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让他们再做牛羊。”

这是年轻的普雷斯顿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句话。

他睁着空洞的眼睛，望着赤红色的天际。

他是瓦伦坦家族的成员，市长的胞弟，经验丰富的勇敢军人，他聪明而果决，意识到这个国家的困境所在，愿意为了国民的痛苦而战，他本该前途无量，却困守这座并不重要的城市，奋战到精灵破城。

并为了拯救一群被驱赶屠杀的平民，以数十名人人带伤、疲惫至极的士兵决然冲锋、拼死一战，直至最后一人。

那么在这场战争中，又有多少本该大放异彩、甚至改变这个国家乃至成为这个国家的支柱的年轻人，死得无声无息、几乎毫无意义呢。

他临终的遗愿与托付，做得到吗。

康德慢慢地伸手，合上那并不瞑目的双眼，他慢慢地站起身，整个城市沉浸在喊杀声与惨叫声中，不断有魔法的光焰划过天际，炽热的空气卷起炎浪，从数个街区之外吹来，入目所见，是凶残暴虐的精灵。

以及至此也不敢反抗的人们。

改变一个国家，改变一群愚昧的人，究竟有多难。

要如何改变他们。

首发网址ｈｔｔps://m.ｖｉｐ

要先让他们吃饱，再让他们明白道理，还要防备他们吃得太饱。

这一切要花费多少年，做多少事情，杀多少人，经历多少战斗。

能做到吗？

值得去做吗？

他想到了昨晚瓦伦坦民众的嘴脸，也想到了尼克的信，想到了今天那些麻木的牛羊，也想到了普雷斯顿临终的眼泪，想到了身边勇敢的姑娘。

这样的路，这样的决心，这样的事业，对于一个普通的年轻人来说，实在是太过缥缈、太过沉重，这不是他的国家、他的人民。

他没有为此奋斗终身的理由。

可又为什么要回来呢。

“父亲，又有敌人过来了。”

汽车人的催促打断了短暂的茫然，康德回过神来，见到瘦弱少女已经捡起了一柄长剑，可她的力气实在是太小了，就连制式斩剑都拿着费力，别说是训练有素、体格强悍的精灵士兵了，就算是瓦伦坦正在疯狂逃命的壮汉，只要鼓起勇气，也能一脚把她踢飞几米。

这样的弱小的人，如何能战斗。

敢于战斗的，为什么只有这样弱小的人。

康德说道：“你马上躲起来，我现在顾不上你。”

少女大声道：“不，我要战斗！”

康德皱眉道：“你战斗个锤子，精灵远远一箭就能要了你的小命！”

于是女孩儿立刻在地上捡了一个圆盾，护在身前：“现、现在不能了！”

康德飞起一脚，便将少女右手的斩剑踢得脱手而出、飞到一边，他凑到近前，沉声道：“听着，我现在没空保护你，但也不希望你死去，在这种时候，敢于反抗、勇敢战斗的人更值得活下去，你有远超常人的勇气，有着强健体魄者所没有的精神，力量的缺乏有补足的办法，你将来可以做更多的事情，而不是在这里毫无意义地死去，明白吗？”

少女那沾染着黑灰和血污的瘦小脸蛋怔怔地望着康德，似乎没听懂。

或者说，呆住了。

因为听到了从未听到过的赞许与肯定。

肯定她的价值，肯定她的勇气，肯定她的潜力。

康德见她毫无反应，事关紧急，干脆恼怒道：“听不懂是吧？那我换个简单点的说法！我刚刚救了你，你的命就是我的了，我现在要求你保全自己，留下命来，以便将来回报我——我这么说你懂了吗？快点头！”

少女愣了一下，然后下意识地点头。

“很好，那就这么说定了，你找个地方趴好，带着这块破盾也无妨。”

康德劈手拿过那面盾牌，精神力透出，要素灌注，辉芒流转，铁壁，御火，两大附魔描绘成形，然后递还回去：“我会回来接你的，你就在附近藏身，带好这面盾牌，至少让你不会被烧死。”

女孩儿又被动地接过这块圆盾，拿在手中，竟有几分相配。

“好了，去一边躲着吧！”康德将她推到街边，看她藏入街巷。

然后转过身大骂道：“好了，洪三你这个傻【哔——】，王八蛋，二百五，现在跟着老子，我们看看能否救几个人，你最好祈祷这次救不了多少，否则车厢里塞不下，我就把你挂在外面当印度人！”

