蒂娜先是一愣,想了想。
悚然。
她想明白了康德的言外之意。
逼迫高傲的骑士向他们眼中卑微下贱的洪三道歉,对于这些骑士而言,实在是天大的耻辱,他们拿康德没有办法,但却能拿洪三出气。
当康德离开辉沙子爵领的时候,洪三势必失去靠山,没有康德的庇护,他便会打回原形,再度成为子爵领中人人鄙夷可欺的下等人。
到时候,就算格伦骑士想要宣泄怒火,塞缪尔子爵也不会阻拦。
一念及此,蒂娜心中大为吃惊,亦有怜悯。
她望着神色平静的康德,嗫嚅道:“这……何必呢?”
康德淡淡道:“我就算不逼迫那傻叉向洪三道歉,也要按着他向我低头,那人拿我没办法,还是要拿弱者出气,洪三还是难逃此劫,或者说,你觉得我应该忍气吞声、将他的鄙夷轻蔑坦然受之吗?”
蒂娜叹了口气:“当然不是。”
她没有权力要求康德做什么,只是叹息世间的纷乱争端起此彼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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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底,世间的一切现象都有其源头和因由。”
康德轻声道:“精灵受到追捧,文化辐射大陆,人类皆以说精灵语、追捧精灵文化为荣,是因为什么?是因为他们国力强盛、横压当世。”
“我听你们谈到震旦,都有向往赞叹之意,震旦远在东方,神秘莫测,物产丰盈,丝绸瓷器都是世间珍品,又有武学东来,促成斗气发展,成为大陆战士的力量源泉,按照常理而言,塞缪尔子爵应当将洪三敬为上宾,请他传授武学、训练士兵,为什么辉沙子爵领的骑士们都见他看作笑话?为什么洪三也甘愿自轻自贱,宁愿活在泥土里?”
他幽幽道:“我想,就算震旦陷入战火,可也远在天边,就算消息传来,帝国人的感官态度,也不会变得这么快吧。”
康德的询问令蒂娜陷入了沉思。
公主殿下是很聪慧的。
片刻之后,她便想到了唯一合理的解释:“你是说……”
康德缓缓道:“一个人若是不自爱,那么别人也不会尊重他,我想,洪三在辉沙子爵领混成这样,大半原因,是他自轻自贱,怪不了别人。”
蒂娜轻声道:“大半原因?”
康德说道:“我看洪三身上的服装,异于大陆,是东方服饰,但看布料,却是本土所产,应该是故意做成了震旦样式,而他也留着东方的发式,现在看来,不是他心念故国,而是有人喜欢他穿成这样。”
公主殿下的脸色微变。
康德眯起了眼睛:“精灵势大,横压人类诸国,精灵是高贵的上等种族,优雅博学,美丽多姿,我若是一名帝国贵族,有一名精灵甘愿作为仆从服侍左右,那我的虚荣心一定会得到极大的满足,恨不得向整个国家炫耀我有一名精灵仆人,也绝不会让她穿上人类的服饰。”
“我想看她穿着传统的精灵服装,保持傲气的姿态,每日殷勤服侍我……”他看向了蒂娜,“就像,整个暮月王朝匍匐在我脚下。”
说到这里,康德淡淡一笑:“塞缪尔子爵,真是个妙人。”
他越发和颜悦色、侃侃而谈,蒂娜心中就越是打鼓。
她小声道:“康德,你……”
“别担心。”
他笑了笑:“我说过,绝不会拖累你们,我心里有数的,我们是朋友,你们有更重要的任务,要跟这个子爵合作,我不会由着性子胡来。”
“再者,我也没有感到愤怒和被羞辱,因为那洪三不是我的同胞,塞缪尔子爵会玩,是他自己的事情,只要不惹到我头上,我懒得理会这事。”
蒂娜稍稍松了口气。
但还是有些不安。
在岛上的时候,康德非常好说话,没有一点架子,也没什么傲气,这使她大概摸清了康德的脾气——你怎么对他,他就会怎么对你。
很好打交道,可又很不好打交道。
因为这个世界不仅有礼貌和谦逊,还有狂妄和傲慢。
譬如今日码头,他遭到了格伦骑士毫无缘由地轻蔑和嘲讽,便当场回敬了对方,没有出手,也没有扩大事态,只凭着言辞,借着歌德与子爵的势,便将格伦骑士的脸面当众按在地上摩擦。
这件简单的小事便能看出康德的行事风格,以及报复逻辑。
你蔑视嘲讽我,我便让你颜面扫地。
蒂娜又想到了圣印列岛上的战斗,当康德判断出精灵上岸后自己会身处险境这一可能性之后,便毫不犹豫地布下计谋,借着歌德人之手,将韦恩之翼号上将近五百名精灵杀个干干净净,绝不留一点后患。
方才码头一事,他算是彻底得罪了格伦骑士,也令其他骑士颜面无光,更是落了子爵的面子……按照康德先前表现出的防范未然的行事手段,天知道他心里又在琢磨和打算什么。
有点……头疼啊。
蒂娜叹了口气:“康德,我不是想干涉与非议你的行为,但还是要劝你一句,如果你想要有所行动,请跟我商量一下,我们是朋友。”
康德笑了笑:“知道了。”
他这笑容中有些敷衍的味道,特别是蒂娜在圣印列岛中便领教过康德的疯劲,表面上平和地说着“我有一个计划”,其实他的计划要么就是杀人,要么就是放火,要么就是放火杀人,要么就是让骑士穿着女装去杀人放火。
因为有种种先例,蒂娜便不放心,生怕康德又在酝酿什么大新闻。
听康德这么爽快地答应,却像是在敷衍,公主便追问道:“那么可以告诉我,对于那个洪三,你有什么打算吗?”
