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这个世界的生灵们终其一生都难以见到的景象。

即使距离很远，依然能够感受到那惊天动地的威势，扬起的尘埃，大地的震动，呼啸而来的风，如同神明自天空降下毁灭的剑光。

大多数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许多佣兵团的人都有所猜测，他们看到了腾空而去的巨鹰载着那个神秘的震旦人向着精灵部队的方向而去。

“我说……”

那支发现精灵主力、报信归来的斥候部队中，有人咽了口唾沫：“你们能不能告诉我……我们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死一样的沉寂之后，有人幽幽道：“……来送鸟的？”

巨鹰在狂风与气浪之间爬升，下方是腾起的尘埃，卡珊德拉面色铁青，身子不由自主地颤抖，她是勇敢无畏的战士，但眼前的这一切已经超出了她的认知，也超出了她的承受范围，那是天下无双、勇猛无敌的精灵战团，她认识每一面旗帜，也知晓旗帜背后的荣誉与故事。

如今在山崩地裂的灭绝中挣扎着死去，没有人能在那种攻击下活下来。

这样的景象……宛如噩梦。

她紧紧地握着那柄斧子，驱使着巨鹰继续爬升，向瓦伦坦方向返回。

白雾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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汽车人望着远方的身影，康德冲到商店中，拿起一瓶水，用力地灌着，然后咳嗽着，呼吸着，用力地喘着气。

“父亲……”它轻声道，“我能为您做什么？”

“不，不用……”

康德将剩下的水从头上倒下，喃喃道：“我很好……我很好……”

他用力地揉搓着自己的脸颊，突然笑了：“没有那么难……是吗？”

汽车人低声道：“父亲……”

“没关系的……”康德说道，“我已经准备好承担这一切了。”

“我知道，可我想说的不是这个。”汽车人的声音有些不安，“您说白雾世界与地球的时间相差三个小时，可我自身的计时器似乎……并不是这样。”

康德闻言，抬头望向商店墙壁上的钟表，然后掏出一块表，打开，看时间，表情渐渐变了。

“是两个小时零十七分钟吗？”

“是。”

也就是说，白雾世界与地球的时间差从三个小时变成了两个小时零十七分钟……在他反复开启空间门、改变时间流速之后。

“看来这就是消耗和代价……”汽车人说道，“那么白雾世界的时间锚点继续向前，与地球达成一致……到时候会发生什么？”

“我不想知道。”康德低声道，“我也不想尝试。”

现在不是探究这个问题的时候。

该回去了。

他打了个响指，刹那间出现在卡珊德拉的背后。

这位强悍的女战士甚至吓得抖了一抖，然后才松了口气。

刚刚见面时，对方对自己毫不客气，敌视甚至蔑视，如今所有的情绪悉数变成了敬畏和恐惧……还是自己这边的人。

那么，敌人呢？

他无声地叹息，但心中已经不再迷茫和茫然。

我选择，我承受。

他淡淡道：“加速。”

“是。”

巨鹰掠过湛蓝的天空，降低高度，掠向瓦伦坦城，佣兵团的人们听到这鹰啼，不约而同地抬头，目光复杂地望着那巨鹰所负载的震旦人。

先前的敌意、质疑、轻蔑早已经被敬畏和震撼洗去。

佣兵团已经加入这场战斗，瓦伦坦内部的街巷战已经转向胶着，战争依然继续，巨鹰停在市政厅的高台。

那里已经聚集了许多人，都在阿猩身边，容貌各异，目光有神，一看就知道绝不是等闲之辈，但在康德到来之际，这些看起来桀骜不驯的人们全都躬身迎接，礼数周全而恭敬，没有一丝傲气。

实力就是一切，古今皆然。

敌人是精灵赫赫有名的精锐强军。

如果你能杀了一名来自龙旗军团的精灵士兵，那你可以称得上是精锐的战士，如果你杀了十个，你就是小队里被信任和尊敬的勇士，如果你杀了一百个，那你就是本部统帅的勇武爱将，如果你杀了一千个，就是所在军队的勇气支柱与荣誉战魂，如果你杀了一万个，你就是这个国家的武圣，这个国家的史诗传说，被所有的年轻人所崇敬和仰慕。