洪三拄着长枪守在一边，闻言只是淡然一笑。

没有惶恐也没有赔笑。

他轻声道：“爷您要去救谁？”

“当然是救那些既能打也敢打的猛男了，还要去把尼克这个叼毛抓出来打晕拖走，以后天天在他面前读那封破信！”

康德换了弹匣，将斧子插在身后，喊道：“快跟上！跟上！”

洪三没有动，平静道：“那咱们不顺路。”

康德愣了一下，然后面色变得很难看：“你要去天地会那里？”

洪三轻声道：“是。”

“……”

康德脸上浮现出了极度荒谬和不解的神色，或者说，他似乎可以理解，但无法接受，完全无法接受。

“你他妈……”

康德说到这里，深吸了一口气，认真道：“听着，听着，天地会人有很多，你救不了的，这话还是你跟我说过的，没办法的，救不了的！只能等以后，只能给他们报仇，这是你教我的！你现在在做什么！”

“不一样，不一样的。”

洪三苦笑道：“瓦伦坦人对您来说不算什么，可天地会对我来说，却……”

“却你妈个头！有什么不一样的！”康德吼道，“那些人也只是在利用你，你昨晚没看透吗？他们是什么样的人，你不知道吗！”

“我知道，我都知道的……”洪三的表情既平静又悲伤，“我读了尼克市长的信，我想过这些天所发生的事情，我不懂百姓们为何生而愚昧，我不知道如何教化他们知晓礼义廉耻，但我却知道一件事。”

“他们是可以变好的。”

“因为我曾与他们是一样的人。”

“所以……”

康德暴怒道：“你他妈到底要说什么！”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啊！”洪三突然也激动起来，他双目圆瞪，血丝遍布，语气激昂而热烈，宛如狮子一般咆哮，“我也不知道我要说什么，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回来，我只知道师父教我要顺心而为，所以——我回来了！”

“我从未像现在这样明白我活着的意义。”

“我要保护他们。”

“哪怕我知道他们并不善良，他们会忘恩负义，他们会非议英雄，他们只会一味地依赖、一味地索取，遇到危险的时候会一哄而散……这些我都知道的，我也曾是这样的人，但即使这样，我也要保护他们，因为我是人！”

洪三眼眶湿热，厉声道：“——因为你教过我的！我是人！”

康德摇头道：“你他妈不是人，你简直就是个疯子。”

一边这样说，背后的手却在打手势，汽车人微微伏低身子，但下一刻，洪三右手一放，抓住枪头部分，枪尖已经抵住了自己的喉咙。

“请您不要轻举妄动，爷，洪三既回，已经做好决定，绝不会成为您的累赘，也不会改变自己的想法，您不要跟我一起去，就当我已经是个死人，因为我的缘故，将您拖累在瓦伦坦中，已经不知如何报答弥补，现在又因为我，让您再陷艰险苦战，那我情愿现在就死于此处！”

康德一句话都说不出，只是死死地看着他。

洪三突然笑了起来：“爷，我们相识不久，却承蒙您指点照料，我以前不是人，您却将我当做人看、教我道理，虽然瞧不起我，却不厌恶鄙弃我，诸多恩情，难以一一细数，根本难报万一，大概要留到来世再报了。”

他放开枪尖，宛如一座山峦，轰然跪倒在地。

“爷，这是我这辈子最后一次跪，最后一次磕头了。”

洪三叩首下去，然后站起身来，直视康德：“请您自行，我亦有处归去，您有您的人生，我也有我的选择，愿您保重，哪怕救不到人也好，还请您记住今天发生的事情，市长的信，普雷斯顿先生的遗愿，还有我的话。”

“请您不要对人类失望。”

“我曾卑躬屈膝、令您不屑一顾，然而就像我是这样无可救药的人，依然也有今日，就在如今……我将向您证明。”

他持枪转身，大步离开，再也不曾回头。

“……王八蛋，你们都是王八蛋！白痴！混账东西！”

康德的怒骂声从背后响起。

洪三没有回头，他擦了擦眼角的泪，望了一眼悠远的天空。

“师父在上，弟子洪三，今日，学而为人。”

他撕下一条染血的长布，绑住额头的碎发，阻挡住汗液留下，然后挥动长枪，加速脚步，乃至疾驰，迎着满城的杀戮和血腥，冲向天地会的驻地。

“父亲……”

汽车人喃喃道：“他要证明什么？”

“我他妈怎么知道！”这是康德第一次用如此严厉的声音与铁儿子说话，他怒吼道，“都是王八蛋！王八蛋都是不可理喻的！”

