为了这次事件的最大输家。

舰队没了，说好的伊蓝-泰尔也没了，还被康德狠狠地勒索了一大笔，到头来却给别人做了嫁衣裳，简直比周瑜冤屈了一万倍。

他们绝不甘心失败，他们也通过通讯手段了解了破碎海域所发生的事情，他们知道康德捡到了最大的便宜，所以会采取任何非军事手段来恶心、牵制、算计和围堵远港，接下来的国际形势会越发混乱。

所以，这先下手为强的王八拳，现在就要朝评议会抡过去了。

“康德？”

“我在。”

蒂娜柔声道：“一切都还好吧？”

康德默然片刻，望着混乱的海天之间：“嗯，还好。”

“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吗？”

“有，而且一定很多。”康德轻声答道，“情况原本很坏，却突然发生了转机，事情在往好的方向发展，但并非是由于我的缘故，在我不知道的地方，似乎有人在为此奋战和牺牲……这让我有一种奇妙的感觉。”

蒂娜仔细倾听了康德的语气，判断了爱人的心情。

所以她轻笑着微微调侃一句：“听起来，我们无所不能的大英雄，这次并不是在危急关头力挽狂澜的那个人？”

“对。”

通讯器那边传来了毫不犹豫的同意。

然后是康德略带笑意的声音。

“这一次，我更像是电影里按动按钮用核弹清场的弱智总统。”

他微笑道：“但这感觉，其实很不错。”

盗火者望向广阔的海域，还有阴云渐渐散去的天空，这挣扎于此地的无数的生灵，种族不同，立场不同，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故事，他们都会在人生最重要的关头做出一些事情，有些人成为了英雄。

康德伸了个懒腰：“除了我之外，本来就应该还有很多……不是吗？”

大大小小的未知物体突破海水、浮出水面，有占地广阔的建筑之类的东西，也有汽车大小的逃生舱，那些还没来得及作为士兵、冲上凡世的伊蓝-泰尔遗民们猛然呼吸到了更清新的空气，他们从打开的舱门看向四周，还没来得及发出叫喊，就被湛蓝的苍穹夺走了全部的视线。

被遗弃已久的失落之民们，第一次看到了传说中的天空。

“啊，蔚蓝色的天空，漂浮着白色的云朵……”

在一朵如花般盛开的逃生舱中，虚弱的低吟轻声响起。

“你看，就像是我的发色……”

弃誓者仰望着天空，轻轻抬手，指着辽远的天际。

“你知道吗，这天空的本质，其实是围绕着星球的厚重空气，它们被星球的重力捕捉约束，既不多也不少，恰到好处……”

啜泣声持续地响着。

“啊，太阳，天空之所以是这样的颜色，跟它有关，它是天空之外遥远虚无中悬浮着的巨大火球，比凡世要大很多倍，永恒地向我们发出光辉照耀，那光由七色构成，被天空散射数种，余留下青蓝的部分……”

托斯迪瓦抱着他的爱人，无声地哭泣着。

泪水滴落在爱芙苍白的面孔。

顷刻之间，王权更迭两次。

托斯迪瓦用匕首刺穿心脏，死亡在即，庇护中枢的选王仪式启动，将王权赋予爱芙，这是大祭司最后的托付，想让他的爱人逃出生天、活下去。

可他不知道凡世的禁咒发动在即，如果爱芙如他所愿、逃之夭夭，那伊蓝-泰尔所有的族民、传承、遗产和希望，都会在质量投射下灰飞烟灭。

所以弃誓者留在了原地，想要用刚刚获得的新王权限停止战争系统的机能运作，这是她跟深渊行者号的约定。

——一旦成功，潜艇就浮出水面请求与康德对话、说明情况，劝阻震旦之龙放弃禁咒攻击，因为威胁已经不复存在。

说到底，这行动的风险极大，不过是不甘心的殊死一搏，整个计划只要有任何一环出了一点问题，都会导致最坏的结果。

但出于对种族的责任和身为军人的荣誉，爱芙和舰长都愿意尝试。

爱芙的成功终究是晚了一些，在她终于获得诸王认可、突破了中枢程式底层逻辑、即将停止战争机器时，破碎群岛已经完成了跃迁撤离，禁咒随时都可能发射，在这种情况下，她已经无法确定舰长是否会冒险执行约定。