如果你杀了十万个，你就是活着的传说，行走在地上的神明化身，是光，是电，是唯一的神话，就连至高无上的君王都要对你表示敬意。

……或者是人人得而诛之的盖世魔王。

到底是哪一种，取决于你有没有一口气杀一百万个的能力。

康德只是向阿猩点了点头，然后就快步走向正在被包扎救治的尼克身边，与军医交流几句之后，便看向了另一边的瑟兰德隆。

面色阴沉。

意气风发的精灵将军此刻比城中最懦弱的平民还要麻木，骄傲与傲慢都已经消失无踪，甚至没有发现康德的到来。

有灵性的生命正从那憔悴的躯壳中渐渐消散。

康德走向他，从兜里取出了手机，看了一眼。

然后他淡淡道：“我忘掉了，所以请问你，从我说要杀死我要杀死一千个一万个十万个乃至更多的精灵，到现在，过了多长时间？你感觉如何？”

瑟兰德隆身子一颤，然后发出野兽一般的嚎叫，他双目赤红，简直要将康德生吞活剥，精灵奋起全身的力气腾空而起，冲向康德。

然而下一刻，一根长棍搭在他的背上，精灵被压得轰然倒地，地砖碎裂坍塌，毫无反抗之力的瑟兰德隆被死死压住，咆哮着，挣扎着，呜咽着。

康德走上前去，拔出斧子，将瑟兰德隆踢得浮空而起，斩下他的左臂。

然后是一条腿。

鲜血喷涌，断肢坠落，钻心之痛，可瑟兰德隆依然嘶吼着野兽般的嚎叫，比之灵魂上承受的无尽折磨，这点痛苦算得了什么。

“这是你还给尼克的。”

康德掐住他的脖子，将他提起来，按在一旁的柱子上，碎石崩飞。

火焰从康德的手心窜出，灼向横截的伤口，刺鼻的焦臭味与烟气飘飞，止住涌出的鲜血，瑟兰德隆神色狰狞地望着康德，没有痛苦，只有仇恨。

康德直视着对方的双眼。

他说道：“让你的军团投降。”

几大军团已经覆灭，黄昏战团的城外大营也被踏破，可依然有相当数量的士兵在城中继续战斗和破坏，他们尚未遭到压倒性的重创。

瑟兰德隆露出了讥讽的笑容，嘶声低笑起来：“你见过投降的精灵吗？”

“我见过。”康德说道，“他比你高尚。”

“放……放屁……”瑟兰德隆喘了两口气，怨毒地诅咒着，“黄昏战团会战斗到最后一刻，杀死他们能杀死的所有敌人，哈，哈，康德，你这么有本领，直接用你刚才使用的法术毁灭我们啊！连带着这座城市一起！”

宛如厉鬼一般，瑟兰德隆嚎叫着：“可你应该知道，你做了什么，你也应该知道，从今往后你将会面对什么！暮月王朝会为今天的事情向你展开彻底的复仇，让你的余生都活在恐惧之中！”

面对这无比怨恨的诅咒，康德不为所动。

形势已经逆转，类似的话语可以如数奉还。

“诅咒有用的话，还要天基武器干什么？”

康德淡淡道：“我实话告诉你，那一招，还能用三次。”

瑟兰德隆的笑容止歇，他一怔，语气依然怨毒：“你告诉我这个做什么？”

“告诉你，才有的谈。”

今天发生的事情已经无法遮掩。

加上黄昏战团，六支皇家陆军纯血龙旗战团折翼于一役，不亚于美帝的一支双航母战斗群被摧枯拉朽般击沉，必然会在整个世界范围内掀起轩然大波，影响无比深远，岂会止于歌德与精灵的战场。

瓦伦坦满城的人类，阿猩带来的众多佣兵，人多嘴杂，有目共睹，就算是宣称毁灭那五大战团的恐怖攻击其实是恰好路过的流星雨，各大国的领袖也都不会相信，他们会通过无孔不入的间谍和旁敲侧击的情报推测出康德的作为，然后会做出最坏的猜测，并以此做出应对预案。

——即康德可以毫无限制地释放那种攻击。

一旦各国各族有此猜测，那么从今以后，康德自身与歌德公国，都将永无宁日，面对永无休止的暗杀、阴谋乃至战争。

据实以告，反而会相对安全一些，毕竟康德暂时确实只能社保三次。

因为智慧生灵皆有私心，面对一个破坏力永无止境的人形核武，他们或许会精诚合作、拼尽全力，但面对一个只有三发大招可用的人形核武，他们便会投鼠忌器，生怕自家受到对方的全力反噬，指望着旁人去顶这个雷。