地上的尸首，哭泣的城市，不断有人死去，这座城市向着深渊滑落，他比起辉沙时已经强大数倍，但依然无法保护他想保护的人。

他依然无能为力。

“我——操！”

康德向城市的中心冲去，汽车人紧随其后，他向见到的精灵开枪，炮火轰鸣，飞斧回转，瞳中的金色表盘耀动时间的长河。

“去找尼克——我要看他怎么死！”

悍马轰鸣，武器站咆哮开火，巷战之中，战车一往无前，钢铁巨兽的轰鸣是如此耳熟，以至于大部分精灵士兵都记得这古怪而邪恶的咆哮，他们惊讶之余，混合着喜悦与愤怒的情绪熊熊燃烧：“是康德！”

狂热的情绪蔓延而沸腾，以至于几乎所有听到这消息的精灵都发出了兴奋的吼叫，他们都放弃了对人类士兵和平民的屠杀，比起这些可怜弱小的人类，这个更加邪恶、更加可恨的家伙才值得捕杀！

是他阻拦了对瓦伦坦的攻势，杀死了无数袍泽，是他设下了卑鄙的陷阱，活埋了无数袍泽，是他，是他，全都是他！

“杀了他！杀了他！”

满城皆敌，四下尽是精灵的怒吼与咆哮，箭如飞蝗，骑兵奔腾而至，沿着街道巷子堵截围捕，康德枪口轰鸣，怒吼道：“来啊！来啊！”

市政厅，胜负几乎已经注定。

瑟兰德隆恨极了尼克，以至于军队入城之际，市政厅便成为了重点攻袭目标，军团长甚至亲自主导指挥了这一攻势，精灵们的进攻残忍而高效，可以使用任何手段，不必拘束任何方法，命令只有两条。

杀死所见到的一切人类。

活捉尼克-瓦伦坦。

因为瑟兰德隆要亲自一道道剐碎这个卑鄙的人类。

精灵最精锐的部队冲入市政厅，杀死所有人，无论是负隅顽抗，还是束手就擒的，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无论是老人还是孩子。

精准、高效而全面地屠杀一切。

守在这里的人类部队坚韧地抵抗着，但胜负已经注定，法师们耗尽最后一丝魔力，被敌方法师扭断身体，士兵们负伤倒地，然后被杀死，每一处走廊，每一处房间，刀枪，魔法，杀戮是唯一的旋律。

“尼克-瓦伦坦。”

瑟兰德隆的声音平静无比，但像是最寒冷的冰块，零星的抵抗不断爆发在市政厅各处，但精灵高妙的指挥与强大的战斗素质已经将瓦伦坦的首脑分割在了这一区域，卫士们不断倒地，尼克也挥剑奋战，事已至此，这位瓦伦坦的最高长官依然选择继续战斗，而非是自杀以结束生命。

他的长剑被劈飞，瑟兰德隆轻而易举地折断了他的手臂，将他踩在脚底，军团长冷冷道：“我要把黄昏战团所有的酷刑都用在你身上。”

尼克吐出一口含着血的痰，无畏地笑道：“这是我应得的。”

瑟兰德隆像拖死狗一样把他拖到高台，让他能从这里看到瓦伦坦、看到市政厅的各处：“听到他们的惨叫声了吗？我一直想知道，你为什么会这样做，难道歌德向你承诺了什么？难道你的家族已经提前撤离了？”

尼克哈哈大笑起来：“怎么可能，他们就在城中，他们就在这里。”

“那我会在你面前将他们一一折磨死。”瑟兰德隆冷然道，“愚蠢，何等愚蠢，人类，你明知城市必然陷落，却依然犯下如此重罪，到底是为了什么？难道你就不顾惜家人的性命，难道就不顾惜家族了吗？”

“愚蠢的是你才对！到了现在还不明白我们战斗的理由吗！”

尼克突然暴起，但握住匕首的另一只手依然被瑟兰德隆折断，市长预见到了这个结果，此刻反抗的过程比结果更重要，他无视剧痛，死死地盯着眼前的刽子手的眼睛，这一刻，无数明明可以跪地求饶、却战斗至死的魂灵都站在他背后，咆哮着同一句话，怒吼出同一个声音。

“——国都要亡了，还要家干什么！”

￥￥￥￥￥￥￥￥￥￥￥

PS1：更新完毕，操，怕是要激动得睡不着觉了，淦，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