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身娇体软(1 / 1)

昏暗光线下,一眼辨不清黑木与血渍。

一袭黑袍缓缓迤过遍地血泊,苍白容颜一寸一寸被屋外阳光照亮。

像人间的光抚过逝者面庞,从精致下颌处步步上移,至淡色薄唇,至一双清黑冷寂的眸。

颜文溪死前的哀叫,如魔音般缭绕在他周身。

从这个颜氏叛逆口中得知,颜玉恒与颜青遭遇韩峥算计而死,由江白忠操刀。

在这七年间,颜乔乔被困于牢笼,寸步难行。

外间无她任何消息,只知她病着、病着、病着……父兄身死,也不得一见。

无名无份,不见天日。

与他动荡破损的道心遥遥应和。

他身躯微晃,精致眉目间浮起浓黑的雾气。

出于礼节,他先至青州拜访,打听她的情况,而未直接打扰她。此刻却发现多行了远道。

他向外行去。

步伐不快,身后却拖出残影。

他去往青州王陵,打算原路返回——当年只余一息尚存,他潜入皇陵墓阵最深处入定疗伤,意外与墓中大阵共鸣,发现皇陵墓阵与东面定州、北面漠北、西面大西州、南面青州的王族陵墓竟有玄妙感应,通过奇异的灵力共振,遥遥相通相望。

从皇陵阵心可以直达此处,自青州王墓也可传至京陵。

行出一段,他微微蹙眉,回眸,望向更远的南面。

不知何时,仿佛曾做过一场梦。在那场梦中,他上门拜访,得知她去了南面威武山,便去寻她。

她穿着一袭灼目的大红衣,红绫翩飞,像红艳艳的妖精在林间起舞。

幻梦般的美好。

正待步入青山王陵,心下忽然有所感应。

他抬眸,望向西边。

只见天际隐有赤雷,云间翻涌着寻常人无法察觉的滔天血气,血气之下,是遍野哀嚎、人间炼狱。

道意动荡难安。

仁君之道泽被万民,民苦,君亦感同身受。

那是……即将成圣的血邪大宗师,进犯疆土,大开杀戮。

公良瑾垂眸,薄唇轻抿。

清瘦挺拔的身影没入王陵,顷刻有奇异阵光勾连天地。

未赴京陵,而往西行。

颜乔乔迷迷糊糊醒来。

她抬起手,下意识抚了抚后颈——似乎做了个梦,梦见被人揍晕了?

她左右甩甩脑袋,涣散的眸光一点点凝聚。

她半倚着窗下的软榻,眼前是一方雕花小玉案,案上置着照雪梅,开得妖娆。

窗外冬雪凛凛,殿中地龙烧得旺,只需穿轻薄的纱衣。纱衣下,两条细白的小腿一晃一晃。

寝殿金雕玉砌,氤氲着暖融融的富贵气。

我是谁?我在哪?

颜乔乔迷茫片刻,想起来了。

她被韩峥“封印”在停云殿许多年,前日忽然从离霜那里听来个消息,韩峥今日要封她为君后。

她恍惚抚了抚额角。

一梦醒来,父兄之死似乎变得更加不真实,心口攒动着奇异的情绪,她觉得逝去的经年岁月就像一段灰白的香烬,毫无意义地寸寸塌碎。

她不该在这里。

她又该在哪里?

她迷惘起身,向殿外行去。推开殿门,有寒风卷入,撞上室内暖热的空气,顷刻激起一整片白霜。

她被冻得瑟缩了下,身躯难抑地痉挛。

这些年,她心中郁郁,又常饮伤身的汤药,身子骨早已垮了。

环视这间被风雪缭绕的华贵囚牢,她心有所感,自身命运全不由己,生死只在旁人一念之间。

韩峥可一念封她为后,亦可一念夺她性命。

抿唇回眸,望向离霜。

今日的离霜仿佛也有些不对劲,大约是快要解脱的缘故,冷面女官的神情活泛了些,浅棕色的瞳仁里浮着一层迷茫困惑。

“夫人莫着凉。”离霜尽忠职守道。

视线却未落在颜乔乔脸上,显然有些心不在焉。

“你一身好本领,原该上疆场杀敌。”颜乔乔抱臂移向内殿,边哆嗦边说道,“与我一道困在此处多年,当真是委屈你了。”

