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三章 狗到天边(1 / 1)

“不要怕。”

康德那平静沉稳的声音,传入了洪三的耳中。

那声音并不洪亮,并不坚定,并不铿锵有力,只是普通的语气,只是普通的话语,甚至压低了声音……但却让洪三的心瞬间平静下来。

他回过头,看到了康德的面容。

对方竟破天荒地向他笑了笑。

洪三非是没看到康德露出笑容,但那些笑容,要么是冷笑,要么是嘲笑,要么是狞笑,要么是苦笑,其蕴含的涵义,也大多是“你这咸鱼”、“你简直无药可救”、“你他妈居然还敢出现在我面前”之类之类的。

虽然没有什么恶意,但也是俯视与评断,充满了不认同甚至蔑视。

这一次的笑容,与先前不一样。

很温和,充满了鼓励和认同,最重要的,是平等以视。

不知为何,洪三心里猛然一震,继而生出某种酸楚的感觉,心中刹那间涌出千百般滋味,诸多滋味杂陈心间,让他一时无所适从。

怎么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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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些年,一直被人以鄙夷不屑的眼光注视着。

譬如在古德家族做事,他虽为仆役,但在辉沙城堡的地位是不低的,但不仅几位主人视他为奴为仆,就连地位不如他的女仆和仆人们,也经常用不屑的眼光偷偷打量他,在背后议论他。

可他并不在意,这是他选择的生活方式,旁人的议论和鄙夷对他没有任何损害,只要主人不赶他走,他便可以一直这么怡然自乐地活着。

直到他遇见康德。

这位爷与他先前所见过的一切震旦同胞都不相同,想法很奇怪,为人处世的态度和风格甚至跟师父有点相似,但真正给洪三以震动的,并不是康大爷对待他人的态度,也不是他老人家笃信的道理和行事的准则。

而是他做下的事情。

当夜事变,子爵露出獠牙,歌德众人纷纷身死,而康大爷却逃出生天,一边势单力孤,一边是人多势众的辉沙,以洪三的处世哲学,大难不死,当然要逃之夭夭,隐姓埋名安稳妥当地活下去,至于报仇……报不了啊。

报不了有什么办法,逃吧,况且只是一群歌德人。

但……报得了。

一夜之间,天地翻覆,但又是一天,这天地又重新翻回来了。

一个人对一群人,昨晚还被打得仓皇逃窜,今日便快意恩仇,什么子爵领,什么魔法师,所谓人才济济,所谓军力浑厚,全都死无葬身之地,手段残酷,无所不用其极,雷厉风行,慑敌以惧,杀伐决断,毫不容情,一天一夜的时光,曾经风光无限的辉沙子爵领便塌了,火光冲天,焚尽一切。

这事对洪三的影响和冲击,实在太大太大了。

因为他亲眼目睹。

目睹康德曾仁慈友善,连卑贱可憎、谎话连篇的乞丐也愿帮助。

也目睹康德性情大变,手段酷烈疯狂恐怖,灭门绝户只是等闲。

原来温良平和的一个人,也可以凶残如猛虎。

那些风光无限的大人物,在他面前命贱如猪。

这一切,给予了洪三以绝大的冲击,让他明白了一件事。

原来人世间……竟还有这样的活法。

当然,他对此也只是感叹而已,作为一个太有自知之明的人类,他绝不会有“康德做得,我也做得”这种猖狂的想法。

——再说了,这么猛的人,最后还不是死在诅咒神器之下了?可见凭恃力量是灭亡之因,世间绝大多数的失手都是源自于此,因为一个人一旦拥有了力量,总想着用力量来解决问题,总有一天会遇到自己无法理解、无法抵挡也无法预料的力量,好勇斗狠,争长怒短,真的是自取灭亡啊。

洪三从康德“灭亡”的事情中吸取了教训,稳固了自己的道心。

但他心中,不免也有些赞叹和感佩。

他是很羡慕、很佩服康德的。

一个人缺少什么,便会艳羡拥有它的人。

他虽然活得自在安稳,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不知道自己缺少什么。

也并不意味着他不会羡慕。

所以他才会对蒂娜公主的任务如此上心,并且在路上也不忘祭拜供奉康德的灵位,因为他确实是发自内心地仰慕和钦佩这样的人。

这样的……敢于拔剑的人。

然后,康德就再次出现在他面前。

并且在现在,在他被自己从未承担也不想承担的重担和恳求所裹挟,乃至于恐慌、害怕和不安时,伸出手来,扶住了他的肩膀。

他说:“不要怕。”

并且露出了友善的,鼓励的,认可的,温暖的笑容。

这样的善意,这样的笑容,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到过了。

因为康德是与众不同的人。

洪三这一路上充当很多人的保护伞和守护神,很多人敬服他,很多人崇拜他,他受过很多很多感激和赞誉,走在营中,从来不乏崇拜狂热的眼神,谁都对他笑脸相对……但他知道,那源自什么。

