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灵神闭气昔登攀(1 / 1)

“文起八代之衰”的韩愈曾写过一篇《毛颖传》,以兵事征伐比喻制笔工艺,把毛笔拟为毛氏一族,被秦始皇封为管城子,亲宠任事。从此管城子遂成毛笔代称。笔冢主人历代炼笔无数,亲自遴选出七支笔灵,并称“管城七侯”。

这七侯俱是炼自一代巨擘,灵性卓然,地位凌驾其他诸笔之上。

青莲笔,炼自诗仙李白。飘逸不羁,兴壮思飞,可惜这支笔自炼成之日起,便不知所终,只留下一支青莲遗笔,占得一个“诗”字。

天台白云笔,炼自书圣王羲之,超凡绝圣,清雅风流,占得一个“书”字。

点睛笔,炼自丹青大手张僧繇,骨气奇伟,灵奇变化,占得一个“画”字。

太史笔,炼自太史公司马迁,雄深雅健,高视千载,占得一个“史”字。

灵崇笔,炼自小仙翁葛洪,通玄精微,丹杏并臻,占得一个“道”字。

慈恩笔,炼自大德玄奘,志毅愿宏,取译明法,占得一个“释”字。

天人笔,炼自鸿儒董仲舒。开儒门百代之兴,后来朱熹舍出自己的紫阳笔,与天人笔相合。因此,只有天人、紫阳合二为一,才是真正的七侯,占得一个“儒”字。

诗、书、画、史、道、释、儒,一共七笔。当年笔冢封闭之时,笔冢主人曾叮嘱陆游说:七侯毕至之日,即是笔冢重开之时。

一转眼千年过去,七侯纷纷再度现世,而实际情况却和笔冢主人所想略有不同……

“这里,就是传说中的桃花源啊!”

罗中夏感慨道,对于他们这些不知读过多少遍《桃花源记》的人来说,能够身临其境,感触是极为深刻的。这个桃花源并非存于现世,若非陆游带路,谁也不可能找得到。

听到罗中夏感慨,其他人也纷纷睁开眼睛,好奇地左右观望。

可眼前的桃花源,和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差别未免有些太大了。

天是灰色的天空,地是灰色的地面,河流里的水也是灰色的,到处都像是蒙了一层厚厚的尘土,久未开封。田地中毫无生命,甚至连杂草也没有一根,只能勉强看到几道井田的痕迹。远处的小山丘上,几株桃树的枯枝勉强从地面伸展起来,枝干泛起白色的光芒,扭曲如狰狞的骷髅手臂。空气中甚至有些发霉的味道。

陆游望着眼前这曾经熟悉的地方,心潮起伏。

当年朱熹与笔冢主人化身一战,还未开始他就离开了。现在看到这番景色,可以想见那一战的剧烈程度,甚至将桃花源中的所有生命都彻底毁掉了,至今仍能闻到那一股“理气”的陈腐味道。

在陆游身后,站着韦势然、罗中夏、韦小榕、颜政、秦宜以及二柱子六人。不算小榕,剩下的五个人恐怕是最后一批笔冢吏了。

韦庄一战,先是韦家笔冢吏伤亡殆尽,然后两败俱伤的诸葛家笔冢吏也被天人笔吃掉,就连慈恩笔,为了保护幸存平民也被收走,可谓凄惨至极。而司马迁的太史笔,也已经被函丈捷足先登,轻松取走。

这样一来,让局势变得非常微妙。罗中夏这边执七侯笔灵比较多,但函丈那边却几乎霸占了全部其他笔灵,双方旗鼓相当。所以陆游决定先发制人,赶到桃花源。桃花源是笔冢主人正身封印之所,非七侯不能开。这样一来,函丈再有谋算,也不得不跟着他的节奏走,无形中削弱了其优势。

颜政悄悄捅了一下罗中夏:“我想起一个冷笑话:一辈子尼姑,打《桃花源记》一句。”罗中夏摇摇头,也不知是不知道,还是没心情去回答。颜政一拍他肩膀,说:“是不知有汉!”然后哈哈大笑起来。秦宜伸手狠狠掐了一下他的胳膊,把这个不识趣的家伙拖到一旁,低声道:“你看。”

只见罗中夏目不转睛地看着韦势然身旁的韦小榕,表情复杂。他一方面担忧十九的下落,一方面又见到这个把他带入这诡异世界的女孩。不过两个人此时比人鬼殊途还可怕,根本是人笔殊途——韦小榕理论上是咏絮笔的化身,也是唯一一支殉笔后还能够保留人心的笔灵。

