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而言之，第二天的远港迎来了最盛大的庆典。

清晨的居民从甜美的梦乡中醒来，就看到了停在港外的庞然大物，那银色的巨舰反射着朝阳的辉光，没有帆也没有桨，人们都知道它姓康。

帝国的范伦式战舰，暮月的主力舰，奥法评议会的魔导装甲舰，这些舰船如同拱卫北辰的众星，分列于海港之外，围绕于阿福之旁。

黑的是各国舰队风吹雨打的舰体，白的是法国战舰打蜡抛光的船身，飘扬的是各国的旗帜，闪耀的是魔法的辉光，衬得远港港内的歌德商船与海防舰队，看起来就像弟弟一样。

港口的战舰是远处的真理，街上的大兵是近处的劝诫，披着黑袍的丘八们走街串巷，拿着牵牛花似的白色魔导器大喊大叫，说仁慈的康德大人号召全体有良知的好市民去市中心参加集会，去瞧瞧背叛者的下场。

巨龙翱翔于天空，走卒巡逻于大地，闻所未闻的魔导器在低空中穿梭，其内响出低沉的话语，强调今日的远港必须遵守秩序，于是这座城市的治安前所未有的优异，仅限于今天，因为连最猖獗的小偷们都不敢狂。

那里架起了高台，筑起了诸般处刑器械，远处有三国的精兵与法师维持秩序，台上有衣装得体的大人物将罪名宣讲，为首的是头发花白的震旦老者，他在远港有七艘商船的生意，有个二十四岁的儿子上学忙。

观礼台的贵族们并不算多，他们全都四下张望左盼右顾，眼神不安、激动又彷徨，这典礼虽然人山人海，但总督大人并不在场，远港有头有脸的顶级人物们以缺席表明立场，如今他们躲在自家的豪宅里安静地抗议，相同的是，他们的心情也一定不安、激动又彷徨。

韩则正在高台宣讲，偌大的广场都能听见他的声响，刽子手们擦亮铡刀的锋芒，死刑犯们在恐惧中彷徨，看客们在台下，顶着日光迷茫。

他们不懂长篇大论的罪名，也不懂忠诚的宝贵与背叛的下场，他们每日都有每日的劳作与辛苦，只有一个缘由让他们来到这里听讲，那就是有一个名为康德的人派了拿刀的丘八跟他们说，不，你们不忙。

那这一场白日盛会的发起者现在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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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来有些惭愧，康德并不在现场。

他在潮声庄园接待一位君主，名号叫龙皇。

三楼会客厅的阳台，这里能看到远方滔滔的海浪，莉莉坐在康德的边上，这里没有错字，是边上而非鞭上。

让我们以轻松的方式介绍一下这位龙皇。

他没戴冠冕，不着皇袍，甚至看着也不帅，也没有什么煌煌如日的王者威严，甚至剃了个寸头，普通的礼服笔挺修长，与康德的初会在三楼的早餐厅，地球人吃鸡蛋灌饼的时候他走了进来，莉莉跟在他身边，一脸无奈，活像是没出息的酒鬼父亲见到了自己的情郎。

对方热情地伸出手。

你好，康德，幸会，我是龙皇。

握手热情有力，但却是普通的力道，康德擦了擦手坦然相迎，并没有任何试探，不涉及敌意，两方皆是，龙皇没有用巨龙天生的神力捏碎康德的手骨，康德也没有把悖论元素灌进这只飞天蜥蜴的心房。

康德问，吃了吗。

龙皇说，还没有，刚落地不久。

那一起？

龙族的君主爽朗地大笑，那敢情好，禁咒法师的邀请不能不尝。

于是取来了食材，在三楼的小餐厅里重做了早餐，莉莉拆开包装，龙皇取出新的餐盘碗筷，康德与两位巨龙分享了丰盛的早点，奶油小馒头，大盘煎培根，松软的面包，烫口的云吞，德式烤肠，港式烧麦，各色水果，沁凉的冰激凌，金黄的蛋挞，麦当劳的猪柳汉堡，他甚至还架了个火锅。

