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行泪沿着脸颊流入口中,咸得发苦的感觉。
她想老天真是残忍,她本已不再属于这里,为什么还要她看到这些哀伤的场景?
冷风乍起,将他月白的衣袂和系住墨发的发带吹起,他仍纹丝不动地抱着她,双眸注视望着远处的山峰,好像在想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天色越来越沉,青汐的心也越来越着急。此地空旷风大,山间雾气又重,他难道打算就这样坐到天明?他是不是嫌她流的泪水还不够多吗?有好几次她都忍不住朝他走过去,每次都只差几步就能到他的面前,但每一次都强忍着又退了回去。
她都几乎要绝望了,一辆马车行至此地,一位宫人从上面下来,徐徐走到他跟前低声道:“陛下,您该回去了。”
他没有应声,仍然望着远方出神。
那位宫人似不忍心般轻叹了口气,又道,“陛下这样,如果姜姑娘看到,肯定会心疼的,她在天之灵如何能安息呢?陛下还是随奴才回宫吧。”
青汐真的很感激这位宫人,他说出了她心底最想说的话。他这样,她如何能安心离开。
好半晌后,他终于转首望向那位宫人,面色有些恍惚地道:“即便是在梦中,她都不肯来见我,又怎么会……心疼?”
青汐忍不住想,他还真懂得如何让她伤心,她刚死那会儿魂魄不全,怎么可能做到扰他清梦呢?况且那时候她确实是怨他的,现在想想,若是她那时真能进入他的梦中,将这一切误会都解开,是不是就……想到这里,她的眸光一黯,无力地抿了抿唇角,就算那时候就知道了真相又如何?她已经死了啊,依然像现在这样,依然什么都做不了。
“怎么会呢?姜姑娘是不想您伤心,才不来见您的……”
青汐想,这位宫人真会说话,希望他能一直留在泽阙身边,就算经常能说说这些好听的话安慰他,也是好的。
那位宫人顿了顿,又道,“陛下,月夏公主说想见您最后一面,您是不是……”
许久后,泽阙终于起身,淡淡交代道:“回宫。”
望着他消瘦的背影渐行渐远,青汐决定一定要让他好好活着,只要他能好好活着至终老,她再别无所求。
当马车行至山腰时,她施了个法,变作一个八、九岁小姑娘,再将碧灵变作一根普通的竹笛,一曲婉转悠扬的笛声便回荡在山林间。
原本奔腾的马车忽然一个急刹停住,他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一直走到她面前。“你怎么会吹这首曲子?谁教你的?”
“……是一个姐姐教我的。”青汐故意不看他的眼睛,因为她怕一个不小心就哭了出来。
这首曲子是他亲自为她作的,这世上只有他们两人知道,所以她知道,只要她吹奏他就一定会停下来。
“你见过她?”泽阙面色有些恍惚地继续道,“你什么时候见过她?”
“三个月前一个姐姐来鹿山,看到我在卖竹笛,就教了我这首曲子。她说过一段时日会和一个哥哥来鹿山,到时候如果我还在,她就让哥哥教我弹琴。她说哥哥很会弹琴,她教我的曲子就是那个哥哥作的。”
这些事,都只有他们才知道。她这样说,他应该一定会相信吧?
“……她还说了什么?”他的声音沉沉的,就像在压抑什么。
“她还说……”青汐将头仰了仰,抑制住立即要夺眶而出的眼泪,装作在回忆的样子继续道,“她还说本来是和哥哥约好一起来的,但是她这次路过月国,所以忍不住先过来看看。我记得姐姐还在神树下埋了一个东西,说等下次和哥哥一起来的时候,给你看。”
“你说的那棵树……”他继续道,“在何处?”
