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京陵之外,濒临东海的定州便是大夏境内最为繁荣富庶之地。
而漠北,恰好又是最荒凉粗犷的一州。
鹿城位于京陵、定州与漠北交界处,就像是几处支流汇聚在入海口,鱼龙混杂,极繁荣的喧嚣之下,藏满了不可深究的暗疮。
易容后的公良瑾与颜乔乔踏入鹿城巨大的玄武石门楼。
颜乔乔长相太过明艳,易容无法掩去容色,只能压下几分灼人的娇俏,显出清秀过头的好颜色。
她偏头看公良瑾。
他也仍然好看。抹去天人般的精致之后,他看起来更加温润如玉,当真像个书生。
看着他这副模样,她不觉便想到了赵玉堇,于是腹中的胆子如野草般疯长。
“赵玉堇?”她挑高双眉,试探着唤了声,暗示他在外面要注意隐藏身份。
公良瑾眉眼显出几分无奈:“嗯。”
颜乔乔偷偷弯起眼睛。
她将双手负在身后,在他身旁蹦蹦跳跳。
公良瑾的目光时不时落在她的身上,带着沉吟。
随行的暗卫潜入人群,一旦发现有不怀好意的目光落向这两位,便提前堵截隐患,确保殿下二人不受任何干扰。
颜乔乔甚至可以在公良瑾前面负手倒着走。
“龙灵兰说,鹿城最有名的食肆,叫三流。”她比划着说,“有定州的海鲜、龙凝胶,还有漠北的冻乳、炙驴肉。那个驴肉又香又酥,又嫩又脆,每次晚上聊了这些,我们几个都馋得睡不着觉。”
公良瑾:“……”
这是一种他难以理解的友谊。
他不动声色递了个眼神,周遭的暗卫立刻改变阵形,如游鱼般在前方开道,将二人引向那一处名叫三流的食肆。
转过一条街,颜乔乔双眸放光:“找到了!今日运气真好!”
公良瑾淡笑:“嗯。”
这是一间四层黑木楼。楼体广阔,装饰古色古香。
进入楼中,颜乔乔发现伙计的眼神略微有一点奇怪。
“您……二位?”伙计半踮着脚,望向他们身后。
“怎么,人少不能接待么?”颜乔乔财大气粗,“我们点四人份,不,八人份,要你们最贵的包厢,就是那个什么都不吃也要付十两银的贵客间。”
黑脸伙计赶紧躬腰点头:“好的啦,好的啦!”
上楼时,伙计下意识又望了望门口。
“咱这鹿城……有点乱的啦。”伙计好心地提醒了一句,“您二位看着面生,莫要街上太久停留啦。”
这一看就是要遭抢的“嫩羊”,没护卫的话,怕是要连人带银子给外头的恶狼嚼得渣都不剩。
颜乔乔眨了眨眼。
龙灵兰倒是没提过鹿城乱。不过就她那脾性,在自家老窝里必定是横着走路,跟个螃蟹似的。
二人进入厢房,坐定。
颜乔乔轻车熟路将人家的招牌菜全点了一遍。
待她说完,公良瑾淡声吩咐:“酒不要,其余照上。”
颜乔乔:“?”
她大声抗议:“赵玉堇!”
“撒娇无用。”他眼一瞥,伙计立刻听命行事。
颜乔乔盯了他几眼,后知后觉地发现,他今日待她,仿佛有一点点冷淡呢。
她默默收起气势,老老实实坐在椅子里,悄悄委屈。
他自律克制,向来喜怒不形于色——就连她这种心大之人都能察觉到冷淡,那便当真是相当冷淡了。
虽说已经知道了他的心迹,也勉强算是有了未婚夫妻之名,可她其实并不了解他。
他就像个不染红尘的神仙,就连看春宫图,都不带人间欲-望。
他此刻冷淡,她全然想不出他究竟为何冷淡。
她略带一点矫情失落地想,若是赵玉堇求娶许乔,是否也这般镇定自若、无波无澜?
她蔫蔫坐着,像一蓬被雨打过的赤霞株。
很快,鲜甜的白灼海鲜置于银碟中,端上了桌。
看着一盘盘鲜嫩无比的菜肴,颜乔乔发现自己似乎被殿下感染了冷淡之症。
清心寡欲,提不起世俗欲-望。
他蹙眉望向她:“身体不适?”