总觉得适合吃这个。

饭饱之后，一人两龙坐在阳台上剔牙，望着美丽的海岸线，望着远方的护卫舰，望着城中心黑压压的人群，多么鲜明的对比啊。

“康德先生。”

龙皇饶有兴致地观察了一下手中的牙线，高分子量聚乙烯的材质让他饶有兴致、爱不释手，但这些都是小事。

他将牙线放在桌子上，郑重道：“我得感谢你，救了莉莉，也救了那八条巨龙，还给我们龙族留了颜面。”

康德笑道：“怎么，要帮我做一件小事？”

龙皇像是没听见，正色道：“真的，我非常感激你。”

哦。

懂了。

康德拈起了果盘里的一片西瓜，递给了龙皇。

“谢谢。”

龙皇接过，咬了一口，看着远处城中的光景，被审判的贵族，聚集的民众，远港的大事件，但在龙族的君王眼中，只是一场闹剧。

他却露出了饶有兴致的神色。

“康德阁下。”他说道，“在来见您之前，我曾与莉莉交谈，也找了那些没出息的巨龙聊了聊，并且了解了一些事情，听说了您昨日的作为。”

“我活了许多年，是人类所无法想象的长度，我见到了许多事，许多君主的作为，许多名臣的见解，我从他们的著作、言行与施政中窥到了他们的理念，以巨龙式的傲慢来说，他们可悲又无聊，或者说整个族群、文明乃至纪元，都重复着昔日的痛苦轮回……但你……”

他用咬了一口的瓜指了指康德：“你不一样，你跟他们不一样。”

康德耸耸肩：“哪儿不一样？”

“理智又疯狂，自信而张扬，就像是一个洞悉了一切的疯子，野心勃勃，却看不透你的所思所想……”

龙皇望着康德，说道：“在瓦伦坦，您毫不犹豫地埋葬了精灵的十数万大军，但在远港，您却耐心地甄别，将背叛者以罪名轻重分了三六九等。”

“而这并非是对歌德的仁慈，因为您坚持以最酷烈甚至违反规则的方式处决贵族们，这一定会引起歌德甚至大陆贵族体系的强烈反弹，您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甚至我觉得，您完全是乐见其成。”

康德转头道：“怎么，龙皇陛下也是贵族体制的拥护者和同情者吗？”

龙皇微笑：“事实上，阁下，当一群使用泥巴围篱、石制武器和火焰驱逐野兽、建立群居地的短生种按照武力强弱和奴隶多寡分出了地位和威权之前，龙族已经存在于世很久很久，甚至目睹了一个纪元的落幕。”

康德的目光微微变幻。

是啊，我知道的。

他旋即说道：“那么，陛下为何在意这种小事？”

“不，这不是小事。”

“哦？您对贵族这一概念可是嗤之以鼻的。”

“但我可不敢小看您。”

龙皇依然在笑，眼中已经没有了笑意。

“没有谁比龙族更懂世界灭绝的恐怖，而轰在破碎群岛的那枚禁咒已经让我明白，您也许也有能力终结这一纪元。”

莉莉闻言，身子瞬间挺直绷紧。

龙皇看了她一眼，无奈一笑：“你瞧，她已经完全站在了你这边。”

康德不动声色：“你用了‘也’字。”

面前的巨龙语气平淡：“是啊，盗火者。”

盗火者没有说话，眯起了眼睛。

莉莉的语气比平时快了几分：“不是我说的！”

“我知道。”康德笑了笑，“他是看着你长大的，对吧。”

“是啊。”

回答的是龙皇，他望向了龙女，摇头道：“傻姑娘，我可不相信有哪个人类能在一天之内把你泡到手，你以为你小时候偷偷溜到龙书文馆翻看绝密记录时，文库长老为什么每一次都不在？这世上唯独有一件事会让你关心在意，这世上唯有一个人能让你毫不犹豫与其签订龙之誓约。”