换作平日,离霜该说些忠君报国之类的迂腐话。

今日她却诡异地沉默了片刻,然后回道:“帝君于我有大恩,不可不报。”

“若他要你性命?”颜乔乔问。

离霜抿了下平直的唇角:“我欠帝君两条命,死也不够还。”

顿了下,她补充道:“所以夫人不必劝我助你逃走,不可能。”

颜乔乔:“……”

都说最了解自己的人不是朋友,而是敌人。此言不虚。

只是开门吃了阵冷风,离霜便知她又生了离去的妄心。

颜乔乔跳到软榻上,双腿在轻纱下一晃一晃。

“哎,”她眯眼笑,“我问你啊,若能还他两条命,此身由你自己作主,你会做些什么?是领军打仗,还是仗剑江湖?”

离霜又默了下。

她从未想过这种可能,从未想过自己想做什么,愿意做什么。

她这一生,只知永远服从君上的命令。

颜乔乔笑道:“要我说,你这性子不适合入伍——你不合群,也没谋略。做侠客也不太适合你——你性子寡冷,没什么兴趣替人打抱不平。”

离霜微微偏头,竟是入神地听她说话。

颜乔乔续道:“做杀手不错。那种有原则的杀手,只杀坏人不杀好人。比如韩峥这样的,一看就不是好人,可杀。”

离霜眼角抽了抽。

拐这么个大弯,原来还在说老三样。

离霜抱剑,冷漠道:“休犯不敬之罪。”

“犯了又如何。”颜乔乔一脸无赖,“你不是说韩峥今日要封我为后?我可不会安安生生做什么贤内助,他日权势在身,谋朝篡位不在话下——可休怪我没有事先提醒过。”

离霜:“……”究竟是哪里想不开,为何要接这个女人的话?!

抱住剑,默默立到窗棂下,发誓绝不再多说半个字。

金殿那边已有鼓乐清烟升腾而起。

照理说,早该有人送华冠吉服过来,替颜乔乔梳妆打扮。

然而停云殿仍是一片死寂深冬。

“离霜将军怕是听岔了罢。”颜乔乔倚着象牙床懒声道,“此刻出门前往金殿,大约还能吃得上几口温热剩菜?”

“不可能。”离霜蹙眉,“帝君昭告天下,君后乃是原配夫人、南山王嫡女颜氏。”

颜乔乔轻轻挑眉,哂笑:“哦。”

七年过去了,敢情韩峥还记得自己有个原配夫人。

正说着话,外头殿门忽然大开,一队人马不请自入。

领头那人正是大剑宗江白忠,在他身后跟着两列侍者,手上捧的不是吉服后冠,而是火炬、松脂、火油等物。

离霜惊喜掠出,停在青玉石阶下,向江白忠行礼说话。

几句对答,令人遍体生寒。

金殿那边确实在册封颜乔乔为后,只不过,那个女人并非正牌颜乔乔,而是另一个与她容貌相似之人。

江白忠这是来毁尸灭迹的。

颜乔乔立在窗畔,寒风卷入,冻进骨缝深处。

身躯难以抑制地发颤,心口翻腾着激烈的情绪。憎恶、痛恨、恐惧、不甘……无可奈何。

这一切,似曾相识。

她不知道今日这一劫该如何逃脱,江白忠修为超绝,乃大夏第一人,而她却是个连道意都无法领悟的废材。身娇体软,四肢无力,根本无路可逃。

只能坐以待毙吗?

如何甘心?

可是不甘心,又能如何?