众人走到当年那山丘之上,陆游摸了摸桃树枯枝,表皮皴裂,十分拉手。“咔吧”一声,陆游从桃树上折下一枝,搁在手里。树枝上浮起一层灰雾,被陆游的手一碰,如同看到阳光的蟑螂,迅速消散开来,那枝条随即化成一段黑灰。

陆游吹了一下气,黑灰登时飞扬在半空,只残留几粒残骸在手心。他微微一叹,当年种种情景,如今化作飞灰,真是无限感慨。

“我们接下来怎么办?”秦宜问道。陆游手一指:“你们看那里。”

众人顺着他指头朝前望去,看到那灰蒙蒙的田舍之间,立有一座高大的坟冢。这坟冢呈椭圆形,封土颇高,俨然有浓郁的文气。坟冢四周,立着七座笔架状的石碑,碑顶上空空如也。而在那坟冢的正位,写着两个气宇轩昂的篆字:笔冢。

众人不由自主都屏住了呼吸。这里就是笔冢了,真正的笔冢所在,一切传说与纷争的起源,天下才情汇聚之地。他们天天耳濡目染这个词,这一刻才亲眼得见本尊。

可惜坟冢外面缭绕着一团死气沉沉的尘霾,看起来颇为诡异。罗中夏试着去摸了一下,发现这雾霾并不伤人,但深含拒斥之意,没法深入探究。罗中夏想往里走,却从心中涌起一股极其不情愿的情绪,最终只得后退。

陆游叹道:“这尘霾叫作心霾,乃是笔冢主人封冢时所化。天人笔袭来之时,他眼见宝珠蒙尘,性灵成霾,遂舍出一身法力,化为这一道心结之墙,将笔冢彻底封住。这既是封印,也是心结,若要重开笔冢,只有解开笔冢主人的心结。”

“笔冢主人会有什么心结?对朱熹封住笔冢的怨恨吗?”

陆游摇摇头:“笔冢主人心怀天下,岂会那么肤浅?”

秦宜道:“那这七座笔架古碑,就是存放七侯之用喽?”陆游点头:“不错,七侯是笔冢主人最后的心愿,把它们凑齐,才算打开心结,了却他的心愿。”

颜政跃跃欲试:“那还不简单。把咱们现有的几支搁上去,再把函丈干掉,把他拿走的两支半也搁上去,不就行了吗?”陆游忍俊不禁,点头道:“你说得很有道理,就是这么简单。”

韦势然凝视着那“笔冢”二字,久久不言,陆游感应到他情绪有异,眉头一皱。和其他人激动万分的态度不同,韦势然表现出的,却是一种刻意掩饰的淡然。

陆游知道此人和其他那些愣头青不同,是只老狐狸,而且这家伙除了小榕身世之外,一直也不曾提过自己搜集七侯为了什么。陆游“啧”了一声,叫道:“韦势然。”

“在。”韦势然恭敬道。

“你这小子,算得上有心计。我不知你到底有什么目的,但想来与函丈不是一路。等一下我离开以后,你可要多照顾这些小家伙。”

韦势然和罗中夏同时一怔:“您离开?去哪里?”

陆游背起手来,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看着笔冢说起了另外一个话题:“笔冢主人是天下奇才,曾经发下大誓愿,不教天下才情付诸东流。无论魏晋唐宋,他都孜孜不倦,四处奔走,将才人墨客炼成笔灵,收入笔冢,极少遗漏,这你们都是知道的。”

这是笔冢的常识,众人自然知之甚详,心中有些奇怪陆游为何忽然提及这点。

陆游又道:“但细细想来,却有一疑点,不知你们是否想过?”

“请陆大人开示。”

“自秦末以降,笔冢主人就开始炼笔不倦。可炼笔有一个先决条件,必是要选择笔主身死之时,不能早,亦不能晚。早了等于是杀人炼笔,天理不容;晚了又怕笔主身亡神溃,炼不成形。可纵观笔冢主人的履历,从董仲舒、班超、班固、司马迁、司马相如、张敞到郭璞、江淹、王羲之、谢道韫、李白、杜甫、李煜等人,无不是恰在身死之时,笔冢主人方翩然出现,天下岂能有如此之巧的事情?”

“也许是笔冢主人神通广大。”罗中夏猜测。在他们这些后辈眼中,笔冢主人乃是神一般的存在,神又有什么做不到的呢?

“笔冢主人也不过是秦末小吏,就算后来修炼成仙,焉能有如此倾覆天地、颠倒造化的本事?”

韦势然道:“莫非笔冢主人是另有手段,可卜算未知?”

