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政事上前庭和后宫看似在并无关系,实则息息相关。
撇开后宫是否干政不说,就算后宫不干政,许多皇帝也会给自己的宠妃一些殊荣,比如将自己宠妃娘家的血亲提拔任用,或者对自己宠妃娘家之人委以要职等……这种事情,古来有之,往主观点说叫情之所至,往客观点说叫做色令智昏。
青汐觉得梓夫人的胞弟如此年轻就能做到骠骑将军一职,不管其人是不是真有本事,多多少少还是沾了点他姐姐的光的。
“正是他。”华遥握着酒杯,勾了勾笑继续说,“试想一下,一个年轻气盛、正沐盛宠的世家子弟,能受得了在三军将士面前被当众打八十大板吗?”
青汐五百年前辅佐黎夙时也见过不少世家子弟,他们中当然也有资质十分不错且为人正直上进的,但那毕竟是极少数,大部分的世家公子都是目中无人且跋扈高傲的。陶策此人她没见过,不敢说他属于哪一类,但是他治下的奋威校尉袁栋竟能做出烧杀抢掠之事,他却对此事却不闻不问,可见不大可能属于为人正直上进那类型的。若从身世背景来看,陶策他作为陶相之子,梓夫人之弟,从小大概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这次却在邹义这里吃了这么大一个闷亏,若不寻个机会报复回来,怎么可能咽得下这口气呢。但问题是邹义怎么说也是一军统帅,就算陶策再不服,官位也是居于邹义之下吧,还能兴起什么风浪来呢?
看青汐杵着腮帮子凝神沉思,华遥唇角弯了弯,提点道:“如果恰逢怀楚国的粮草正好需要补给呢?”
粮草补给?青汐蓦地想通,难怪先前邹义并没有带领怀楚国的军队趁胜追击呢。她起初还以为是连续作战使得他们兵马疲乏,所以他们不得不停下来修养生息,原来竟是因为粮草不足的缘故。
如此看来,华遥在敌方安插得有间谍几乎是肯定的了,不然不可能提前就知道了怀楚国的粮草出了问题。陶策在军中的官衔没有邹义大,他若想让邹义吃吃苦头几乎无门,所以……他就在粮草上动起了歪脑筋吗?
青汐刚要发问,华遥眼梢微微扬起,赞赏地瞥向她道:“没错,他确实在粮草上动了手脚。”
青汐不禁皱了皱眉头,这些世家子弟为了个人的脸面,果真什么都做得出来啊,连牵扯到数万将士性命的正事都可以先放在一边。
华遥道:“你再猜猜看,陶策如果要在粮草上动歪脑筋,会如何下手?”
青汐凝神思索了半晌,才开口道:“陶策虽说要报复邹义,但也不会真的傻到让三军断了粮草吧?否则其人真是愚不可及。我想他顶多是想拖上几日,让邹义尝尝急火攻心的感觉罢了。不过两军开战是大事,朝廷必定是准时发粮的,要在这上面拖延时日并不容易,所以如果我是陶策,便会在粮草押运的过程中动手脚……”
连青汐自己都不知道,她在认真分析一件事时,眼神格外专注而明亮,就好像里面盛着星光。华遥一向很喜欢看她这样的神情,狡黠而美丽。
青汐没注意到华遥的表情,继续道:“……最好的办法嘛,是派人扮作我们萧清国的士兵,自己劫了自己的粮草,然后藏在某个妥当之处,待到邹义急得快吐血之时,再假装偷袭我军成功,将粮草顺利运了回来。这样做的目的嘛,自然是可以一石二鸟。一来可以让邹义尝到了担惊受怕的滋味,就算他日后凯旋回朝也难免被人参上一本,落下口实;二来粮草最终回到了陶策手中,怎么也是要被记上一大功的,这就完全洗清了他在三军面前当众丢脸之辱了,他是这么做的么?”
青汐一直觉得在战场上,除了善用兵法谋略外,还要多站在对方的角度去思考问题。就好像下一盘棋,要是能掌握对方的思路并以此来布局,往往事半功倍。
陵远在一旁听着,面上渐渐露出惊讶的表情,薛太尉竟……全料中了!
看华遥微微含笑的神情,她知道自己是猜对了,心里不免有些许的高兴。不知道为什么,她以前不太在意别人怎么看她,但她现在发现她其实颇有些在意华遥的想法。她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吓了一跳,难道……
华遥出声道:“那如果你是我,遇到这种情况,你会如何做呢?”
别整日胡思乱想。
青汐摇晃了下脑袋,努力收敛起心神,端着酒杯站起身来,后背靠在厚实的城墙上,摇晃着杯中陈年老酿道:“我要是你,肯定让这场监守自盗的戏码最终变成假戏真做。陶策劫走粮草后,我们再来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轻轻松松地劫走粮草,你就是这么做的对吗?”