只是源自他可以保护人们,只是源自一种保护与被保护的利益交换,只是因为他能够带领人们一路走到今日,让大多数人安全和温饱。

一旦做不到了,这些人恐怕也会冷漠地鸟兽散。

如果造成了巨大的伤亡,让这些人失去了亲人和挚友,那么崇拜热情的目光就会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仇恨的质问。

他知道的,他什么都知道。

但康德的笑容不一样。

因为对方知晓他洪三的过去和秉性,也是他永远高不可攀的人物,那位康德大人,是他永不可触及的幻梦,被他所深深的敬慕和艳羡,如今却对他露出了认可和鼓励的笑容……

这样的笑容,实在胜过了他这两个月所见到的一切虚假功利的客套。

这一刻,洪三心中涌动的复杂情感实在是难以用语言来讲述。

他只是觉得……这一两个月的劳累和疲惫,总算没有白费。

“……看我干什么,说话啊。”

康德的声音将洪三从唏嘘和感怀中惊醒。

他回过神来,便见所有人都在看着他,不禁茫然道:“说什么?”

康德叹了口气:“稳定军心,你在想什么啊。”

洪三立马反应过来,他点点头,环视着这条街上聚集的人们,振臂喊道:“我的朋友们,也许你们都知道消息了,城门关闭,精灵来袭,城主相召,命我议事,我此番前去,要为大家伙儿争一条出路!在我回来之前,大家且放宽心,咱们刀山火海都闯过去了,这次也一定能行!”

老实说,在康德看来,这简短的演说其实也就中规中矩,没有什么燃点和亮点,可人们的反应超出他的预料。

先是一人起头,然后众人慢慢开始欢呼,继而变得狂热,这热烈的氛围,这发自内心的欣慰与满足,无论男女老少,所有人都向洪三投去了崇敬的目光与热烈的欢呼,仿佛洪三已经为大家找到了一条生路。

在这突如其来的欢呼与狂热中,康德看到了陈、宋、黄几位头领眼中的恍惚与嫉妒……这是他们所无比渴望的东西吧。

可又有谁知道,洪三其实对这一切都浑不在意、甚至避之不及呢。

他又看向了不断欢呼呐喊的人群,狂热在蔓延,人们在从众,康德的心中闪过了一丝明悟——也许这些人并不在乎事实和逻辑,他们只是一味地依赖洪三罢了,不想在意真相,不愿思考,只是被动地盲从,他们只想洪三说几句话让自己放心的话,他们就会死死抓住这救命稻草,用来安慰自己。

哪怕是虚假的谎言,也无所谓吧。

他最后看向洪三,若有所思。

恐怕这家伙……早已经看透了这一切,所以只是用慷慨激昂、不容置疑的语气,随便说了几句大义凛然的空话。

在众人的簇拥下,洪三被送到了街口,见到了市长的使者。

据说这一条街区是最近开拓整理出来的,用以集中安置洪三这一行人。

洪三说,当他见市长如此施为,居然放任他们这一群不弱的武装力量在城中继续抱团、而不是将队伍中的流民们拆分安置时,就感到了大大的不妙,很显然,市长希望这支队伍继续保持凝聚和建制。

现在一看,果然是早有准备,想让他们去守城打仗啊……

康德四下打量,见到了街道另一边楼房中一闪而逝的兵甲。

他能够感觉到,很多道目光在警惕地窥视。

恐怕这条街道周围,有市长安排的精兵劲卒,若是洪三心有不甘,打算鼓动部下杀出城去,必然会被早有准备的市长反手按灭吧……

这个城主,不是省油的灯啊。

使者的态度既不倨傲也不恭谦,而是公事公办,对方面无表情,语气有力:“奉市长的命令,请洪三先生前去市政厅议事!”

洪三微笑点头道:“有劳您了,这便随您动身。”

再说一次,这厮的社交技能简直点满了,看人下菜碟的功夫天下无对,那板着脸的使者面色缓和了下来。

先前见过的老杜牵来马匹,几位头领也想跟随,使者伸手一拦:“抱歉,各位,市长大人只请洪三先生一人。”

陈鸿鹄勃然大怒,张口就要开骂,被宋保义一把拦住,洪三回头道:“几位兄弟不必担心,为兄去去就回,见过市长,再与众兄弟商议。”

他说完之后,又向使者拱手:“阁下,我身边这位,既是我导师的同学,也是我们组织的首席军事参谋,拥有高超的作战经验和行政管理能力,我想,这种重大的会议,如果有他参与,说不定能提出很有用的建议……”

使者闻言,瞪了康德一眼,眼神锋锐,颇有审视之意。

康德轻描淡写地看了回去。

两人的目光一触即收,使者眨了眨酸胀的眼睛,转头望向洪三,语气有些复杂:“你说他是首席军事参谋?”

——我说什么来着,爷,哪有军师凶暴似您的,是个人都不信啊。

洪三好歹解释道:“我们震旦,人人练武的,军事参谋也不例外,他武功很高,特别能打,但纯粹是个人爱好……”

使者点点头,说道:“行吧,就带上他一起。”

他又看向康德:“震旦人,你很不错,叫什么名字?”