她伸手指了指不远处,“……你往东走十丈,那里有一棵树明显比其他树大几倍,就是那里了。”
此刻太阳已完全藏在了云后,万物失去光泽,变得暗淡无比。
泽阙立在树下,双手握住一个木盒,注视了良久,才缓缓将它打开,里面是一封信。
青汐远远望着他,看到他的身影在暮色中渐渐变得模糊。
转身离开的瞬间,她泪如雨下。
我希望你好好活着,哪怕我不在你的身边。
黎周山的气候不同于鹿山,终年寒风凛冽,今晨已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芜辛在山腰处打坐,面前突然出现一个半透明的身影,若隐若现。
芜辛抬眸一看,淡淡道:“你来了。”
那道半透明的身影正是华遥用术法制造的幻影,可以与千里之外的人对话。
他的唇角扬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你果然,早就算到我会来。”
上古神兽皆能感知天命,所以感知到他们通过回溯时光重回到五百年前倒也不奇怪。
芜辛道:“你的记忆觉醒了?”
“从小我就会做一个相同的梦,只是事后不论我如何回想,都记不清楚那到底是个怎样的梦。只模模糊糊地知道梦里面有个女子,她一直闭着眼睛就像睡着了一般,我却从未看清楚过她的容貌,每次惊醒后心底都会涌起一阵锥心刺骨的疼,头疼欲裂,我一直找不到症结所在,也没有一个大夫能看得好。直到后来遇到青汐,我才再也没有做过那样的梦,也再没有犯过头疾,仿佛不药而愈了。”他顿了顿,抬眸瞥向芜辛似笑非笑道,“直到前不久在齐梁国皇宫看到青汐跳碧羽瑶天舞,才让我又再次开始做同样的梦,头疾也在同一时间再犯,你说是不是很奇怪?”
芜辛道:“你的记忆那个时候就恢复了?”
华遥摇头道:“不,准确地说,是昨日。”顿了顿又道,“这要亏你的一位朋友帮忙。”
芜辛一贯冷淡的容颜微微一变,半晌后才恢复一贯的表情道:“你果然不是能轻易放下执念的人。”
华遥似笑非笑地扬了扬唇角:“彼此彼此。”
芜辛道:“为何来见我?”
华遥漫不经心地笑了笑:“一是感谢你终究还是做到让青汐重生,二……”他顿了顿,斜睨了他一眼,淡淡道,“当然是来告诉你,你输了!”
芜辛没说话,耳边蓦地响起今晨他对他说到那句,“……可是我从来都不相信天意,我们不妨赌一赌到时候是天意赢,还是我赢!”
五百年,原来也可以这么弹指一挥间!
五百年后,他和青汐也竟再次相遇,那些他尽力想避免的事,终究还是避免不了。
“既然你要感谢我,就答应我一件事吧。”芜辛继续道,“就算是我让殿下重生,你对我的回报如何?”
华遥已经猜到了七、八分,道:“你要我答应的事,就是不告诉她,我的前世就是泽阙?”
芜辛淡淡地道:“没错。”
青汐既然回到五百年前,终究会知道事情的真相,若再知道他们是同一人,日后定会对他用情更深,越难抽身而退……他不知道这么做有没有用,但是现在也没有其他办法了。
华遥道:“如果我不答应呢?”
芜辛道:“那我会封印殿下的全部记忆,除了泽阙外,她也不会再记得你。”
华遥双眸掠过一丝幽深的暗光,许久后,才淡淡道:“我突然有点后悔来找你。”
“不用后悔,就算你不来找我,我也会去找你,”芜辛面色平静道,“这个交易我们早晚会做的。”
华遥双眸终于恢复一贯的波澜不惊,道:“好,我答应你。”
一直以来,他都没有前世的记忆,也不知道泽阙这个身份,他还是爱上了青汐,所以他是什么身份并不重要。就算他的前世不是泽阙,他喜欢她这点依旧不会变,只是……青汐她一定会难过很久。
早知道,不该带她来月国的。
可是不来月国,又怎么能知道这一切?天道循环不止,该发生的,也许早晚都会发生。
华遥的幻影渐渐消失,此处又回归宁静,唯有雪片又开始簌簌地落下,大约又会下一场雪。
芜辛缓缓站起身,良久后,淡淡道:“出来吧。”
他话音刚落,他的身后便出现了一位姿容妖魅绝艳的男子,此人正是夜茴。
他伸手将芜辛的腰搂住,芜辛却冷淡地将他的手拂开,道:“是你助他恢复前世的记忆的?”
