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市政厅回到维达尔商会，康德就闭门不出。

这次会谈的内容，不出意料地很快泄露出去了，便是精灵不推波助澜，在场的歌德人也不可能保持沉默。

这是关乎所有歌德人利益的大事。

一时之间，仿佛平静的湖水被丢了一块金属钠进去，剧烈的沸腾乃至爆炸席卷开来，无论是歌德贵族还是诸国密探，所有人都被精灵开出来的条件震得目瞪口呆，几乎说不出话来。

强大的世界霸权竟然向一个人类俯首低头、开出如此优厚的诚意，这是绝无仅有的事情……而且非常危险。

这意味着那破城灭军的恐怖力量，将与暮月进行某种程度的合流。

只要康德点头答应，那么歌德就会立刻从亡国之险中挣脱开来，而且会成为有史以来的最有牌面的精灵附庸——甚至连附庸都不必做。

别的都先不说，只是精灵分享航道商路这一条，就足够让歌德在十年之内完成大翻身，更何况还有暮月王朝在军事与魔导方面的交流。

在暮月王朝的强大支援下，歌德甚至可以锋芒东向，与帝国讨论一下对方那所谓人类世界共主的定位问题。

可想而知，一旦这条约缔结，到底将会对世界产生多么深远的影响。

这就是世界霸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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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怕在瓦伦坦遭遇沉重挫折，但霸主威势犹在，只是轻飘飘地推出这一提议，便能让缔造战争神话的康德、看到希望的歌德公国以及所有在看戏寻乐子的大陆诸国都为之震动惊骇。

为此，此刻停留在瓦伦坦城中的几乎所有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向着康德殿下的宅邸汇聚，他们渴望着能够见到那位殿下一面，问候他，试探他，打听消息，聆听教诲，猜测一下他老人家的真实想法。

不仅是政治方面的需求，还关乎于利益。

因为这些人都知道，这世上最值钱最宝贵的，是消息。

是比别人快一步拿到的消息。

因为精灵给的条件太优渥了，不仅是对康德殿下个人的礼遇，而且整个歌德都为之受益，譬如开放分享航线这一条，意味着歌德海贸与进出口相关产业将迎来恐怖的大发展，在这种时候，快人一步，抢先下手，囤积货物，购置船只，如果能赶在所有人前面开始布局，就意味着数不清的巨额利益。

在这种利益诉求的驱动下，所有的贵族老爷都变成了和蔼可亲、平易近人的圣贤，他们亲切地握着哪怕一个普通仆役的手，仿佛在朝见一位国王。

他们的笑容和煦甚至透着讨好，以有生以来最谦卑的语气与平时看都不屑看一眼的下等人说话，慷慨地赠予金钱——只要对方能给予哪怕一点点有用的消息线索，手中的金币就会像石头一样大把大把塞过去。

但他们都失望了。

唯一能打听到的消息是，康德殿下回来时，表情依旧和蔼，情绪非常稳定，就像往常一样，没有任何异样的表现。

很快，康德殿下的大管家，震旦人洪三，出现在众人的面前，宣布并张贴公告，算是对所有人的回应——康德殿下认为，歌德的命运和未来将由歌德人自决，精灵的提议，要由泰达瑞尔家族代表这个国家来进行商讨。

而康德殿下本人不会单独对此发表任何看法。

但仅仅是这样的公告，也足以让所有人作出判断。

因为精灵的条件太过优厚了。

无论是康德，还是泰达瑞尔大公，都不可能不答应。

对于康德来说，这份条约意味着不必与世界霸权结下死仇，更意味着可以名正言顺地统治一个国家，甚至可以带着西方世界的大军返回故土，作为一个英雄拯救家园——他有什么理由不同意？

对于泰达瑞尔大公来说更是如此，一边是身死族灭亡国，另一边是在精灵的支持下休养生息、壮大国家甚至加一顶王冠，他有什么理由反对？

于是许多人都已经做出了决定。

在他们看来，这场本来毫无悬念、却异变陡生的战争，就要结束了。

歌德人要过上好日子了，而周边国家的人……也要做出行动了。

消息在传递，比先前更快的传递。

——自始至终，没有人怀疑精灵是否会守信。

这也很正常，不管如今蔓延的流言是不是精灵主动放出来的，既然这流言产生了后果，而精灵没有出言否认，那就意味着精灵默认了这一切。

除非他们想办法杀掉了康德，否则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后突然翻脸否认，这必然会招致康德的全盘怒火，以至于令整个国家都永无宁日。

以暮月王朝的体量而言，他们根本没必要冒这种风险。

“……这是阳谋，我们必须要想想办法！”

维达尔商会的主楼中，一间四面无窗的中心密室，周围有最忠诚的护卫远远守着，不允许任何人接近，房间中，洪三踱步徘徊、自言自语，脸色变幻不定，而康德坐在椅子上，一笔一划地写着字。