他的目光重新移回康德身上。

眼中蕴含的，是下意识的提防与忌惮。

“盗火者又出现了。”

他叹了口气：“原来，歌德的蒂娜公主是在圣印列岛捡到你的，你看起来与李满月很不相同，但你有她没有的东西，你也比她更危险，一现世就接二连三闹出了这么多的大动静……盗火者，这一次你带来了什么？”

这话像是自我的感慨与喟叹。

李满月。

又是这个名字。

龙皇与莉莉的父亲，即圣印列岛的某只孽畜，是同一时代的巨龙。

康德探过身子：“我有很多疑问。”

“我也有。”龙皇说道，“比如说悖论元素是什么。”

康德摊手道：“一种应用前途光明、曾经有危险但现在已经安全了的物质，代表着世界先进生产力的前进方向……”

龙皇沉声道：“你怎么让我相信它现在已经安全了？”

康德指了指自己：“我，我让你相信它现在已经安全了，它现在在我的控制之下，我是安全的，所以它也是安全的。”

龙皇也探过身子：“你？我凭什么相信你是安全的？”

“你只能相信我是安全的。”

“不，我还有另外的方法。”

“不，你没有。”

“我为什么没有？”

“因为你说了，我是危险的。”

康德与龙皇四目相对。

那璀璨的眸子仿佛有无穷魔力，神圣而威严，足以击溃一切心防，这是最高级的龙威，属于世上最强的巨龙。

……但去他的，我老大是图哥，你充其量是个光明右使。

龙皇平静道：“危险是可以扼杀的。”

康德反问道：“你扼杀李满月了吗？”

“不，我一开始忽视了她。”

“你一开始也忽视了我。”

“不，我现在没在忽视你。”

“现在不是开始，开始，是我从圣印列岛出来，是我在辉沙砍人，甚至是我在瓦伦坦冒着精灵的箭雨跟他们对射——那才是开始。”

康德说道：“而现在，你重视我，你也只能重视我。”

“你就这么自信？”

“李满月出道两个月时就用十几万当世霸权的军队的血祭了旗吗？”

“但你终究跟她的路不同，我跟你，距离很近。”

龙皇将手中的瓜吃尽，瓜皮慢慢放在桌子上：“很近。”

“不，距离是相对的，从空间层面上来说，我们的距离可以无限遥远。”康德答道，“而我跟你的族人，你的家，你的王国，距离可以更近。”

屏息凝神，一切沉寂，空气变得极为沉重。

莉莉突然喊道：“喂！你们非要用这种方式来交流吗？刚刚不是相处得很好吗？难道说雄性生物凑在一起会下意识进行对抗而且选择一个没有妥协的激进又愚蠢的没有赢家的互不相让的交涉方式？”

康德与龙皇面面相觑。

“你知道吗，她说得对。”龙皇点头道，“我们互不了解，但我尊敬你的力量和成就，你也同样尊敬我，这是平等交流的前提，我想我们可以用更加温和的方式来化解彼此心中的分歧和忌惮，比如说……”

康德试探道：“联姻？”

“明智的选择！”

龙皇打了个响指：“你打算出多少聘礼？”

“百分之五！”康德说道，“你无法想象这是一笔多大的……”

“——喂！”莉莉叫道，“你们在说什么啊！”

康德视若无睹，对着龙皇耸肩道：“顺便，莉莉对这个聘礼很不满意，她坚持要百分之五十才答应我……”

“这个傻姑娘，从小就没有什么商业头脑。”

龙皇笑道：“如果换做我，百分之一也答应，婚后，我有二十七种方法把剩下的百分之九十九拿到手，二十七种！”

康德点头道：“你看，这就是我选她联姻的理由。”

龙皇哈哈大笑起来，康德也跟着笑。

然后他们伸出手来，在空中击掌，鬼知道在庆贺什么。

莉莉跳脚道：“你们只有在戏弄我的时候才会达成共识吗？”