是啊,老子叫什么名字?

康德想了想,一声“董战天”便要脱口而出。

洪三再度挺身而出,抢道:“我这位师叔的姓名啊,叫……叫董卓。”

康德瞪圆了眼睛。

——你等会儿!

使者笑道:“董卓……好,我记住了,首席军事参谋。”

在天地会众人的目送下,三人骑马离开,这是康德第一次看到异界的城市,而且是歌德的……只是看不出繁华与否,因为市长的命令已经雷厉风行地执行了,两边商铺,闭门关店,街上的行人纷纷还家,所有人的脸上都有惊恐,战争到来,受苦最大的永远都是平民。

康德只看到了一排排屋舍和小楼,异域风情,各具颜色,但窗户之后的,是一双双迷茫惊惧的眼神,这一切是如此沉重。

他不禁叹了口气。

这是蒂娜和克利夫兰想要守护的国家。

那么,现在,他应该怎么办呢?

直至赶到市政厅,康德对那未曾谋面的市长就有了一个初步的了解,因为这市政厅听起来是个行政建筑,居然修得跟要塞似的,四角箭塔,门前铁壁,前面一大片空地不是花园,而是密密麻麻的反骑兵桩……

那使者到了门前,与卫兵交接了一番,回头对两人笑道:“洪三先生,董卓先生,我有事先走一步,一会儿就有人来引领你们,我们会再见的。”

说罢就扬长而去了。

洪三用汉语小声道:“爷,这使者绝非等闲之辈,地位肯定不低。”

“关我屁事。”

康德瞪眼道:“董卓这个名字是怎么回事?”

淦他妈的,刚刚听到之后,吓了他一大跳。

洪三陪着小话:“爷,爷,是我自作主张,咱这是化名,低调一点……”

我尼玛都叫董卓了还低调?

洪三讲解道:“我师父姓董,我师娘姓卓,这一凑,便叫董卓,低调普通,十分好了,再说了,卓这名字,也很不错的……”

康德摆了摆手,反正只是个化名,他又问道:“怎么样,刚刚感觉如何?这么多人信赖你,这么多人仰仗你,他们的安危和希望都在你的肩上,你到底有什么打算,要做点什么呢?”

洪三听他提起,心中一动,那复杂的心情尚未散去。

甚至肩膀上还残存着那一按的触感,以及那句,不要怕。

那从未见过的,认可的,鼓励的,温和的笑容。

他有些激动,又有些忐忑,轻声道:“爷,您刚刚说,让我不用怕……”

康德望着他,点头道:“是啊,我说的,怎么了?”

洪三这两个月的经历,洪三如今的境遇,他所挑起的担子,肩上所汇聚的信重,这一切,康德都看在眼里。

说心里毫无波动,那是骗人的。

他也想过,自己是否可以做点什么。

不……那是一定的吧。

如果连洪三这种人,都愿意为了那些人而留下来,为了保护他们而奋战,那康德又怎么能离开呢?这可是蒂娜与骑士的国家。

所以他对洪三说,不要怕。

如果对方决意守护,他也会助一臂之力的。

只要他开口,只要他愿意,只要他做出决定,不再怯懦逃避。

那么康德就会伸出援手。

在康德的注视下,洪三咬了咬牙,却没有说话。

震旦人的脸上闪过了犹豫和挣扎。

显然是在天人交战。

常言道本性难移,有些东西根深蒂固,想要改变,谈何容易,一个怯弱卑微惯了的人,怎么能在短时间内蜕变成英雄。

他似乎在自己的处世哲学与如今的危机现状间左右摇摆。

这个选择,一定很困难吧。

康德可以理解,也有足够的耐心。

他静静地等待着。

最终,洪三咬了咬牙,低着头,握着拳头,似乎鼓起了勇气,也许这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转折吧,做出超越自我的抉择。

——康德的眼中闪过了期待之色。

“爷……”

只听洪三小声说道:“我的位置,能不能让给您?”

“……”

“……”

等仆人出来迎接他们的时候,见到洪三,骇然吓了一跳。

因为洪三先生的脑门上似乎挨了一记重拳。

“没……没事……”

洪三呲牙咧嘴道:“撞……撞得……”

“……”

仆人心说我又卜是煞笔,这分明是撞到拳头上了。

可这不关他的事儿,他只是一介仆人:“……两位请。”

洪三急忙快步走进,康德面沉如水,跟在后面,一言不发。

他们经过那错落排开的反骑兵桩,进入市政厅主楼,很多人在忙碌,或抱着文件,或穿着盔甲,他们只是飞速瞥了一眼康德与洪三,便不去在意。

在仆人的带领下走向会议室,还没临近,便听到一声霸气四溢的大喝。

“放你曾祖母的驴臭屁!快夹了你那后门,老娘可不是好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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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1:照样是五千字大章……大家晚安。

PS2:以及我发现之前四月的悬赏差不多还完了,四月底计算的话,还剩下三万八千字的量,差不多是还完了,月底最后计算一下吧……然后下个月要不要再安排安排?(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