华遥但笑不语,青汐更觉得自己猜对了,顺着刚才的思路说下去,“怀楚国这五日来按兵不动,其实就是在等新补给的粮草吧?所以我们才有机会重新调整战略,整顿军马。”
青汐现在分析起来好像并不难,但她也知道要做到这些并不容易,这意味着这其中每一步都不能走错,一旦估算错了一步,就是全盘皆输。
青汐转过头,望了望城门外整齐划一的军队,继续道:“粮草刚到,邹义便亲率八万大军来犯,我猜应该是先前粮草被劫,他们损失惨重,后勤支援又有限,战事拖得越久,越对他们不利,所以邹义才急着想尽快结束这场战役。但是整支精锐部队倾巢而出,剩下戍守束城和晖城的士兵只剩下老弱病残之辈了,这是我们夺回那两座城池的最佳时机,所以你必定遣了部分兵力去夺束城和晖城吧?邹义从百里外的晖城来犯我熙良城,必须翻过阴岐山,而阴岐山地形险要复杂,常年瘴气弥漫,最适合伏击,我想你必定将少兵力布防在那里吧?”
华遥抬眸看他,眼中有激赏之色:“为什么你认为我会将少部分兵力押在阴岐山?你觉得我的重点布防会在哪里?”
青汐思索了一下,道:“渡沙江。”
华遥道:“说说看,为什么是渡沙江?”
“邹义率大军来犯熙良城,只有两个选择,一是翻过阴岐山,二是走水路,除此之外再无其他通道可选。阴岐山瘴气深重,地形险要,他必定赌你会在此设下伏击。他们怀楚国之人大多不识水性,他料想你会认为他们绝对不会选水路。而走水路也只有两条河道可以选,一是渡沙江,二是怒金河。怒金河河面狭窄,水流湍急,多有险道,他要是还有脑子的话,绝不会选这么一条险道。”青汐之所以对此处的地形如此熟悉,不仅因为她最近认真看过此地的地形图,而且她五百年前攻打容国时途经此处,对当地的风俗民情和地形也都较为熟悉。
华遥从容地斟了一杯酒道:“所以你认为他们会选渡沙江?”
青汐想了想,点头道:“嗯,我认为邹义会把精锐部队重点布防在渡沙江上,因为他料定你不会在水路上设下埋伏,焉知……”她停下来粲然一笑,话锋一转道,“你前几日就在军中找熟悉水性的士兵,我想你在水下也作了文章吧?”
青汐骤然想到前几日华遥画了一幅图,并命人找城中经验老道的师傅将所画图纸铸造了出来,那是一种玄铁铸成的奇怪工具。当时她看了觉得十分新鲜,问他是什么,他笑而不答,只说她不久便会知道,现在想来,应该是一种专门用来对付敌方战船的特殊武器吧。不识水性的怀楚军队和萧清军队打水仗本就是孤注一掷了,再加上遇到了华遥,青汐此刻脑海中已经能浮现出那幅惨绝人寰的画面了。
华遥踱步来到她的身旁,青汐问:“要是估算错了怎么办?要是邹义带着他的八万大军一举杀到了城门口,军师可有胜算?”
华遥悠悠地瞟了一眼城楼下,再抬眸凝视着她,似笑非笑的神色在他深邃的黑眸中流转:“假如我说并无胜算呢,你要陪我从这城墙上跳下去,好做个伴么?”
青汐是知道他们肯定不会输,才故意打趣他一下,哪知道他顺势接住话,还是她以前说过的话,倒叫她不知道怎么说了。
华遥忽地转身,将她牢牢抵在了他的身体和城墙之间。“你要陪我么?”
大约是因为先前喝了酒,他的声音比平时略微低沉沙哑一些,每吐一个字都含着一股清冽而甘甜的酒香,青汐的心跳莫名地漏了一拍,她撇过双眸看向别处道:“我们一定会赢的,而且……”
她想了想,终于转过双眸凝视着他道:“……就算真发生什么意外,你也不会死,我会救你的。”
良久无声后,华遥的指尖缓缓划过她的眉眼,失笑道:“傻姑娘,如你所说就算真发生什么意外,也应该是我救你,而不是让你冲到我的前面。记住,你需要做的只是保护好你自己,知道吗?”
青汐默然地在心中地想,至今为止仅有两人对她说过这句话,一个是泽阙,一个是华遥。如果华遥早出生五百年,比泽阙更早一步遇到她,她会喜欢他还是喜欢泽阙?又或者她是生于五百年后的现在,会不会像当初喜欢泽阙那样喜欢他呢?
她的面色倏地一黯,她终究不是长安,而是姜青汐,一个本该死在五百年前的人。她也终究是要离开这里,回到她原本的位置的,又何必想这些没用的呢。
华遥想要的答案,她大概永远不可能给他吧。
她的心中掠过一丝怅然,抬头时,正好看到一只秃鹰划破长空,渐渐消失在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