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五章(1 / 1)

山间柳 飖今 2437 字 2个月前

第一百一十五章

虽说已经决定好了要返程,但在这日之后,柳栐言还是在岐元多停留了一段时间,并且又去过几次仙居楼。

怀洛当时情绪波动太大,因为实在难以置信,失控后哭起来竟像少不知事的稚童似的,于是等过了一夜恢复理智后再见到柳栐言,便少有地显出了几分尴尬和局促。

但除去这点微不足道的别扭,怀洛确实与先前的状态截然不同,柳栐言欣慰于这种变化,也询问过对方今后的打算,不过这等大事需得从长计议,怀洛一时想不出来,在找到稳妥的方法前又不敢轻易叫外人知道仙居楼上下都已经易了主,便准备先以自己为由头闭楼个把月,在这期间仔细盘算众人的出路。

只是仙居楼里人多口杂,冬青又是个藏不住事的性子,是以怀洛谁都没有告诉,只将亭雪单独叫来过一趟,让他不必再为入花宴担忧,其余便全部隐瞒了下来。

虽然暂时没有找到合适的商量对象,但怀洛现在拥有足够充裕的时间,哪怕慢慢斟酌着试错也没有关系,对此倒不急于一时,因为这种说不出的安定感,怀洛的关注点便自然而然地拐了个弯,放在了柳栐言为他花出去的那些银子上。

且不说他和其他人的身价如何,单就仙居楼这一项而言,就已经远远超出了怀洛的想象,以至于他在最初每每生疑,总觉得这些契书会出现在自己手上这件事太不真实,要反复打开匣子来确认上边的内容才行。

而在夜深人静之时,怀洛甚至思考过先生是从哪里拿出来的这么多钱。

毕竟那真的是很大一笔数额。

就算是最有把握的时候,怀洛也不过是想从柳栐言那里得到一些关怀聊表慰藉,从未考虑过让对方替自己赎身。

不过柳栐言倒也不是故意要吊对方胃口,只是这事从始至终都假手于人,他还真解释不清其中细末,柳栐言想到这里抬起头看了看,就见坐在他对面的青年眼眸低敛,一丝不苟地用药碾帮忙研磨药材。

这人怎么会是行医弄药的大夫呢。

结果柳栐言不仅有,并且还远不止如此,怀洛感到震惊之余,也暗暗猜测过先生究竟是什么身份,但他们到底相识了这么久,既然对方事到如今都不曾透露,怀洛便也不好多加打探,只与他商量归还这笔钱的期限能否放宽。

“他们太贪,投入的银两比我预想的还多,到时恐怕要赔的血本无归了。”

虽不至于像过去的柳承午那般刀口舔血,但沈傅珉也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能够在商战里杀伐决断的狠角色,这给人布局的建议便是他主动提出,柳栐言起初还觉得自己和他不过因为单钰才有一点交情,要如此麻烦对方也不算个事,结果沈傅珉却坦言本就嫌他们碍眼,只不过顾及背后权势才没有针锋相对,如今能通过柳栐言的关系支使四合殿,把它当做障眼之法摆在明面,自己得以隐在幕后动手将其铲除,倒也算得上是各取所需。

他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柳栐言自然只能任由他去,而沈傅珉不愧是曾凭一己之力让沈家起死回生的奇才,从单钰帮忙赎回契书到他设计好各项事宜,前前后后连一个月不到,他就已经差不多将猎物套牢,只等着找个好时机将网收紧,便能让他们元气大伤,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估计都得销声匿迹。

自他来到岐元,便听不少人称赞过沈家家主尤擅经商,但就现在这人娴熟干练的从容模样,若是让不知情的人看到了,大抵会以为他出身于杏林世家,是名早已做惯了这种事情的可靠大夫。

柳栐言一边审视一边胡思乱想,正专注做事的沈傅珉对此自是一无所知,他将打碎的白寇细细盛入事先备好的容器之中,语气平常地继续说到,

沈傅珉想了想,又有些迟疑地问说,

“只是眼下时机未到,还得容他们多做一段时日的美梦,不知可会耽搁您的行程?”