他正在给蒂娜写信，甚至也要给名义上的老丈人写一封信。

这件事情，无论是出于礼貌还是立场，他都要正式表明一下态度的。

洪三在眼前晃来晃去，康德叹了口气，抬头道：“喂，别转了。”

震旦人停下脚步，脸上浮现出了焦急之色：“殿下！这是精灵的计策！”

康德淡淡道：“我知道……咱们也一直在算计他们，难道不许他们还回来吗？有这个魄力、有这个想法，那是人家的本事。”

他又写了几笔，然后用笔尖指了指外面：“至于外面那些歌德人，随他们去吧，你曾经说过，我为歌德做的事情够多了，该他们做事了。”

如果他们愿意跪着当狗，我又何必拉着他们起身、又要被他们埋怨呢。

洪三面色微滞，默然片刻，轻声道：“殿下，如果泰达瑞尔大公与蒂娜公主都同意精灵提出的条件……您会怎么做？”

洪三问的不是康德是否同意。

因为康德一定会同意的吧。

这个国家的主人，这个国家的国民，自己的“岳父”和“妻子”都同意了，哪里轮得着康德这个外人来反对，吵着嚷着继续与精灵战斗，那才搞笑。

洪三只想知道康德不得不同意之后……接下来会做什么。

康德书写的动作停下片刻，似乎在思索，眼中也闪过了茫然，继而他低下继续，嘴里说道：“看歌德和精灵懂不懂事。”

精灵提出的那些条款虽然在世人看来如此优渥，事实上也是真的优渥，可也不会让康德被冲昏头脑。

作为一个普通人，他并没有享受过真正的权力，没有品尝到高高在上、大权在握的滋味，精灵的提议实际上是将震旦和歌德这两个国家送给他，也给予他崇高的地位和巨大的军权，可就算是塔格里斯也没有料到，康德对此完全没有实感，只是听着觉得很厉害。

而他也更加不会想到，康德来自哪里，拥有什么。

康德迄今为止所拥有的能力和底蕴，足以让他在更发达、更熟悉的地球获得他所想要的一切，异界的权势地位虽好，但似乎也没有那么好。

至于出兵支援康德、助其匡扶祖国云云……

那就更是个笑话了。

——妈的，你们要是有本事把我送到明末或者民国，我肯定是很感兴趣，出兵你个锤子，故土你个大几把，震旦是什么地方？

暮月王朝精心罗织出来的美好未来对康德没什么吸引力，那么他就能更加冷静地看待问题，那些针对他个人所提供的待遇，其目的不过有二，要么就把自己拉进同一阵营，要么就把自己踢到震旦或者想法儿弄死。

而那些针对歌德的丰厚条件，其实也隐藏着毒药。

暮月对比歌德，于经济、政治、文化、军事、科技等领域占据压倒性优势，以康德的见识而论，这样实力悬殊的两国进行全面交流，必然是意识形态的全面同化和软实力强势入侵，对于弱者而言必然是巨大的灾难。

强者提供给弱者的免费，其实是很贵的。

历史告诉康德，一旦某个国家在经济领域建立了总体优势，那他们必然会高举自由贸易的大旗，当本国强大的制造业足以对全世界形成竞争优势，那为什么不拥抱自由贸易、去抢别的国家的钱呢？

工业时代的英国，二战之后的美国，以及【哔——】，都是这样的。

精灵既然全方位胜过歌德，那么所谓的全面交流，不过是一场可怕的同化，过不了多少年，就能让歌德里里外外都变成精灵的形状。

至于分享航路云云，就更明显了，给你的，才是你的，不想给你，随时就可以收回去，歌德如今海贸遭遇重创，原因是精灵的制裁与封锁，对方天下无敌的海军在此，送给你和拿回来同样简单。

——如果康德不干涉的话。

假如康德在其中干涉，那么即使是全面开放交流，精灵的软实力入侵也是个笑话，说不定暮月王朝里里外外还要变成康德的形状，地球人在工业时代后的一两百年间所缔造的一切，并不是现在的精灵可以媲美的。

只要给他时间。

只要他愿意去做。

所以洪三问的问题，其实是一针见血的。

他想知道，康德在这之后要怎么做，要做点什么。

所以康德回答，要看歌德与精灵。

精灵的提议不怀好意，康德能看出来，泰达瑞尔大公与蒂娜，甚至是这个国家的聪明人，不可能看不出来。

但人类悲哀的地方就在于此。

人类不可能永远保持理性，或者说，理性与勇气是十分奢侈的，因为那往往伴随着痛苦，而妥协、无视、麻木和退缩，却会带来好处和快乐。

如果同意的话，那么接下来的几十年，歌德将变得无比富强昌盛，人们将获得巨大的好处和利益，但几十年后，潜在的危险就会爆发，可那个时候，作出决定的人们已经享受到了足够的好处、做好了对家族的安排，本人甚至纷纷离世，以后的危险都与他们再无关联……

