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被如此盛情邀请,柳栐言闲来无事,也就没有回绝的意思,一口答应了怀洛,他想着自己未必会一直守在医摊,就又向他告知了自己暂住的院落,以便对方完成琴谱后有个地方能够寻找。
怀洛得他应允,对将成的新曲就十分上心,于是复诊后不过又是两日,冬青就来请柳栐言前去听曲了。
不过这次冬青却不是白日来的,反倒是挑的快要入夜的时辰来邀,柳栐言第一次在夜间来花街,便见那一整条巷子都繁华喧闹,连串的灯笼悬挂于顶,使楼阁与街道有种不同于白昼的明亮。
柳栐言跟着冬青,小心避开迎在路上的花枝招展的美人,不知是不是个中翘楚,仙居楼在这些楚馆里位于正中,这会正有身着华裳的妙龄少女坐在阁上,向外伸出嫩藕一般玲珑白净的手臂,笑靥烂漫地往下方来往的人群抛撒新采的花瓣。
柳栐言在纷纷扬扬的花瓣中抬头,那女孩与他正眼相对,便又娇又羞地拿小扇半遮秀容,月牙般弯起的眼睛盈满春情,忽然一翻手腕向柳栐言掷来一物。
柳栐言只来得及看见一点银光闪烁,眼前就被柳承午的背影阻拦。原暗卫全心戒备,身手敏捷地在那枚小巧物件触到主人之前伸手擒住,接着便微退一步,自己先飞快地看过一眼,确定不会对主人造成伤害,才摊开手掌给主人瞧那东西的真容。
只见一枚还没铜钱大小的银色铃铛稳稳躺于柳承午掌中,柳栐言用食指轻轻一拨,那银铃就在嘈杂的人声中发出一点脆响,他复又仰头去看那名少女,正处青春年华的女孩如花似锦,略施粉黛便是绝佳的好颜色,她一撩耳边的零星落发,对着被她认为是客人的柳栐言露出个还带点天真单纯的漂亮笑容。
少女就似那初生的柔弱娇花,却已经含苞待放地被困在这不过几丈高的楼墙之中,静静等待伶仃凋落的那一天。
柳栐言心知这种地方里的孩子,十个里有□□估计都不是自愿,他先前虽然来过两次,但瞧见的皆是白日里清净无争的模样,心里还没有什么感触,现下突然看见如此这般景象,便让他不知是何滋味。柳栐言有些后悔此时应约前来,可惜话都应下,人也已经来到门前,又如何能中途回去,因此只能暗暗叹出一口气,寻求慰藉地轻握住柳承午,转身随着冬青踏入楼中。
柳栐言乐得清净,更不会主动招惹那些俊秀少年美娇娘,只和柳承午坐在一起吃吃水果喝喝茶,看下头身材曼妙的舞姬舒展手臂,扭动腰肢婀娜起舞。
柳承午又急又臊,生怕主人因此心生隔阂,柳栐言被他逗的心痒,心情总算好了不少,他凑到柳承午耳边,故意放轻了语气取笑到,
“我当然明鉴了,就你之前的反应,哪里像是做过什么的样子?”
何况这还是他自己编写的曲子,柳栐言向来对自己不熟悉的领域充满敬佩,他见一曲终了,怀洛再次向自己这个方向看来,便朝对方示意地微点了下头,还因此莫名生出一种与其共同拥有一道秘密的默契来。
他停顿片刻,又忍不住澄清道,
“可属下…属下皆是在暗处值守,未曾与谁做过接触,求主人明鉴。”
他曾瞧过仙居楼内部如何,多少能猜出夜间会是何等鲜丽,而现下灯繁幔轻,金碧辉煌,莺莺燕燕围着来客打闹嬉笑,倒比他所以为的还要奢华,柳栐言在冬青的引路中行至二楼,来到一处视野宽阔的预留的好位置,正能将一楼厅中的景致看个真切。
他说的这般隐晦,偏偏柳承午就是听懂了,生性寡言的原暗卫瞬间涨红了脸,一时间躲闪的更加厉害,惹得柳栐言抖着肩膀笑个不停,他们闹的起劲,而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厅中舞毕的女子便如潮水般退下,接着楼中却忽然沉静了片刻,柳栐言正感到疑惑,就见一名白衣青年怀抱七弦,在众人凝视下缓步走入厅中。
只是此处气氛暧昧,风光旖旎,柳栐言多少有些不太适应,他看柳承午波澜不惊,对这等场面反而比他更擅长的模样,不由格外惊奇,扯了他的袖子小声发问,
“你是不是曾经进过这种地方?”