怀洛闻言满腹疑惑,总觉得先生这话似乎藏着什么深意,然而等他再试着追问,柳栐言却怎么都不肯多说,还不着痕迹地转开话题,几次下来怀洛自然也就明白先生不愿透露,当即识趣地将不解按下不提,只当作什么都没有听到过了。

沈傅珉闻言就颔首应下,对这笔钱最终是何去处并不在意,他配合地接过苍术放进药碾里,手下慢慢推动铜磙的同时,忽然心平气和地挑明问道,

“柳先生单独留我在这帮忙,可是想说钰儿的事?”

他问的直接,反而让柳栐言意外了一瞬,但和聪明人说话确实能省事许多,他见对方主动将那层客套的玻璃纸戳破,便也懒得再想方设法地和人兜圈子了,只开口确认到,

不论他最后选择什么营生,都不可能马上赚回这么多钱,再加上楼里还有许多人需要过活,等去掉各种零散琐碎的花销,就更没办法一下子还清了,怀洛粗略算过账后对这份人情耿耿于怀,不成想柳栐言听罢不以为然,只笑着说未必需要他还。

不仅仅是因为自己不值得,即使柳栐言有那个意愿,作为一名四方云游的大夫,怀洛也不认为先生身上能有多丰厚的家底,足以负担起赎身所需要的银两。

所幸这事不是由他出面,能不能弄懂倒也无关紧要,柳栐言等沈傅珉将白寇收好,便指了个位置让他放到一边,随手又将一味药材推了过去,

“无妨,到时劳烦你将银两送到怀洛那里,就说是先借给他应急周转用的。”

柳栐言前世虽无父母庇护,但也幸运地活在相对安逸的环境里头,几乎没有接触过这种级别的造谋布阱,就算听沈傅珉大略说过怎么一步步给人设下圈套,也不太能理解每步棋之间有什么关系。

柳栐言闻言便回过神来,默默打消了那种不切实际的联想。

“单钰曾和我交过底,说你们身上虽然有过长辈定下的婚约,但除了在幼时见过一面外,似乎并没有什么更多的来往,”

柳栐言说着微微眯起眼睛,他性子温吞,倒极少像这样言词锋利地面对他人,

“可婚约已退,又过去了十多年,我就是有些好奇,仅凭当初的一面之缘,沈家主是为什么会对只是稚童的表妹念念不忘,以至于再见时还要继续这门亲事?”

他一点修饰都不往里加,选择的言辞几乎算得上尖锐,于是听惯了场面话的沈傅珉一时间都能没反应过来,还愣了一下才听明白柳栐言的意思。

他是怀疑自己另有所图。

沈傅珉在商场上八面玲珑,自然能感觉得出这位身份不凡的大夫每次看向自己时,目光中都会带着点审察的意味。

其中的理由他多少有所猜测,现在可算是确凿无疑了。

当然是因为单钰。

也只会是因为单钰。

沈傅珉将视线落回散发着苦香的药材上,并没有马上回答柳栐言的问题。

毕竟在这件事上,就连对他知根知底的挚友都曾忍不住好奇偷偷问过,想知道他为什么会在单家单方面悔婚之后,仍记着那个只见过一次的小姑娘,甚至在单钰找过来时还主动提起他们之间的娃娃亲,上赶着要与她再续前缘。

然而这里头的渊源又如何解释的清呢,如果沈傅珉坦白说是因为在单钰面前哭过,还被这个比自己小的孩子细声安慰了,怕是只会让对方深觉无语,认定自己是不想过多讨论才对他信口胡诌。

可他当时被一条落下的青蛇勾住脖子,冰凉的蛇鳞紧缠着他的肌肤缓缓滑行,饶是沈傅珉颖悟绝伦,比起同龄人来更为聪慧沉稳,也被这突然的变故吓得脑中一片空白,僵站在原地动都动不了。

最后还是单钰出手替他解围,找了根长棍小心挑开长蛇,远远地甩到了园子里,沈傅珉只愣愣看着,等那尾青蛇逃也似的游进草丛,害怕的后劲一上来,便控制不住地在小姑娘面前掉了眼泪。

