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临两百六十四年,萧清国皇城突发一场瘟疫,死了许多人,民间忽然有传言说桑丘家的夫人洛红月是妖,纷纷向王上进言要杀了洛红月祭天,桑丘昱为保红月连夜进宫面见王上。魏霍原本就是个不信鬼神之说的人,再加上桑丘家族与皇室关系密切,自然不会与他为难,便让他把夫人送出皇城一段时日,等事态平息再接回来。
第二日,红月就被秘密送到桑丘家族皇城外的别院修养,桑丘昱承诺她一旦瘟疫有所控制,便立即把她接回来。上轿前,他们立于一株红梅树下话别,红月挑着一双美眸问桑丘昱:“夫君,你真的相信瘟疫与我无关?”
桑丘昱将她搂在怀中,失笑道:“你以为你的夫君是那些愚民吗?”
红月深以为然,其实以她一贯的作风,这样莫名其妙地诬陷她,真想让他们付出代价,可是她的夫君不喜欢。
红月伸手将眼前的一枝含苞欲放的红梅折下放在鼻尖嗅了嗅,本就如芙蓉般浓丽的容颜绽出一丝绝美的笑,轻柔的声音散落在冷风中:“等院中红梅绽放,你就接我回来,与你一同赏梅如何?”
桑丘昱宠溺地摸了摸她的耳朵,答道:“好。”
世人皆以为妖凶狠无情,其实妖是这世间最有情的,只是需以真心来换而已。然而这世间一切快乐与美好似乎总是短暂的,没想到红梅树下的话别竟成为他们之间最后的诀别诗。
也许桑丘昱冥冥之中早已猜到,这场突如其来的瘟疫和他们桑丘家族世代都在铸造的一把叫做噬方剑的凶剑有关。
至六国初创之时,萧清国国富民强,皇室先祖野心勃勃,妄想一统六国,便命桑丘家族打造一把绝世凶剑,助他一统天下。然而计划远远赶不上变化,不久萧清国先祖皇帝便身染重病,短命归天。
继任的萧帝并不知道铸造凶剑之事,但桑丘家族的先祖却没有忘记先祖皇帝的嘱托,一直在秘密铸造这把绝世凶剑,打算在凶剑铸成之日再敬献给皇帝,助之一统天下。
铸造这把凶剑工程巨大,非一朝一夕之事,所以桑丘家族的先祖立下家规,每代桑丘家族的家主都需继续铸造这把凶剑,直到凶剑铸成之日。既然是凶剑,铸造之法自然不同寻常,除了以极好的玄铁炼造外,还要常在炼炉中投以犯下大奸大恶之罪的死囚尸骨,久而久之,这把剑上便凝聚了无数凶恶无比的鬼魂。
到了桑丘昱这一代,他已隐隐察觉这把凶剑渐渐不受控制,有股邪恶的剑灵似乎在不断挣脱而出。送走红月后,皇城的瘟疫并没有收敛之势,反而越发厉害,而凶剑的剑灵也愈发猖狂,直接闯入桑丘昱的梦中挑衅示威。
此后连续三日,桑丘家子嗣连同仆从几乎大半都突染瘟疫而亡,桑丘昱只有找来昆仑境前任主人莫一先生寻求控制凶剑之法。莫一先生凝神思索了半晌后,遗憾地表示这把凶剑凝聚了恶灵对桑丘家族太多的怨念,除了将桑丘家族当家的骨血投入炼炉之中以平息凶剑的怨灵之气外,再别无他法。
桑丘昱定定地望着窗外含苞欲放的红梅树,沉默片刻后忽然开口道:“依先生看,这院中的红梅要几日才能绽放?”
莫一转目望向窗外,看了半晌道:“许是要十日光景吧。”
桑丘昱倏地回过头,对莫一道:“我若不投入剑炉中,桑丘家的血脉顶多还能撑几日?”
“顶多三日吧。”莫一叹了口气,离开了桑丘府邸。
莫一走后,桑丘昱一直沉默地坐在窗边,许久后才抬眼望向天边,轻声道:“月儿,夫君大概要失约了。”
翌日清晨,没被瘟疫夺去性命的桑丘家族之人及仆从均被桑丘昱秘密遣走。等一切安排妥当后,他从容地打开书桌上宣纸,再细细研墨,最后提笔书写。书信写成后,他吩咐身边仅剩的一位老仆将信连同几箱价值连城的财宝带去皇城外的别院,交给红月。
待老仆离开时已至日暮,灰暗的苍穹隐隐有下雪的征兆,桑丘府后花园的一大片红梅树却奇迹般地悉数绽放,满院冷香扑鼻。
桑丘昱立于一株红梅树下良久后,摘下一枝红梅轻轻地放在鼻尖下,唇角扬起一抹淡淡的笑,嘴唇微微动了动,声音低沉柔和如缱绻和风:“月儿,你可知道院中的红梅已开了?”