陆游点头道:“虽不中,亦不远。”

众人凛然一惊,这是怎么说?陆游在笔冢前缓缓蹲下,伸手入土,周身光芒大盛。能看得出来,这是葛洪的灵崇笔正在喷吐丹火。

陆游一边操控灵崇吐火,一边说道:“笔冢主人能未卜先知,炼笔从无遗漏,实在是因为他有一本得自阴阳家的天书,名叫《录鬼簿》,指示天下才子的阳寿盈缩、死生之期。他按图索骥,自然无往不利。”

韦势然反应最快:“您的意思是,您转世至今,也是因为这天书的缘故?”

陆游道:“不错。《录鬼簿》能算阴阳,也能改命数。当年笔冢主人封冢之前,就已经替我改过命数。我去世之后,肉身虽死,魂魄却在《录鬼簿》引导之下,深藏蛰伏,只待千年后时机的到来,好为笔冢后辈做个引路人。”

“那么这个时机已经到来?”

陆游摇摇头:“笔冢主人说是青莲笔现,笔冢重开。可如今青莲真笔还没头绪,但函丈已然逼迫到头上来了,我这次带你们来,也是出于无奈。”

他说着话,灵崇笔还在喷吐着丹火。那《录鬼簿》是阴阳家所赠,阴阳家与道家系出同源,所以非得是葛洪的笔灵才能起出。葛洪此人,乃是道家承前启后的人物。在他之前,道家流派庞杂,众说纷纭,他提数说之概要,总玄门之精粹,融求仙、守一、性命、行气、丹鼎等杂说为一体,整理出了后世道家奉行的种种修行之法,是以得笔冢主人青睐,位列七侯。

随着丹火喷吐,陆游手腕一提,将一卷竹简提了出来。竹简看似朴实,里面却蕴藏着丝丝幽冥之气。丹火喷在上面,陆游手捧竹简,恭恭敬敬朝着坟冢一拜,转身猛然抖开竹简,对罗中夏肃然道:“罗中夏,上前听令。”

“哎?”罗中夏没反应过来。

“虽然时机未到,但已经等不得了。函丈等一下就会降临桃花源。他吸了诸葛家和韦家的诸多笔灵,又有慈恩、太史二侯助阵,已非寻常笔灵所能抵挡。倘若被他得手,只怕天下才情都要被荼毒。等一下,我会把我残存的魂魄都化入竹简,借最后的笔通之力,以天书为基摆出一座大笔阵,把所有笔灵都纳入,方才有一战之力。”

“等一下,这么一来,那您岂不是……”罗中夏大急。

陆游微微一笑:“千年之前,我就该死了。只是为了你们这些不成器的后辈,才苟活至今。笔冢主人交给我的最后一项使命,就是要护得你们周全。如今也只有这个办法,能与函丈正面对抗了。”他用手拊膺,又道:“这具肉身,我也不能久占,终究要还给他自己才好。”

罗中夏有些气急败坏:“可笔阵还得您来操控才成,我这文化水平,可怎么胜任啊!”他倒不是怕死,而是对自己没什么自信。

他不过是个不学无术的大学生罢了,现在居然要承担文明复兴级别的责任,实在是太过惊世骇俗了。

陆游不耐烦道:“才情虽以学识为重,可真正赋予其灵性的,却是人心。何况我摆的这座大阵,笔灵必须集中在一人身上,也只有罗氏渡笔的后人,能够承受得起,不是你还能是谁?”

罗中夏顿时不敢反驳,只是口中嗫嚅,惶恐不已,连手都有点微微发抖。颜政见状,走过去拍拍他肩膀:“哥们儿,别担心,打架这种事,一回生两回熟。”他见罗中夏并未释然,抓了抓头,走上前几步,一把拽住小榕:“哎,小榕你也说两句吧?”

小榕缓缓转过头去,面容木然:“要我说什么?”颜政呆了呆:“随便说点鼓励的话吧,什么加油啊、世界和平啊,什么回来以后结婚啊什么的。”小榕“嗯”了一声,走到罗中夏身前,伸出双手。罗中夏有些惶恐地眼神游移,那一双冰凉的纤纤素手捧住了他的脸,语气依然清冷:“我会和你在一起的。”

“哎?”面对这出乎意料的告白,罗中夏面色大红。

旁边韦势然提醒道:“罗小友你别误会。我孙女本是咏絮笔灵,等一下也要被放翁先生融入笔阵,归你操控。”“哦。”罗中夏也不知是松了一口气还是失落。

陆游催促道:“时间不多了。罗中夏上前,剩下你们几个笔冢吏各自在笔冢前,闭目凝神,准备入阵。”

罗中夏只好忐忑地走上前一步,努力用起怀素禅心让自己平静下来。其他人则围坐在坟冢之前,各自唤出笔灵。笔冢之前,一时光彩缭绕,就连那心霾都为之一颤,仿佛笔冢主人窥见天才性情,见猎心喜。

见诸人都已经就位,陆游剑眉一立,把《录鬼簿》一气展开,他双手持定,对着坟冢朗声道:“老夫昔日引狼入室,亲睹笔冢封存,疚萦于心,更不忍见天下才情为儒门所禁锢。故而一缕精魄迟死千年,只为今日能舍身化阵,了却这段因果。汝冢中有知,该知我陆游不负君托!”