夜茴不怕死地再次贴近,挑起他的下巴,在他唇上印上一吻后邪魅一笑,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说到别处去了:“芜辛,本座觉得你还是变作兽身好玩些,女身时也很可爱,尤其是当你臣服在本座身下迷醉的样子,真是让本座至今都十分……”
芜辛面无表情地打断他道:“你怎么会来人界?逃出来的?”
夜茴妖魅的黑眸瞬间变为冰蓝,隐隐泛着怒光,嗤笑了一声道:“凭他们困得住我?天大的笑话!本座是懒得陪他们玩了,而且……”他将身体与他贴得更紧密无缝,唇齿一边在他颈项处啃噬流连,一边道,“本座想你了,自然要来看看你了,你怎么一副不想见到本座的样子?”
芜辛淡淡道:“原来,阁下还带了眼睛出来。”
夜茴倏地挑起芜辛的下巴,舌头瞬间钻进他的口腔中,来回扫荡半晌后,才意犹未尽地移开唇道:“你以为变作男身便可以躲开本座了?你不知道本座生冷不忌么?”
芜辛神色淡漠地看向别处,冷冷道:“确实忘了你还有这等下流癖好,显然是我高估了你。”
夜茴舔了舔适才被他咬得有些流血的唇,不甚在意地笑了笑:“本座就喜欢你这张小嘴,吐出的话永远都是这么犀利又无情,可本座就是对你欲罢不能,你说怎么办呢,嗯?”
芜辛一直冷淡地看着他,不推却也不迎合,就像在看一场与自己无关的戏。
“你适才问是不是我帮他恢复前世的记忆的?”他的纤指挑起他的发丝,在手中一边绕圈圈一边道。
芜辛冷然道:“为什么要这么做?”
“当然是为了你啊。”夜茴懒洋洋地道,“你不是一直希望我别那么嗜杀成性嘛,我就是试试普渡众生啰。”顿了顿又道,“别那么看着我,我可是遵照九荒石上面的指示,特意去帮他恢复记忆,想让他把姜青汐带回五百年后,免得她留下来后打乱天道秩序,将五百年后变为一个妖魔横行的世道。”他笑了笑又道,“我这么慈悲为怀,你不是该感激我吗?”
“你说妖界那块预言石?它什么时候准过?”芜辛面无表情地道,“承天镜都没反应,它怎么会有反应?”
说起这块九荒石,在妖界倒是颇为出名,并不是因为它预言得准,而是它极少准过。众妖都不把它当回事,还常常有妖怪跑到上面去打架、赌博……还有撒尿。
“准不准是它的事,本座既然看到了,当然要普渡一下众生了,再说……人界的承天镜怎么能和九荒石比?”他嗤之以鼻道,“承天镜只能显示天道异象,有什么用?也就昆仑境的人把它当回事。我们妖界的九荒石可是能预言几百年后的事……当然,既然是几百年后的事,变数自然多了,不准不也很正常吗?”
他这是在帮九荒石正名么?真够无聊的……芜辛紧抿着薄唇,沉默不语。
夜茴继续一派慵懒地道:“承天镜现在没反应,是因为姜青汐现在还没真正改变历史轨迹,等她回到五百年后,你看承天镜会不会有反应?”
芜辛敛了敛眼,确实如此,等青汐回到现世后,承天镜必会出现变化,届时昆仑境的人定又会追着她不放了……
夜茴瞧了他一眼,又道:“再说他的记忆本来也快觉醒了,我不过是顺水推舟地助了他一把而已,何必这么小题大做……”
看芜辛眉头微蹙,夜茴的脸上渐渐露出欣喜之色,道:“怎么,你该不会是吃醋了吧?”
芜辛闻言,一向清冷的容颜倏地浮起一丝笑,平静地道:“夜茴,你可知道,在我眼中……你一直很可怜?”
“你、说什么?”夜茴脸色骤然一冷。
“一场梦而已,我已醒了,你却还没醒,”芜辛径直离开,留下一句,“你不是可怜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