“铮——”

离霜忽然横剑,挡住江白忠。

“卑职尚未接到帝君谕令。”她用毫无起伏的声音说道,“在此之前,需寸步不离,护卫夫人。”

霜雪卷入,江白忠的手放在剑柄上。

“傻子。”颜乔乔扬声道,“别白白送死,让开吧!”

她忽然发现自己并不像想象中那么惊怕。

冥冥中似有感应,她能感觉到,世间正义尚存,公道未泯。

到头来,一切终究有报。

心口翻涌的情绪更加激烈。

凛冬的飞雪穿过雕花大窗,一层一层向她铺来。

忽地,掌心涌起雪白的道光。

灵气与飞雪聚向她,眨眼间,她头上身上便落满了雪,像一个立在窗畔的雪娃娃。

外间,离霜与江白忠已交上了手。

到了这个境界,剑气皆是实质。

转眼之间,雕梁画栋噼里啪啦砸得满殿都是,金器玉架古玩字画爆成了一蓬蓬富贵粉屑,帘幔被层层割开,乱絮般飘飞。

离霜本就不敌江白忠,还要防着剑气掠入内殿,顷刻便败相大露,蓝衣洇开道道血痕。

颜乔乔忽然心有所感。

这个人,在求死。

不过此刻不是操心旁人死活的时候,离霜一死,下一个便轮到她颜乔乔。

她的心脏剧烈跳动,被雪覆住的身躯簌簌地颤。

她偏头望向破碎飘飞的帘幔。

此刻江白忠与内侍都在外殿,倘若这堆雪可以立住不动,干扰敌人视线,而她悄悄从窗口翻出去……运气好的话,说不定可以从侧廊下面逃离停云殿。

心脏跳得更快,积雪被震荡的胸腔生生抖落。

至于逃出停云殿之后的事情,此刻却顾不上那么多了。

蝼蚁尚且偷生,谁又甘心坐以待毙?

她尝试操纵周围聚来的灵气。

绝境之中的爆发力超乎想象,雪白的冬日灵气随心而动,顷刻便在狐裘中凝了个人形空壳。

颜乔乔的心跳响彻耳畔,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周身血液在体内沸腾,疯狂地流淌。

她深深吸气,余光瞥着剑气下飞扬的帘幔。

忽一霎,飘起的半截厚帘挡住江白忠的眼,阻断了她与他互望的视线!

颜乔乔也不知这算不算掩耳盗铃,只知这恐怕已是自己最后的机会。

她心一横,分雪而出,身躯挤出狐裘与霜雪,抓住窗框,爬上窗棂!

双膝落在降香黄檀木栏上,激动与恐惧交织,热血阵阵涌上脑门,身躯如痉挛般颤抖。

她的神经紧绷到了极致,既竖着耳朵捕捉外殿的一切声响,又恨不得蒙上耳朵和眼睛,不看、不听,便当旁人也无法发现她。

整个身躯即将越窗而出时,鬼使神差般,她偏头望去一眼。

“铮——”

外殿动静停歇。

一柄寒剑刺入离霜胸膛,气浪将她的头发和衣裳掀向身后。

江白忠留了情,未断她心脉,只令她重伤。

而单膝跪地的离霜,恰好与伏在窗上的颜乔乔视线相对!

这一霎,风停了,世界失去了任何声音。

颜乔乔瞳仁收缩,身躯被惯性带着,一寸寸跌出窗框。

窗墙如幕,一寸一寸遮去离霜的身体和面容。

下颌、鼻、眼。

颜乔乔身躯下坠,心脏却悬过穹顶,飘上半空。

只要离霜喊一声,她便万劫不复。

“啪。”

坠地声极轻,听在颜乔乔耳中却恍若惊雷!

心脏骤缩的霎那,她听到一声破碎剑鸣。

离霜吐着血,断续出声:“卑职尚未接到……帝君谕令,在此之前……寸步不离!”

整个世界,只剩离霜的动静和声音。

帘幔垂落,窗畔雪人犹如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