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康德面前，洪三已经不复刚刚所展露的狰狞。

他的腰板甚至比平时在康德面前更弯几分。

很是心虚。

听闻此言，他下意识小声辩解道：“因为这就是您的功劳啊，再给我三个胆子，我也不敢把您的功劳吞下去啊……”

康德冷冷道：“你这么懂察言观色，这么能说会道，怎么，如今却看不清形势了？现在还在我面前辩解，有意义吗？”

洪三不说话了。

“没话说了？好，我来替你说。”

康德望着低头不语的洪三，说道：“我刚来的时候呢，你第一个想法，就是让我跑路，让我带你跑路，后来精灵军队的消息传来，城主封闭四门，你走不了了，然后你说，让我去找市长表明身份，让我自己走。”

“能看出来，这些提议，你都是真心实意的，包括先前给我烧纸供奉，可以说是一片赤诚，我都很承情。”

“你一直想让我快点离开、不要卷入瓦伦坦城这是非之地，对吧。”

他来到洪三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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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就在刚刚，你在这些民众的面前，将我推到前台，称赞我的功绩，让他们认识我，让他们为我欢呼……这只是因为你不敢独吞我的功绩，想让人们感激和铭记我吗？只是因为这个吗？”

康德平静道：“那么问题就来了，你是想让我走的，我如果真的走了，扬长而去，不管这里，让瓦伦坦城面对精灵的兵锋，陷入战火，让那些平民拿起武器，走上城墙，一介乌合之众，面对霸权国家的强攻……”

“他们肯定会死很多人，会很无助，会绝望，会崩溃，会疯狂，他们会想到你，会想到我，会喊，洪三大人，救救我们，会喊，董卓军师，你在哪里——洪三你在不在我不知道，你也许会在，保护他们，甚至牺牲，也许见势不妙，偷偷溜了，这都有可能。”

“但我肯定不会在那里，军师不在，军师在带来了大量物资之后，便消失了，没有保护这些人，没有为他们战斗，这些绝望的人们会骂我，会哀嚎，甚至会诅咒，而这一切毫无意义，那么，为什么要让他们知道我的名字？”

“以及啊……”

康德缓缓道：“我也是人，人心都是肉长的，你让这些人为我欢呼，接下来是不是也要让他们围在我身边，崇敬我，夸赞我，感激我？”

“那我记得这些人的好处，记得这么多的尊敬和爱戴，然后我一走了之，我将他们留在这瓦伦坦城，面对精灵的绞肉机，有一天我回来，我知道几乎所有人都死了，那么，我会不会因此感到痛苦，感到内疚？”

“所以，如果我要离开的话，为什么要让这些民众认识我、知道我？没有好处，只有坏处，他们死前会咒我，我想到他们，心中也会不安。”

“这一点，我这种其实不太懂人情世故的死宅大学生都能想清楚。”

“你洪三人精一个，八面玲珑，多么擅长察言观色的人，多么擅长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家伙……会想不到这个？”

“你如果一心想让我尽早离开瓦伦坦城的话，就不会有之前那出戏，以你的细心程度，肯定会想到这一点，不会让我与天地会有任何多余的牵绊。”

“除非你改变了主意。”

洪三的身子一颤。

康德的声音冰冷而锐利：“是因为尼克的命令太过残酷无情，让你怜悯于那些人的命运，或者说，是你终于在这些天的摇摆和迷茫中做出了一个决定……洪三，看来你决定与天地会共存亡了，不错，是条汉子。”

“但你肯定觉得，你一个人，才疏学浅，先前的胜利只是误打误撞，你实在无法保护那些人，因为你从来都不相信自己，从来将自己放在一个很卑微的位置，你怀疑自己，你没有信心，你习惯依赖他人。”

“所以你就把主意，打在了我的身上。”

“这是你唯一做错的事情。”

“洪三，你不该对我使这种小手段的。”

“太糟糕了，愚蠢的选择，你明明可以很诚恳地求我，你明明可以剖白心迹、对我讲你的决心和决意，你放着正路不走，偏偏要用这些上不得台面的小手段，真是蠢到无以复加，不仅没达成目的，还引来了我的猜忌和警惕。”

康德的低语回响在洪三的耳中。

“因为啊，我会想，这次你会因为这种事对我耍这种小手段，下一次，你会不会因为别的原因，再做一些别的无聊的事情？”

