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兴一百二十二年,春,三月十二。
她与泽阙相识在这一日,因为一场意料之外的醉酒,她实实在在地调戏了他一把,又在他怀里困了好几个时辰,这样的经历在她看来是天赐良缘。
她当时借着让他养伤的借口,想将他留下来一段时日,好增进了解。要是一切顺遂,她的终身大事就彻底解决了。
人说,当女子一旦陷入情爱之中,脑子都有些不清醒。以前她对这句话不以为然,但由她遇到泽阙后的种种来看,她又何止是不清醒。
泽阙说他是和友人打猎,被猛兽抓伤,她相信了;泽阙说他误入姜氏一族的结界,在这里迷了路,她也相信了;泽阙说他途径这棵大树,正巧碰到她掉下来,她更相信了。那时,她甚至产生了一种很微妙的想法:觉得一切天意,一切都是命运,命中早已注定。
事后回想,她发现她短暂的人生大概也就只在遇到泽阙以后,才呆傻得令人发指。也许正是因为这样,她注定不能死在别人手中,只能死在泽阙的手上。
那日,她是真心实意地要留他下来,他却想都不想地就拒绝了。大约是怕她觉得尴尬,他还耐心地解释了一番,说友人见不到他的人影,恐怕会继续留在山中寻找,凭白让人担忧实在非君子所为,所以他必须离开。
他眼中噙着笑说出这样一通道理来,她顿时觉得他大概就是书中描绘的“谦谦君子,温润如玉”,从里到内都散发着一种祥和的君子气息,浑身上下仿佛渡上了一层金光般熠熠生辉。
不过,虽然他这样的做法让人赞赏,但是与她想留下他的意图背道而驰,她苦思半晌良久也找不到恰当的借口留他下来,只能先带他围着东灵谷来回绕圈子,借希望于在绕圈子的过程中突然灵光一闪,找到法子将他留下来。
说来真是皇天不负苦心人,终于在她带着他围着东灵谷绕第三圈时,遇到一只冲破结界前来寻仇的火鸡精。此火鸡精一来就将她噼里啪啦地一顿骂,总结起来大约就是说她不但勾兑了她的前任情郎,还杀了她的现任夫君,此仇不共戴天,不报便不配为妖之类的。
其实遇到前来寻仇的妖怪,在她看来也不算什么稀奇的。她这几年东征西讨,诸侯们打不过的时候,难免会请些妖魔鬼怪来助助阵。对此她一向遵循的行事风格是:对方若是人,她绝不会施上古之术;对方若不是人,她也只能吹奏碧灵破解妖阵。久而久之,死在或伤在她手底下的妖魔鬼怪也不算少数,她的名号在整个妖界都渐渐响亮起来。
几乎每隔一段时日,便会有一两个法力高强的妖闯破结界进来,要么为了报仇,要么为了决斗,偶尔也有那么一两个觉得生活太平淡,纯粹是来找点刺激的……但这些妖中唯独没有因为情感纠葛,跑上门滋事的,所以眼下这只火鸡精说她杀了她的现任,她信;说她勾兑了他的前任,她就不能相信了。
她刚开口说:“你会不会是找错人了?”那只火鸡精就叉着腰破口大骂道:“姜青汐,你要是敢作敢当,老娘还敬你这只狐狸精是条汉子。你给老娘在这弄死不认账,是怕旁边的小白脸知道了你过去做的这些龌龊事?”
以前要是遇到这种事横竖都是打一架,她也懒得解释什么,但这是她头一次喜欢一个人,就在他的面前被安上了这么个不好听的罪名,她觉得确实有必要好好理论理论了。
她抬眸看向火鸡精道:“你要给我安上这个罪名,好歹给我报出你前任情郎的名号吧,不然你要我如何认账呢?”
“好,老娘让你死个明白,你在攻打曹国时,有没有遇到一只蛤|蟆精?他就是在和你打完仗后,回来就和老娘分道扬镳的。要不是你这只狐狸精勾兑他,他怎么会不要老娘的?”