他其实极少有机会哭,沈傅珉少时伶俐,又自记事起就开始显露天赋,于是他的父母对此感到骄傲之余,也很顺理成章地将他视作沈家的继承人,从小对这名长子寄予厚望,拿出了十二分的严厉教导规训。

懈怠贪懒不许,骄横自满更不许,虽在旁人口中赞誉有加,但想要得到家里人一句肯定倒十分艰难,后来等他的弟弟出世,大概是念着家里产业有长子接手,他的父母倒变得慈爱纵容起来,对沈傅年这个幼子千依百顺,和养育他时完全不是一个态度。

沈傅珉羡慕他们其乐融融,也曾在委屈时学着弟弟撒娇的模样,期待能从父母身上得到一点疼爱和安慰,结果收到的却只有不留情面的训骂,斥责他不思进取,难担大任,竟偷偷学会了耍滑作样,哪里还像沈家少主该有的样子,令他们二人很是失望。

几次试探皆是如此,长久以往,沈傅珉也就不敢再流露真心,别说任性哭闹了,便连言行都被压抑地愈发板正规矩,让旁人挑不出什么错处,而与他相反,单钰则成长地没心没肺,她见表哥被吓到后死命避着自己,一副不想让人看他的架势,还以为是被那条野物咬伤了,忙凑上前想要仔细察看。

可她一靠近,沈傅珉就躲闪着蹲下了,单钰花了一点时间,才弄明白对方并没有受伤,只是不肯承认自己在哭而已,小姑娘扁了扁嘴,不太理解怕蛇究竟有什么不好说的,她有些苦恼地想了会,最终只当是表哥脸皮薄,便拉着单锦转过身去,

“好吧,那我不看你,我替你守着。”

单钰牵着自己的妹妹望风,由于担心中途会有人路过这里,还踮着脚尖左右眺望,等沈傅珉自己默默擦干净眼泪,为了不会留下肿印,两个女孩就带着他偷偷摸摸溜进灶房里,央求关系好的厨娘帮忙煮了白水蛋,再剥去蛋壳帮他敷眼睛。

这事对单钰来说或许不值一提,但当沈家落难,除了自己谁都没法依靠的时候,疲于周旋的沈傅珉会在实在撑不住的当口找个地方躲起来,靠着那个守在他跟前的背影营造出虚幻的安全感,让他能够在某种默许下安静落泪,从太过沉重的压力里挣得一点喘熄的间隙。

沈傅珉当然知道这和单钰本人无关。

他不过是没有得到过溢于言表的关爱,实在找不出其它用于缓解的方法了,这才紧抓着这段回忆不放,让自己不至于在爬出深渊前就濒临崩溃。

沈傅珉这些年被磨砺的精于算计,本来还笃定自己区分的很清楚,但是等单钰找上门来,让他重新对上那双干净明亮的眼睛了,脑中的理智却骤然绷断,竟鬼使神差地问她是否愿意再定一次亲。

就连事后想起,沈傅珉都为自己的莽撞感到诧异,好在单钰并未直接答应,才让他们多了个慎重考虑的机会,可有些人的缘分大抵是命中注定,越是与单钰相知,便越是对她相思,沈傅珉抬眸望向窗外,被柳栐言特意支开的小姑娘正在院子里头,心无旁骛地和柳承午比试身手,

“有时我也会想,若这世间所有都同账册一般清晰明了,倒是能省去不少麻烦,”

单钰技差一筹,就算与柳承午赤手空拳地玩夺物,在攻守上也占不到丁点便宜,她没撑几招被抢走充当战利品的小石头,就一边不可思议地高嚷对方角度刁钻,一边摩拳擦掌着要求再来一局,沈傅珉听着她的声音露出笑意,无意识柔和下神色,

“可惜情爱二字不比其它,究竟缘何而起,本就没有道理可讲,”

他说着转回目光,见坐在对面的医者也跟着看向窗外的柳承午,便笑着求证到,

“您说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