那一夜,桑丘昱走入炼制凶剑的密室,再也没有出来。
丑时时分天空开始纷纷扬扬地飘起细雪,却灭不了桑丘家族府邸滔天的火光,那是从府邸深处蔓延而出的地狱之火,火势延续了一天一夜,桑丘家族至此衰落。
青汐大概可以猜到桑丘昱书信的内容,应该是大致交代了凶剑之事的来龙去脉以及对红月此后生活的安排。她猜想如果这封信能够成功送到红月手中,那么必不会有后来红月向魏霍的复仇,而这件事最坏的结局就是她殉情而死。
然而有一句话叫做造化弄人,有时候甚至会弄死人。送书信的老仆一路风尘仆仆地离开皇城,直奔桑丘家的别院而去,却在夜间行走山路之时遇到了一帮凶狠残暴的强盗。他们不仅抢劫了所有的财宝,还将忠心耿耿的老仆一刀砍死了。
久等不到消息的红月心中渐渐升起不详的预感,第二日一路马不停蹄地赶回皇城,看到的便是已经烧得面目全非的桑丘家府邸。
那一日,在漫天的飞雪中,她发了疯似的在尽是残垣断壁的院落中找桑丘昱的尸首。整整三日三夜,红月白嫩的手指从最开始地冻得通红,到后来指甲全数被折断割裂,整片手掌都是被瓷器碎片和木渣割破的伤口,污血肆意地流淌,甚至溃脓生疮,可她还是不愿放弃。他们都说她的夫君死了,但是她无论如何都不能相信。
一直贴身伺候红月的侍女怡香跪在地上劝她,红月却置若罔闻一般,继续以满是污血的手翻身下的石块和木梁,坚定地道:“你们都说他死了,可是为什么我连他的尸骨都找不到呢?你们都在骗我,对不对?你们都在骗我!你滚,现在就滚!”
怡香红着眼,哽咽着道:“夫人,那场大火烧得那样旺,少爷的肉身早已化为灰烬了,您与少爷心有灵犀,一定感觉到了是么?您只是不愿相信罢了。”
红月手下翻找的动作蓦地顿住,像失了魂魄似的,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神色木然。大雪簌簌地落下,一片片落在她的头发上,肩膀上,她的脸庞在日暮的霞光中渐渐变得苍白如雪。红月是一个活得很纯粹的妖,她相信的事不易轻易改变,她不相信的事也不能轻易被说服。
她一直靠“桑丘昱还活着的”信念一路支撑着她在雪地里翻找他的尸体,不是为了找到,而是为了找不到。她在心中不止一次地想,如果一直找不到,他终归会出现在她的面前,终归会扶起她心疼地对她说“月儿,我不在的时候,你为什么这么不懂得爱惜自己。”
红月不是一个轻易落泪的人,这么几天来,没掉过一滴眼泪,但到了此时此刻,眼泪却簌簌地落下,无论怎么都止不住。从悄无声息地流泪到仰天悲鸣,仿佛用尽了她一生所有的力气,倾尽了她全部的情感。
那一夜,过度的哀伤和体力不支,终于让她倒在了枯死的红梅树下。
侍女在她昏厥过去后,赶紧将送到了一间还没烧透彻的房中休息。
红月这次醒来后,在窗边呆坐了整整一日,当她再次推开房门时,已不再是原来的红月,她体内的妖性完全释放出来,眼睛眉梢全是妖冶的狠戾之色。这一日里,她想明白的只有一点桑丘家族家大势大却毁于一旦,她除了能想到萧帝魏霍有此能耐外,再也想不到别人。
她最珍爱的人毁在了这萧清国,她甚至来不及见他最后一面。她必须去找魏霍复仇,不计一切代价,她要他去给他的夫君陪葬,给她自己陪葬。她的想法很明确,却还没来得及执行,就被赶来的莫一阻止。
在纷飞的大雪中,莫一将整个桑丘府邸围了一层结界。
红月的手指长出长长的指甲,九条尾巴在结界中狂乱地舞动。
她血红色的眼珠死死地盯着他,仇恨的火花从她眼中射出,一字一字地从齿间蹦出来道:“挡我者死!”
那一战不再一一述说,日沉月出,星陨辰落,结界内的红月和莫一斗了整整七日七夜。
红月几乎耗尽了自己的全部修为,最后却终究不能敌莫一,被他永远地封印在了冰湖之底。莫一事后总结自己的一生,认为平生最凶险的一次斩妖除魔便是和九尾狐红月的这一战,他虽然收了红月,却也因此失去了一只手臂。
此后,红月被封印在冰湖之底,支撑着她活下去的除了恨,就再没有其他了。
青汐即便只是作为一个旁观者,看完整个故事的来龙去脉后,也无法做到完全不动容。她忽然有些理解红月的所作所为,她是一只妖,也许恨一个人十分容易,但爱一个人却实在不易。她在世上活了几千年,只爱上过桑丘昱一个人,还没来得及陪他到终老,他便永远地消失在了这个世上,除了恨,她大约也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
只是她不知道的是,这一场恨亦是镜花水月一场空罢了。
天眼石上的画面渐渐消失,小狼妖看向她道:“你还有什么问题想要问我?”
青汐想了想道:“有的,我想知道解开红月的封印的幕后之人是谁?”
“大概是解开封印之人施了法,天眼石无法看到。”小狼妖顿了顿,又道,“不过昆仑境的莫一先生在上古之术方面的修为极为高深,能解开他的封印之人定不是普通人。”
她怎么竟忘了西封大陆上还有一个除魔卫道的昆仑境呢,青汐的唇角勾起一丝讥讽之笑。
日暮渐渐西沉,青汐离开后,小狼妖只接待了青汐后面的白衣少年这一位客人就打烊了。他走上二楼正中间的书房内,金龙雕花屏风上映出屏风后的藤椅上的一道拉长的人影。
小狼妖道:“不出主人所料,她和昆仑境的主人寇倚衡确实都是为桑丘家族二十年前之事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