她当下想起去年在攻打曹国时,确实遇到过一只蛤|蟆精,不过他刚上战场没两天就不见踪影了,这件事把曹侯气得差点吐血,愣是在床上躺了几天都没缓过来。后来她听说,是这只蛤|蟆精那日晚上去水池边洗澡遇到一只母蛤|蟆精,两人一时天雷勾动地火,便双宿双飞退隐江湖了。
她原封不动地此事告诉火鸡精,并继续开解她道:“退一步讲,就算他当日没和那只母蛤|蟆精跑了,也保不准日后见到同类会觉得更有共同语气些吧?既然早跑晚跑都是跑,不如早点跑了,你还能趁早找下一任,有什么不好的呢?”
身侧倏地传来一阵沉悦的笑声,她转过头,看到泽阙正噙着笑望着她:“姜姑娘,平时都是这样开解人的?”
她疑惑道:“我说的不对?”
他笑笑地道:“我以为,你可以委婉点。”
她思索了片刻,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依你看,该怎么个委婉法呢?”
“比如你可以先……”
他还没说完,就听到火鸡精瞬间炸毛的声音传来:“你们俩够了!老娘不需要开解!说来说去,不就是拐着弯骂老娘的品味差么!老娘当年少不经事,确实品味不好,竟信了那个杀千刀的说什么‘四条腿的都是长得俊的’之类的屁话,不过不管是人是妖谁还没有过眼瞎蠢过猪的时候呢……”
火鸡精噼里啪啦一顿说之后,忽然打住道:“算了算了,这事老娘先不跟你说了,改日等老娘查明真相后再与你细细理论,我们先算算老娘现任栽在你手上的账!”
火鸡精说罢就凌空飞起,现出原形,口中喷出一团团巨大的烈焰。
青汐立即将一旁的泽阙推开,拿出碧灵,随着一声声笛音溢出,火焰全部被挡在她面前三尺处,便再也进不了分毫。她加快吹奏的速度,那些火焰霎时调转方向,向火鸡精反噬而去,吓得火鸡精连忙躲开,但她的动作再矫捷,也难免被几团火焰烧着。
她一身鸡毛在烈火中熊熊燃烧,气得她连连大叫。火鸡精并不怕火,这么鬼哭狼嚎,大概是在心疼她那一身鸡毛,毕竟没那一身金灿灿的鸡毛,要找下一任……着实有些困难。
她顿时动了恻隐之心,以碧灵奏起请水咒,将她那一身火焰浇熄。天地良心,她真是好意,却没想到这次确实是她搞错了,原本火鸡精被火烧一下,最多是毛没了,过不了多久,它自己会长出来,但是被水这么一浇……
她原本不懂,水对于正在修行的火鸡来说是大忌,就好比是油,她一下浇了这么多油上去,结果可想而知了,她那一身鸡毛长不长得出来还是两说,而且……
她蓦地闻道一阵烤鸡的香味,味道比平时的烤鸡味道还要鲜美数倍,让人食指大动。
她终于顿悟,赶紧将水收了回来,向哭得更加鬼哭狼嚎的火鸡精诚挚地道了道歉,还虚心向她求教有没有补救之法。
火鸡精哭得正伤心欲绝,听她这样一说,眼神凶残得都可以将她杀死。
可以想见,火鸡精要是理会她,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火鸡精拖着零星剩着的几根鸡毛,颓败地站起来,边一瘸一拐地往外走,边道:“姜青汐,老娘这次是遭了你的道了,老娘认栽。不过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总有一日我会替我死去的情郎和……”她心痛地看了自己所剩无几的鸡毛一眼,“……老娘的这身鸡毛报仇的,你等着!”