——他们会怎么选？

做出的选择的不同，往往就是政客与政治家的区别。

康德想看的，就是这个。

歌德的命运，终究要由歌德人自己决定。

未曾谋面的泰达瑞尔大公，蒂娜，还有这个国家的勇敢者们……他不想，也没有义务独自承担这一切。

前些日子发生在瓦伦坦那个夜晚的丑陋之事……一次就够了。

他望着洪三，慢慢地露出了，温和的笑意。

“放心。”他笑道，“要是歌德人都那么没出息，反倒更好。”

不知为何，洪三似乎有些读懂了这笑容，不由打了个寒噤，并且感受到了一股令他无比战栗的寒意。

他稍稍收敛心神，涩声道：“可挑战不仅仅来自这里，最不想看到这份条约签订的，一定是帝国，他们与殿下有旧怨，一定会有所阴谋应对，这一路上我都在想，帝国哪怕采取最温和最谨慎的态度，也会有所行动。”

洪三说到这里，叹了口气：“譬如条约签订不久，全大陆都会传扬震旦北方蛮族的暴行，整个西方文明世界都在关注那些野蛮人对古老东方帝国的残忍破坏，诸国诸族的伟大领袖们在一夜之间便蒙受了众神的训导，充满了文明的辉光，各国必将拿出实际行动，探讨对震旦进行军事支援与武装干涉的可能性——而总司令必然会是您。”

“您说过的舆论绑架，就是这样，在如今的主流认知中，感恩与忠诚是最受认可的完美品质，是任何一个形象良好的大人物所要维护和拥有的。”

“条约签订后，您会成为这片大陆最强大最有名的人物，在异国他乡建立力量与名声，然后带着强大的力量和支援返回故土，拯救国民，这是每一个传奇故事中所表达的忠诚信念，对故土的热爱与忠诚。”

“诸国会友好地询问您是否需要志愿军和军事支持，国民会讨论您何时东归，流亡大陆的震旦同胞会找到您，泣血恳求，会向您讲述鞑子的暴行，讲述神州的苦难与连篇累牍的血债，甚至以死明志、恳求您尽快回归，震旦人会自发向您效忠、愿意追随您回归，朝廷会派遣重臣三请三顾……”

“所有人都会想尽办法让您回到震旦，无论是大陆诸国，还是精灵，亦或是震旦……这几乎是全世界的联合。”

“如果您不同意，如果您一直留在歌德……”

洪三说到这事，便停了下来。

后面的话，也不必说出口了，大家都会懂。

他做出了总结：“总之，大家大家会想办法将您这个规则破坏者送到另一片大陆的，最好永远都不回来——这只是最温和最谨慎最胆怯的做法。”

“还有更激烈的，更可怕的，更阴险的。”

他语气沉重，眼神沉凝。

这才是他一直所担心的事情。

精灵这无可抵挡、堂皇大气的阳谋，足以搅动整个世界的风起云涌。

而康德只是默然片刻，摇头笑笑，说道：“哦。”

简单的一个字。

但神态、语气和动作，甚至是反应时间，都足以成为不可忽略的细节。

听闻此言，看到康德的表现，洪三的瞳孔剧烈收缩。

长久以来的困惑与猜测，在这一刻得到了有力的证实，由此产生的巨大冲击，甚至数倍超过先前精灵的提议，甚至令他两腿发软。

康德若有所觉，抬头看了他一眼：“怎么了？”

洪三强自苦笑道：“您有点……太平静了，平静得让我有些害怕。”

康德没有深究，因为根本没有怀疑的理由，他笑了笑：“平静……有点吧，我确实不太慌张，一路至此，很少有让我方寸大乱的事情了。”

一直担任保镖、寸步不离的阿猩哼了一声：“对啊，有什么好怕的，大不了我们回家去，谁能把我们怎么样？”

康德握了握她的手，想起了圣印列岛的日子，脸上露出怀念的笑容。

这确实是一个好主意。

圣印列岛周边压制一切超自然力量，精灵号称世界霸权，魔导技术天下第一，法师如云，强者如雨，无敌舰队所向披靡，但哪怕纠集全国之力杀到圣印列岛，那也只不过是风帆时代的一堆舢板船。

连现在的英国皇家海军都能吊打他们。

到时候回地球弄些岸防炮、火箭弹之类的，铁儿子一摆，找神奇动物们一教，哪怕全世界军力倾巢而来，那也就是玩一玩现实版抢滩登陆。

不过……也没有必要回去的。

康德想到了圣印列岛的故事，也想到了绯红卷轴中的警示。

洪三问道：“所以殿下……现在您要怎么做？”

“很简单。”康德答道，“我要见一见塔格里斯，正式询问他，这个提议是不是精灵女皇的想法，议会对此有什么意见，如果他回答是，那我就会跟他说，我要见精灵女皇一面，与她面对面交流一些事情。”

洪三面露诧异之色，但下一刻，外面传来了脚步声，然后是侍卫小心的喊话，蕾奥娜出门查看，回来之后，表情有些诡异。

“塔格里斯来了，还带着那瓶雪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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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1：这一更五千字……接下来就是调整更新时间了，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