一时间仙居楼中安静到落针可闻,怀洛遥遥看了一眼柳栐言的座位,后垂下眼睑向众人略微倾身示意,才在榻上席地而坐,他将长琴横置于膝上,哪怕还未挑音,也已是仙姿卓然,清雅淡然,自成一番绝世风华。
柳承午被问的一愣,在意识到主人说的这种地方是指什么之后,便颇有些狼狈地抿了下嘴唇,他像是觉得自己做错了事,不知所措地低头避开主人的视线,
“从,从前属下护卫王爷时,确实进过几次……”
冬青奉公子之命给二人领路,但也一点都不想在柳承午身边久呆,他等柳栐言落座后敷衍地行过一礼,又嘱咐其他人不需过来陪坐,就干脆利落地动身离开。
而等他起手抚弦,却又是另一般的铮然气势,柳栐言虽不识音律,倒也能感受出怀洛琴技精湛,出神入化,一首曲子先是激昂洒脱,如高山流水,后又渐入婉转轻灵,情感骤然内敛,其间过渡毫无瑕疵,可谓是收放自如,足以让柳栐言这个门外汉肃然惊叹。
毕竟与自己前来作乐的客人不同,柳栐言是特意被怀洛请来的,感觉上总归会有些特殊,且抚琴那人还特意关注着自己的反应,倒像是视周围为无物,只在为柳栐言一个人演奏一般。
柳栐言摇摇头,挥去这种奇怪的优越感,而楼里其余来客到了这会才从琴音中回过味来,各种议论便隐隐约约地钻入柳栐言耳中,
“…居然遇上怀洛公子……”
“…今日当真是好运气,能听公子抚琴…”
“……当初我说怀洛是第一美人,你还不信……”
柳栐言知道怀洛是仙居楼中当红的头牌,但直到这会具体听见旁人碎语,才知他在这岐元城里的名声确实非同凡响,而在众人议论纷纷之际,怀洛已抱起玉琴欠身行礼,他身价极高,轻易不会在外露面,底下看客难得见他一次,现下如何乐意放他直接离开,忙叠声哄闹着要他再留片刻,怀洛便面露为难,语带歉意,
“在下前几日受了风寒,身子尚未好全,望诸位大人高抬贵手。”
他一身素雅,孤身抱琴立于厅中,本就单薄的惹人心怜,如今又因身体抱恙,深觉无奈似的微微颦起眉,放低了姿态软声请求,在场之中又有谁能忍心横加刁难,于是氛围的风向立马便跟着转变,开始让怀洛注意身体、仔细休息,哪怕有少数不肯,反对声也被淹没在关怀问候里头,根本掀不起什么风浪。
于是怀洛就在这或真或假的温柔体贴中缓缓道谢,他复又低头行过礼数,这才抱着他的琴转身离开,柳栐言看他退回后厅,没一会再看不见身影了,便想着听他弹琴的邀约应当算是完成,也就不想再继续留于此地,准备带柳承午动身回家。
结果柳栐言还没来得及走,就有个之前没见过的小少年跑过来寻他,那孩子左右看了一眼,确认没有旁人在看这边,这才小心翼翼地压低了音量,和柳栐言说怀洛找他一叙。
少年把声音放的极轻,除了这一桌不可能有人听得见,于是二人跟着他离开时完全没有引起别人注意,楼里仍是一片热闹的歌舞升平。
柳栐言来过两次怀洛的厢房,这次再来居然有一点轻车熟路,冬青本守在门口,见着他们就向里头喊一声公子,接着开门让二人进去。
方才在厅中说自己身体不适的青年已换过一身青裳,温润如玉地对柳栐言执了一礼,
“劳驾先生。”
柳栐言便摆手让对方不必如此客气,他方才经受过洗濯,此时自然连声称赞怀洛琴艺精妙,怀洛闻言微勾起嘴角,竟因自己所习技艺被如此夸奖而显得有点羞涩,
“先生谬赞,不过是些供人取乐的雕虫小技罢了。”
他在柳栐言面前总是端庄,乍然露出这等难为情的模样,倒显得更加真实一些,柳栐言陡增亲近,便忍不住对怀洛笑了笑,让他没必要如此自谦,真心实意地夸他琴技出众。
怀洛便在他的问询下讲了些声乐音律,后又一路延伸,同柳栐言浅略探讨起了笔墨书法,而等这般其乐融融地说过一会话后,趁着气氛正好,怀洛忽然止住话题地微一低头,露出些许的犹豫来,
“…其实这次邀先生过来,是因为有几个不情之请。”
柳栐言见他如此慎重,也就跟着认真起来,温声问到,
“是有何事?”
怀洛久经磨练,最擅对旁人察言观色,他仔细打量过柳栐言的神情,确认他并没有表露出什么觉得麻烦的抵触之意,才迟疑说道,
“您应该也能猜到,此处毕竟是花街柳巷,藏在水下的龌蹉事极多,不论受伤还是染疾都十分寻常,”
他说着轻笑一声,神色间竟隐隐有些讥嘲,瞧不出是对别人还是对自己,
“可惜贪求的是世人,嫌恶的也是世人,我有微薄的名声做依仗倒还好,楼里其他孩子若是因为客人挨了打,或是不小心生了病,便连个医生都请不来。”
怀洛说到这,柳栐言已依稀猜出他想求什么,果然就听对方继续道,
“您当初既然愿意来此替我诊病,想必对青楼并不介意,所以能否请您……”
他话虽只说一半,柳栐言却完全明白这人的意思了。他本就医者仁心,最近又没有什么别的病人需要看顾,因此自然不会推拒,直接答应了下来,怀洛就释然道谢,看起来比开口之前要放松许多。
柳栐言陪他喝了几杯茶,才悠悠询问怀洛还有什么事要说,可与求医看病不同,这另一样请求全是为了自己,怀洛抚摩着茶盏犹豫再三,才在柳栐言的等待中慢慢开口,
“我从五岁就进了这仙居楼,至此从未真正得过自由,之前听闻您在四处云游看诊,应当见识过不少奇闻异事,”
怀洛捏着杯壁,眼睛里的期待明明灭灭,终究还是请求到,
“所以我想……若是不会麻烦,可否请您偶尔过来这里,同我说些路上的所见所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