她当时确实觉得有些对不起这只火鸡精,心下正愧疚,那火鸡精竟趁着这个空档,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匕短刀,就直直向不远处那抹月白色身影射去。
等她反应过来时,火鸡精已经逃脱,空气中空留下她丧心病狂的袅袅余音:“哈哈哈哈,姜青汐,老娘收拾不了你,但起码也让你尝尝与心爱之人阴阳两隔的滋味,哈哈哈哈……”
眼睁睁地看着那抹月白色身影在她眼前倒下,心中倏地升起一种类似于泰山压顶一样的窒息感,她不明白她当时为什么会是这样的感觉,但是她想她一个久经杀场的人,竟会对第一次见面的人有这样的情谊,更加肯定他真的就是她命中注定的那个人。
庆幸的是,火鸡精适才可能是被水给浇糊涂了,看东西有点重影,当然也可能是气得太厉害,导致有些手抖,总之,她那一刀原本是要射向泽阙心脏的,却不小心射得偏了些。
他受了重伤但还不至于死,她原本有些麻乱的心总算冷静了下来,她想她终于有理由将他留下来了。
……
一夜醒来,推开窗棂,青汐看到院子里的花草如同洗过一般,焕然一新,天上没有云絮,只是一片蔚蓝,她倏地想起昨夜耳边似有淅淅沥沥的雨声,原来当真下过雨。
早饭时,临枫穿着新买的白衫下来,经过符苓身旁时,故意掩嘴微微咳了一下,符苓抬眼瞟了他一眼,又继续喝粥。
临枫无计可施,向青汐使了个眼色,青汐意会后说:“临枫,你今日穿得挺素净的,”随即看向符苓,“师妹,你觉得如何?”
符苓这次抬眸,细细地打量了他一番,忽地拍腿大笑道:“我怎么觉得……觉得有点像把大白菜裹在了身上,哈哈哈哈……”随即又大笑着继续揶揄他,“临枫,你还有青色的衣袍不?明日也穿穿呗,让我们感受感受一颗青葱在路上走的感觉,哈哈哈哈……”
临枫听完,默默地将碗中的白粥一口饮尽,再优雅地擦了擦嘴唇后,脸色阴晴不定地看了符苓半晌后,站起身,阴测测地笑了:“小圆子,为兄仔细想了想,终于大彻大悟,你此生就是找虐的命,为兄决计不能辜负了你。”说罢,将桌上的一大个冒着香气的包裹拿走,“零嘴全部没收,不要跟上来,跟上来也没用。”
符苓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转眸望向青汐,似下了决心般道:“师兄,不如今晚我们找个机会做掉临枫吧,只求财不劫色。”
“不行,这样太危险了,”青汐搁下筷子,指点她道,“我看临枫其实是个死心眼,要不师妹先劫了他的色,财自然就有了。”
符苓:“……”
用过早饭,他们再次踏上了去齐梁国皇城的路,不过多加了临枫、景阳、藻羽三人,景阳和藻羽金枝玉叶,经不起舟车劳顿,所以马车较之平日行得要慢了许多,以他们目前的速度估算,大概两日后才能抵达。
到皇城的头天晚上,临枫忽然收到他爹的飞鸽传书,说有要紧事令他速速回去,国内已派使节代替他出席赵太后的寿辰。临枫收到讯息后,便连夜策马往回赶。
青汐猜想,多半和攻打褚允国有些关系,但临枫没说,她也不便多问,这毕竟和她没多大的关系,对她而言,最重要的还是找到这四方神器。
入夜,远处群山连绵叠嶂,近处月浮碧波之上,他们宿在与齐梁国皇城临近的谷方城,计划是第二日大早出发,两三个时辰后,便可到皇城。
客栈清幽,夜风凉爽,青汐打算早些歇息,刚吹灭烛火,一股诡谲的冷风就从窗口处袭来。她知道,有人进来了,武功似乎不错。
她还没开口问是哪路英雄,英雄就先开了口,而且还带着些许歉意:“华公子,深夜叨扰,并无恶意。我家公子说,华公子要是不嫌弃,他想邀您月下共饮。”
青汐想了半晌,眉头终于舒展开来:“鄙人不姓华,我想你要找的人应该在出门左转第一间。”
男子道:“我家公子和随从不久前去萧清国经商,行至一处山林时,忽遇怪兽袭击,幸得公子出手相救,公子可还记得?”
青汐终于想起当日在红月构建的幻境中确实救过一个商队,道:“我想起了,不过夜已深,不如改日再和你家公子共饮不迟。”
男子似乎没有料到她会拒绝,怔了片刻才道:“我家公子一再交代,一定要把华公子请到,否则在下只能自刎谢罪了。”
威胁她?青汐双眉微微挑了挑,道:“你的命与我何干?”
男子闻言,目光中闪过一丝决绝,刀剑出鞘的声音伴随着一道亮光忽地闪过,青汐目光一凛,手中立即射出一枚孔雀针,刀剑倏地落到地上。
青汐在心中微微叹了一口气道:“带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