“可以。”
话题又回到了最初。
康德打了个响指:“冲突的根源,是骑士们鄙夷嘲讽的心态牵连到我的身上,令我很不高兴,一切的起源,则是洪三那自轻自贱的态度。”
蒂娜忍不住替他辩解了一句:“家国残破,沦落他乡,也许他只是想生存下去,也许没有人教他如何自尊自强……康德,父亲跟我说过,这世上只有少部分人天生尊贵,不懂民生疾苦,贵族可以衣食无忧,可以高高在上,却不能以自己的标准来嘲笑其他人,因为有些人只是活着,便拼尽全力了。”
康德点头赞道:“你爹不错。”
蒂娜瞪了他一眼——哪有这么夸我父亲的?
康德继续道:“我明白,我也理解,他可能有苦衷,他变成这样有他自己的原因,但这毫无意义,因为过去的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们无从改变,谁也无从改变,但现在不一样,未来也不一样。”
他坦然对蒂娜说道:“你问我想做什么,我想改变他的现状,不仅仅是因为他与我一样有着黑发与黄肤,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看不惯。”
“我看不惯有人低声下气活得像狗,我看不惯有人可以肆意嘲笑侮辱另一个人,既然看不惯,又有能力改变,为什么不去做呢?蒂娜,我来到大陆的第一天便要对我看不惯的东西视而不见,那以后又会变成什么样?”
蒂娜怔然,然后低叹:“这世上又岂止一个洪三,又岂止震旦人在大陆上受到不公的对待?这种事情,数不胜数的,就连歌德,也有很多。”
康德问道:“比四亿还多吗?”
蒂娜愣了一下:“啊?”
康德淡淡道:“那就不多。”
他没有理会发懵的公主,说道:“洪三不懂男儿膝下有黄金的道理,没关系,我来教他!他不明白膝盖不是用来跪的,没关系,我来告诉他!洪三不知道如何改变他的处境,没关系,我给他指一条明路!他不知道什么才叫真正地活着,没关系,我来告诉他应该怎么活!”
康德将身子前倾,以充满侵略性的姿态望着蒂娜。
斩钉截铁。
“在我告诉他这一切之后,他如果依然不愿改变,依旧甘愿自轻自贱,依然宁愿活在泥土之中,那也无所谓,他就留下来被那个傻叉骑士百般羞辱报复吧,这就是我把他架到火上烤的原因!”
“怎么,觉得我干涉摆布他的人生?”
康德冷冷道:“他如果宁愿被现在的人生摆布,宁愿被这些帝国人当成玩物笑话来看待,那我也来摆布一下他,也没什么关系,对吧?”
外面传来了克利夫兰骑士的咳嗽声。
康德猛然回过神来,便见到了蒂娜有些复杂的神色。
“……抱歉,我有点激动了。”他说道,“相信我,没问题的。”
蒂娜望着康德,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只是轻轻地叹息,不知从何说起。
车内变得尴尬,康德打开了车窗。
他首先便瞧见了跟在车后不远的洪三。
那个震旦人宛如条件反射一般,露出了乖巧伶俐的笑容,就像一条狗般,要奔到主人身前,康德只是摆了摆手,他便停住。
车队已经离开了港口区域,向着子爵领的核心城镇行去,辉沙子爵领的核心便是辉沙镇,因商业而富庶,此时已经进入镇区,沿途能看到行人。
有农民提着空空如也的筐子,牵着家畜,家畜背上背着大捆柴火,他也许要在镇上换些什么,也有女人头上顶着筐,筐里放着食物,怀中抱着鸡,正在向镇外离开,街道上有香肠店,大串大串的肉肠悬挂着,店主正在高声叫卖,这一路看过去,有葡萄酒店,有鞋店,有酒馆,有裁缝店,这座繁华的城镇正在运转着,人们见到子爵的车队,纷纷敬畏地注视。
当他们看到向外眺望的康德的时候,都吓了一跳。
康德对他们友善地微笑,于是他们也微笑,向他躬身行礼。
车队一路北上,直至抵达辉沙子爵的庄园。
轮到康德下车的时候,洪三三步并作两步抢上来。
他谦卑地伸出手:“爷,我扶您。”
康德那里轮得到他多事,不耐烦地摆手,但这动作似乎被洪三误解为同意,他像是获得了什么天大的荣誉一般,殷勤地伸手相扶。
两人的手搭在一处。
康德顿时感觉到,一股隐晦的力量从洪三的体内发出,探向自己的身体,而且一触即收,像是幻觉一般。
他看了洪三一眼。
对方神色如常,非常恭敬,脸上带着谄媚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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