“所以，你明白了吗？”

康德平静道：“让你的士兵无条件投降，接受瓦伦坦人的审判和处决，我就放你离开，让你将这个消息带给你的上级、你的统帅、你的女皇。”

“你将成为一名信使，背负着战败投降的耻辱，背负着害得六支主力战团全军覆没的罪孽，回到你的军队、你的国家那里，哪怕无尽的非议、白眼、斥责、辱骂和怀疑环绕着你，你都要忍受下去，并且活着。”

“因为你送回去的信息，决定着将来会发生的事情，决定着你刚刚所看到的攻击会落到哪里，譬如落到另一支更大规模的集团军的头上，你们聚集起来的主力舰队，或者是你们的首都。”

“还会决定这一切发生的时间。”

“是战争依然进行的现在，还是你们已经灭亡了歌德的将来，五年，十年，二十年，我都会很有耐心，直至最佳的机会到来。”

“你知道，我说到做到。”

康德平静的话语中蕴含着钢铁般坚定的信念与重量，还有动人心魄的威严与决绝，当一个人以自己的意志和决心挥动审判之剑、杀死了数以十万计的生灵之后，许多事情就永永远远地改变了。

但不同的是，康德依然铭记着挥剑的初衷。

瑟兰德隆先是仇恨，再是惊怒，然后是恐惧，他呆呆地望着康德，这个他生平仅见的最难忘的人类，他生平所做的最后悔的决定，即将伴随他此后残生的无尽梦魇，一个真实的噩梦，永远挥之不去的阴影。

但他从康德的眼中看到了别的东西。

那是……怜悯。

“你……你……”他喃喃道，“你这个刽子手在说什么呢……”

这样的话语没头没脑。

但康德却听懂了。

“我只是不想再让无辜的生命死去了，为了你们女皇的野心，为了你们议会的决定，为了你们所谓国家的利益，你们来到这里，杀死无数无辜的人，杀死无数勇敢的人，让好人变坏，让勇士死去，让爱国者受尽折磨伤痛，歌德如此，你们精灵也是如此，你觉得这值得吗？”

瑟兰德隆望着康德的眼睛，仿佛能够看穿对方的灵魂，最纯粹最坦然的情感在其中闪耀，那是握有绝世伟力却心存怜悯的辉光。

在那团光芒中，瑟兰德隆仿佛看到了许多许多场景，他的部下，他的袍泽，战争发动之初，勇敢的士兵们昂扬地踏上征程，一场场血战，生离死别，从一次误杀开始，最后屠杀成了常态。

纯真的笑容从小伙子们的脸上渐渐消失，他们成了最合格的战士，然后死去，一具具尸体，一双双空洞的眼睛，一盒盒遗物，在这些背后，是废墟一般的歌德，是人类绝望的诅咒与哀求，是大臣们意气风发地演说，是一封封热情洋溢的捷报，是一枚枚勋章，一道道嘉奖，一次次擢升。

值得吗？

瑟兰德隆张大了嘴巴，无声地哀嚎着，混着血的眼泪无声地滑落。

饱含着无尽苍凉与悲伤的号角呜呜响起，传遍了整个瓦伦坦。

正在战斗、撤退乃至坚守的精灵士兵们茫然地抬起头，吃惊地望着身边的战友，一脸的不可置信，他们焦急地询问，怀疑，质问，乃至发怒。

阿猩所带来的佣兵团的士兵们分散队伍，沿着街巷策马飞奔，大声宣布着这个消息，勒令精灵放弃抵抗，并且传达着康德的话语。

事到如今，震旦人康德已经不是大陆上最幸福的男人。

蒂娜公主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佣兵团上下，不再有任何人质疑康德是否有资格命令他们。

市政厅附近依然在进攻和抵抗的精灵们最先被劝降，他们咬着牙，流着眼泪，跟随着人类们一起，向同袍传达这一消息。

杀红了眼或者无法接受的精灵选择继续战斗，被迅速地绞杀。

消息在不断传播。

瓦伦坦的人类们也看到了那恐怖的天象，感受到了那惊天动地的冲击，可他们那时依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直到现在。