康德斜眼道：“不然呢？跟这个表面客气骨子里却多疑而且铆足了劲想要从我这里弄点什么的家伙还有什么好谈的？”

龙皇点头道：“是啊，这个危险而暴躁的短生种疯子简直无法理解也无法交流，他简直比龙族还要傲慢，而且还做着无法理解的事情，明明可以直接大杀一通来震慑人心，他却选择用了最别扭的方式。”

“杀也不杀个痛快，还要装模作样，不去欺压贱民，却对着贵族大开杀戒，甚至还强迫满城的平民跑到刑场观礼以吓唬他们，这么做根本没有任何意义，吓唬他们的方法有千百种……”

“——等等！”

康德打断了龙皇的话。

他问道：“谁说没有意义的？”

“那你说意义何在？”

康德竖起了一根手指：“一枚银币，每人一枚银币。”

“啊？”龙皇纳闷道，“你逼迫他们来看杀头，还得交门票钱？”

“不，我不收钱，我发钱。”康德说道，“我派人对他们说，来看杀头，带着眼睛来看，看完之后，每个人，无论大人、小孩、老人、男人、女人、人妖、太监，只要是个人，我就给他们发钱，一人，一枚银币！”

龙皇已经不是纳闷了，而是痛心疾首：“你做这个干什么！糟践钱！”

“不糟践。”康德摆手道，“钱是从两大家族那里搞来的。”

“你都搞来的，也不就是你的了吗？那也是钱啊！”龙皇痛心疾首道，“这驱使贱民，有刀就行，哪里用得着发钱？”

“不，你错了，这钱，不是白拿的。”

“怎么，你还要让他们喊和做？”

“不，不喊也不做。”

康德指了指自己：“他们领钱的时候，得一个个排队，坐下，我给他们拍照，就是用魔导器瞬间画像留影，他们得说明名字，家庭情况，地址，证明是本地人，我还要给他们盖戳，以确认没有人冒领。”

“最后，他们拿了钱，我则知道，有多少人拿了我的钱，这些人都是谁，什么模样，家里什么情况……你懂了吗？”

他说到这里，已经露出了狡黠的笑容。

龙皇的脸色从纳闷变成惊讶，从惊讶变成激动。

——众所周知，龙族的户籍系统独步天下。

“叼！”他一拍大腿，喝道，“赚了！”

“当然是赚了！”康德也喊道，“他们拿钱，我拿资料，他们拿了钱，要花，我拿了资料，就知道怎么把花出去的钱再——挣回来！”

“还要用他们赚更多的钱！”

“赚更多的钱也要付给他们更多的钱！”

“然后这钱还能挣回来！”

“而且钱还会越变越多！”

“那钱为什么会变多啊？”

“因为他们在出苦力啊！”

霎时间，康德与龙皇同时狂笑，然后双手紧紧握住。

“相见恨晚！”

瞬间达成共识。

龙皇面皮涨得通红，赞叹道：“一枚银币！就一枚银币！”

康德摇头道：“不止！”

“那还有什么？”

“还有？我派人跟他们讲，来，都来看！管饭！不仅有一枚银币拿，还有饭吃！好饭！高糖高盐高脂高蛋白，香料洒满！便宜！我吃了三顿这辈子就不想再吃，但他们却从未吃过，而且一定非常喜欢的——好饭！”

龙皇与康德握着手，巨龙君王的另一只手拍着康德的肩膀，大笑道：“给钱，还管饭，就让人家跑到广场，看你杀头，这么简单的事情，你又是给钱，又是给饭，还管饱，十万人来，就十万银币和十万管饱的饭——为什么啊？”

“当然是……”

康德咧嘴笑道：“让他们知道，我康德——说话算数！”

一人一龙又齐声狂笑起来。

画风突转，目不暇接，莉莉看得目瞪口呆，小声道：“那什么……”

康德与龙皇同时回头，异口同声：“闭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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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1：更新……这一更也晚了，原因就在章节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