她抿了抿唇,憋出一句:“你不让我喝酒。只是甜米酒而已,不会醉的。”
他道:“你服了药,忌酒。”
“哦……”
她点点头,捡起长得离奇的实沉大木箸,准备挟那白润鲜嫩的海产吃。
伙计轻轻叩门。
“这一道炙驴肉,要现做现吃的啦。”
他让到一旁,放另一个高材修长的伙计端着精巧的梨木雕花炉走进来。
这名伙计动作娴熟,将倒立宝塔形状的炉子置于案桌正中的圆孔处,拨燃银炭,炙那鲜红夺目的好脊肉。
颜乔乔下意识抬眸看了一眼。
这一看,手中的大木箸“铛咚”一声摔在了碗碟间。
一口气憋在喉头,凉气都吸不进——
怎么会,怎么会在这里看见了韩峥?!
她的身躯瞬间绷到最紧,心脏在胸腔中疯狂擂击。
一时之间,竟是神思错乱,有些不知今夕何夕。
伙计被吓了好大一跳,抬眼望向她:“客官,您怎地啦?”
浓浓的定州口音。
一转头,一开口,颜乔乔立刻就发现认错了人。
这个伙计只是乍看很像韩峥,其实定睛细看,就会发现眉眼五官与韩峥有明显区别——眉眼习惯性堆笑,有笑纹,眼角向下弯着,唇畔和鼻翼两侧也都有笑纹。韩峥瞳仁时刻都泛着精光,哪怕是残疾之后,而眼前的伙计想是常年为生计发愁,眸光是散的。
“你叫什么名字?”颜乔乔声线微绷。
公良瑾抬眸,目光在此人面上一顿,神色不变,广袖也一动未动。
伙计老实答道:“吴竹生。”
颜乔乔:“……”
她知道他是谁了。前世韩峥大开后宫,痴情专一的龙灵兰不愿与旁人分享同一个男人,选择嫁给一个长得很像韩峥的白身,成为韩峥后妃们的笑柄。
龙灵兰嫁的那个白身,就是吴竹生。
这是遇上小姐妹未来的夫君了。
颜乔乔松下双肩,轻轻呼出一口气。
“客官,怎地啦?”
颜乔乔摇了下头,半晌,面露感慨:“你的面相,当娶王女。”
吴竹生表情微僵,扯了扯嘴角:“客官,我人穷,无法提供什么援助银两,帮助流落民间的王女上位的啦。”
颜乔乔:“……”
被人当成江湖骗子了。
“啪。”
两锭银子落于桌面。
公良瑾起身,拂袖,淡声道:“时辰不早,回罢。”
颜乔乔看着一张肖似韩峥的脸,其实也无甚胃口。
她将散落在碗碟中的两只实沉木箸捡出来,平平放在桌缘,然后起身跟随公良瑾离开食肆。
这一路,他比平日脚步略快,她每走三步就要小跑一步才能跟得上他。
他微抿着唇角,一句话也未说。
出了鹿城,回到宽敞有榻的大马车上,公良瑾坐到紫檀矮案后,拿起茶来喝。
颜乔乔发现,车厢中的温度在一点一点降低。
饮尽一盏茶,公良瑾淡然抬眸看她:“此人并非韩峥伪身,无需试探,也不必留意。”
颜乔乔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
“哦。”
她悄悄挪近了些,偏着头,看他眼睛。
对视一瞬,公良瑾淡定地移开视线,落向茶台。
见他开始挽袖煮茶,颜乔乔便抿住唇,乖巧地坐在对面等。
很快,一盏清茶推到她的面前。
他默了片刻,道:“我曾说过,不要让此人乱你心神。”
说着话,又一盏茶水推过来。
颜乔乔控制住自己的目光,没有低头去看。
她抿住唇,心底一丝一丝泛开了奇妙的感受。
她记得,有一次他往她面前推了足足五杯茶。那日,是她随口对他说,韩峥太了解她了。
她忍住,没说话。
只见又一盏茶水推到了面前。
她乖巧地注视着他,没有刻意去看他沏茶的手。
再忍了一盏茶,他终于平平静静地开口:“幻阵中受伤,为何不告诉我。”
他抬眸,注视她。
他又道:“我在幻阵中不曾伤你分毫,神魂有损,只能是因为别人。他如何伤你,告诉我。”
她认真地凝视他的眼睛。看了良久,始终看不出一丝情绪。
“殿下……”她抿了抿唇,郑重其事地开口,“您这是,醋了啊?”
“没有。”公良瑾神色不动。
颜乔乔垂眸,望向自己面前的茶杯。
一二三四。
“原来神仙殿下也会吃醋的吗?”颜乔乔弯起一双惊奇的眼睛,笑得双肩微颤,“君子一醋,喝茶到吐。”
“……不要笑。颜乔乔。”他一字一句地道。
“我忍不住,殿下。”她咬了咬唇,憋笑失败。
公良瑾沉默片刻。
“那我便要吻你了。”
他的语气一本正经,清冷黑眸端正注视着她,仿佛说的是,那我们便来学习下一课。
颜乔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