他伸出手来，拍打着洪三的肩膀。

“还有，洪三，你实在是，太小看我了。”

就在此时，震旦人终于绷不住了。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拼命地磕头：“爷，康大爷，是我猪油蒙了心，我不该有这种小心思，我……”

康德蹲在地上，扶住了他的肩膀：“不要跪，也不要磕头，你是天地会的山主，要有自觉，你要拿自己当个人，你是人，懂吗？”

“你要堂堂正正行事，不要玩上不得台面的小把戏，我个人觉得，这一点很重要，宁在直中取，不向曲中求，你应该直一点的。”

“以及，洪三，我挺失望的。”

“这一路上，我一直在等，等你这样的人发出吼声，等你这样自甘堕落、卑微下贱的家伙能够像英雄一样站起身来、为他人而战。”

“我也在等，等你的一跪。”

“等你推金山、倒玉柱般的一跪，直着腰杆，跪在我面前，大声对我说，说你要保护那些追随你的人，并请求我的帮助，我等待着你充满尊严的一跪，愿意为了别人而战、而屈膝，我希望能看到那样的你。”

“而现在，虽然你的本意同样如此，但我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康德叹息道：“你啊，让我怎么说你呢。”

他越是这么神色和蔼、态度平缓，洪三心中就越惊，人的情绪如果抵达极限，定然会崩溃，而崩溃表现为两种形式，一种对外，一种对内。

对外是疯狂，不顾一切的疯狂。

对内是软弱，歇斯底里的哭泣。

洪三先前展露了狰狞与疯狂，如今，泪水已经爬满了他的脸庞。

他心中有万千情绪激荡，无数话语涌到嘴边，他的脑海中全都是那些平民的面容，还有这一路所见到的一切。

可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因为那些涌动的感情，是他往日里所从来没有体验过的东西。

怜悯，善良，守护，坚韧，责任……

这些东西，这些情绪，这些想法，这些念头，他从未有过。

也根本不知道如何阐述、如何表达。

他只是在流泪，往日里巧舌如簧，如今却翻来覆去，不过是那几句话。

“爷，您打我一顿吧，我做错了，我不该有些那些小心思……”

“可那些人，真的很可怜，精灵来了，他们去守城，一定会死……”

“我知道错了，爷，求你不要走，我真的做不成……”

但正如康德所言，他始终觉得，还少点什么。

“好了，不要再哭了，也不必再求了。”

洪三抬起头来，眼中惶恐与祈求并存。

康德淡淡道：“没用的，因为我还没做好决定……你曾有机会，但却失去了，现在，我还是得好好想想。”

洪三听不懂，但却不敢说话。

“我暂时不会走，但究竟要不要留下来，要做到什么地步，得看情况，但洪三，哪怕我留了下来，要对付精灵，也是源于我自己的判断和决定，你要明白这件事情，别想着利用我，别想着算计我，今天是最后一次。”

“希望今天的小聪明，不要再有了。”

“去给我安排一间房子。”

望着对方狼狈的背影，康德缓缓摇头，无声叹息。

他捏了捏眉心，咒骂道：“妈的。”

也不知道是在骂谁。

洪三的作为，其实只是小事，他不会因这件事而心生不满，从而决定离开，任由瓦伦坦城被精灵肆虐……就像他说的，无论留不留下来，都是源于他自己的判断和决定，不会因为恶感而迁怒。

之所以生气，是洪三居然搞这种小动作来算计他。

他明明很信任这个家伙，甚至将他当成了半个自己人的。

洪三的行为当然远远称不上是背叛，但这种小动作和背地里的算计，依然让他觉得非常非常非常不爽——明明可以直说的。

这种心情，也不知是怒其不争多一些，还是单纯愤怒多一些。

“所以……”

康德搓了搓脸，叹道：“我不会得了背叛PTSD了吧……”

经历了辉沙的事情之后，他确实对这些东西非常敏感。

他摇了摇头，将这个念头从脑海中驱赶，然后，掏出了绯红卷轴。

卷轴与他手掌接触，燃烧起了璀璨的金火。

在决定是否留下之前，他得将能做的事情做完，对比力量优劣，然后做出选择……其中有一件事情，便是解析出绯红卷轴的秘密。

“那么，开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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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1：第二更……这两章是很重要的铺垫，希望大家看明白了，包括两人的情绪变化以及内在原因，啊，没有间帖好麻烦，都看不到反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