但她只能做到这一步了，在最后的留言后，她抱住了自己的爱人。

中枢的紧急逃生装置让他们逃过了星宫之神的魔掌，但两人伤势沉重，都已经奄奄一息，爱芙利用新王的权限，将逃生舱残存的最后的能量用以修复和治愈即将死去的托斯迪瓦。

如此，大祭司从死亡线上渐渐挣扎回转，但爱芙却渐渐堕入死亡之渊，冷酷理智的选王术式完成了又一次的王权更迭。

而当逃生舱浮于海上、打开舱门之际，爱芙看到了蔚蓝的晴空。

没有恐怖的禁咒，只有远处劫后余生的哭泣和呐喊。

她看到天空中有造型优美的飞行器呼啸而过，陌生的语言在海域传播，有巨大的战舰破浪而来。

“成功了……”

托斯迪瓦抱着爱芙，泪水涔涔而下。

他已经采取了任何他能使用的办法，但爱芙已经错过了治疗时机，这不到半日的时光，他的生命几度翻覆，他至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知道爱芙为什么不肯走，不知道爱芙到底在做什么。

但看着这苍蓝的静海，弥散着战争的硝烟，却已经停下了杀戮，没有了鲜血和死亡，盗火者的战舰汹汹而来，却没有吞吐死亡的烈光，而是在打捞、约束和禁锢，他若有所思，若有所悟，隐隐猜到爱芙到底在做什么。

但现在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因为怀中的身体正在渐渐失去生机。

他发出了呜咽的低泣，他的全部世界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倾覆，秩序崩塌，爱人伤逝，留给他的，是一个全然陌生、不可预知的未来。

他听到了爱芙的呢喃：“你今天哭的真多啊……”

托斯迪瓦喃喃道：“为什么……你到底在做什么啊，你为什么不跑啊……”

爱芙望着蔚蓝的天空，嘴角勾起微笑：“当然是为了这个啊……”

大祭司泪流满面地号泣：“我不懂啊……你告诉我啊……你跟我说啊……”

“这不是……很明显吗？”

弃誓者喘了几口气：“大部分族民都活了下来，我们的遗产也得以保全，康德停下了禁咒，未来虽然还是一团迷雾，但至少伊蓝-泰尔不会灭绝于今日，而是能继续走下去……走下去……”

爱芙的目光转回了托斯迪瓦的脸上：“我……我做到了，我停下了它，我确保了族群的延续，让大家都看到了真正的天空，还、还有……”

她眼中充盈泪水，回忆起了父亲的叮嘱、教导和逝去，部落的灭亡，伊蓝-泰尔的苦难，持续了千百年的谎言、欺骗和奴役的悲哀，终于在今日得以消散，伊蓝-泰尔迎接了未来。

大祭司呜咽道：“可你要死了……”

“傻……傻子。”

爱芙笑了笑，她已经看到了美丽的天空，所有的执念飞快得消逝，化作了宁静的释然，她完成了使命，达成了与诸王的约定。

“我不会死……”

她的声音越来越慢，越来越轻：“我只是会成为它的一部分。”

“我不懂啊……你在说什么啊……”

托斯迪瓦用力地抱着她，泪水朦胧，拼命留驻着即将失去的一切。

爱芙的目光从留恋到平和，悠远宁静，仿佛越过了时光。

她想起了父亲从小跟她讲述的故事。

在无水之地，有绿茵遍布，高大的蘑菇形成森林，六射鸟飞过天空，星甲豹掠过丛林，有智的生灵开始探索苍茫的大地，从闪电劈裂巨木、燃起烈焰的现象中领悟了火的本质，最初的超凡者是蛮荒时代的巫祭，他们借助神祗之名建立最初的秩序，于是村庄形成、城寨初起，直至王国建立，迭起兴衰……这就是伊蓝-泰尔的起源。

从起源到兴盛，从兴盛到陨落，从陨落到复苏，这是属于它的故事。

而我，只是成为了它的一部分。

“什么的一部分啊……”

爱人悲伤的哭问渐渐远去。

爱芙那美丽的眸光凝固了时间，在这一刻永恒。

她的声音轻如游丝，安详的魂灵悄然而去。

“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