哭声四起。

而市政厅的露台上，存活下来的人们都聚集在这里，肢体残缺的尼克倚坐在一座花坛旁，身下垫着柔软的垫子，他的胸膛微弱地起伏着，眯着眼睛，喃喃道：“别哭，别哭，不要让精灵看轻了歌德……”

他数度昏迷，思绪已经混乱，还以为这是最后的处刑。

直到尼克感觉到了一阵风，感觉到周围的人们无声地让开一条路。

他勉力睁着眼睛，看见了那道身影。

虽然视野已经模糊，但不会认错的，在看到那身影之后，混乱的思绪便清晰起来，他的面色变得红润，眼中耀起了光芒，脑海变得清明。

他重复着这个名字：“康德……康德……”

康德低声道：“没事的，没事了，我们赢了，真的赢了……你听。”

风中传来了疯狂的大哭，疯狂的呼喊，那声音之中虽然还有痛苦，但已经没有绝望，这样的声音其实是没有说服力的，但尼克立刻就露出了安心的神色，因为这是康德说的。

“那就太好了，谢……谢谢你……”

他低声地重复着，泪水从眼眶中无力滑落：“谢谢你……”

康德转头看向一边的医官，对方叹息着向他摇头。

他没有激动和愤怒，也没有强人所难，只是向对方颔首致谢，然后望向尼克，轻声道：“你还有什么心愿吗？”

尼克下意识地笑道：“没有，有你在，就没有……等等，真的有一个。”

“你说。”

尼克努力地扬着头，然后抬起了仅存的一只手。

“我去拜访您的时候，对您说过，您对我有许多误解和成见，等到瓦伦坦事了之后，希望与您成为朋友……”

他的眼前已经只剩下了一团模糊的影子，还有微茫的世界。

然后，他感受到了右手被握住，那只手温暖而有力，一如既往。

“说什么呢。”那个人对他说道，“很早之前我们就是了。”

于是尼克也露出了笑容，回应着。

“原来如此……这是我的荣幸。”

越来越多的精灵放下武器，佣兵团的法师们也控制住了飘扬的火焰，呼唤冰霜与大地的力量熄灭火势，劫后余生的瓦伦坦止息了沸腾。

恐惧颤抖的人们茫然四顾，听到了来自四面八方的欢呼与哭泣，奋战至此的人类们无力地放开手中的武器，躺倒在地，家人们在互相呼唤，拥抱着，哭泣着，佣兵团极为高效地展开了救援与帮助工作。

然后，有余力的瓦伦坦人们也自发地加入。

这座城市的浩劫终于慢慢宣告终止。

因法术所造成的混乱天象也因此止息，雷霆不再怒吼，火焰不再划破长空，笼罩着的阴云失去了法力的支撑，在自然的力量下渐渐归于秩序，一道道阳光破开乌云，洒向这座残破的城市，落到了残破的屋顶上，落到血色的街道上，落到了人们的脸上，照耀着那一张张哭泣但生动的脸庞。

在一缕缕阳光的送别下，尼克慢慢地垂下头，脸上犹带着笑意。

在精灵正式发动战争、攻袭歌德的几个月后，强大的精灵铁蹄降临这座东部的城市，瓦伦坦如同先前浴血奋战的许多城市那般坚韧反击，在令人绝望的力量对比下顽强地抵抗着、牺牲着。

自市长以下，所有贵族全数战死，法师团十存其二，士兵死亡比例超过七成，余者人人带伤，平民伤亡过半。

精灵黄昏战团遭遇重创，残存将士无条件投降，三叉戟荣誉军团，奇美拉战争大队，赤龙怒吼，碧血战团，青空军团，五支皇家陆军纯血龙旗军团彻底消失，这支突然出现在歌德东部边境的精锐主力战斗群本该势如破竹地北上奇袭、完成对歌德首都的合围，而今，全军覆没。

这一战必将震动世界，被所有人铭记，无论是现在，还是未来。

他们都将铭记。

铭记一座叫瓦伦坦的小城在血与火中奋战到最后一刻。

敌人是精灵最精锐的部队，而瓦伦坦没有主力驻军，只有一个疯狂的市长和一支二三流的城防部队，武器落后，训练不足，只能用勇气与意志弥补这宛如天壑的战力差距，而他们却打得像史诗那样壮美。

直至无尽的勇气与不屈的牺牲换来了苍天之星自长空而落，他们以此为自己赢得了最后的胜利。

瓦伦坦之战，尘埃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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