声如洪钟大吕,在衰朽的桃花源久久回荡。只见陆游周身浮起一层清光,慢慢从彼得头顶脱离出去,一头扎进《录鬼簿》中。那《录鬼簿》登时脱离了人手,浮到半空,它看似不厚,完全展开以后竟有百千条竹简编编相连。有了陆游最后的精魂注入,这《录鬼簿》仿佛活过来似的,在半空旋转游动,越游越长,很快将笔冢和包括彼得和尚在内的诸人都围在卷中,有若立起一道长长的简城竹墙,密不透风。

只有罗中夏独自留在外头,站在丘顶。

这时从《录鬼簿》里传来陆游威严的声音:“渡笔人,接笔!”罗中夏登时不敢动了,顿觉得背后有一股雄浑的力量升起,形成一个错综复杂的宏大力场。他之前在高阳洞里见识过陆游笔阵的威力,可跟现在相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一支又一支笔灵逐次升腾,透过片片竹简之间的空隙,形成无形的丝线牵系到罗中夏心中。不必用肉眼去分辨,罗中夏可以轻而易举地知道它们都是谁——画眉、麟角、从戎。那一瞬间,他与它们三个心意相通,透彻无比。

这时罗中夏感应到身心一凉,一个虚无缥缈的少女灵影从背后抱住了他。他的耳边,再次响起一声细细的嗫嚅:“我会和你在一起的。”他猛然回头,可少女的灵影倏然溃散,化为丝丝缕缕的雪絮,进入罗中夏体内。韦小榕本就是咏絮笔所变,如今也算是现出了本质。罗中夏闭上眼睛,想要去看看她的内心到底是什么想法,可两人合二为一时,他一阵愕然,似乎听到小榕说了什么话,随即整个人面容沉稳下来,肃然垂首,凝神去感受那笔阵的种种玄妙。

这时陆游的声音又在缥缈中传来:“七侯入阵!”

此前四笔,不过是寻常笔灵,接下来才是重头戏。陆游竟是打算把目前手里的七侯也都放入阵中。要知道,陆游与《录鬼簿》化成的这一座笔阵,并非靠阵法御敌,而是利用笔通之力,把阵中笔灵的力量凝聚在渡笔一人之身。单独一支七侯已是威力十足,如今数支齐现,以笔阵并联,其威力相叠,简直不敢想象。

罗中夏体内已有青莲遗笔和点睛,如今又先后有葛洪灵崇、朱熹紫阳以及王羲之的天台白云入阵。自有笔冢以来,还从未有这么多天才性情集于一人。一时间,有通天气势从罗中夏身上喷薄而出,如风似烟,霎时蔓延到桃花源的每一处角落。笔冢前缭绕的心霾,都为之一震,隐然有消散之势。

罗中夏缓缓抬起手来,感觉与背后那座笔阵已融为一体,随心意随时有无穷的力量涌现。这么大的力量,若换作从前,只怕罗中夏精神已崩溃,全靠有怀素禅心,方能潜心驾驭。一股强烈的自信自心中生起,他觉得能与任何强者对敌。

这时陆游的声音在罗中夏耳边响起:“函丈已近,笔阵已成,接下来就靠罗小友你了。莫忘了,击败天人之日,家祭无忘告乃翁啊……”声音渐消,意识彻底消融于笔阵之中。

罗中夏没有出言,而是仰起头来,看向穹顶。他能感觉到,另外一股可怕的力量,在急速接近,与笔阵相比并不逊色。

说来讽刺,这搜集中华才情、汇聚众多文灵的笔冢决战,却要交托给他这么一个不学无术的大学生。

过不多时,穹顶忽然开裂,一束光芒射入灰败的桃花源内。那不是阳光,而是比阳光更加耀眼、更加危险的存在。罗中夏眼神微眯,见到一个身着黑色儒袍、头戴峨冠的长须男子飘然而落,身旁还跟随着同样装束的殉笔童,面无表情。那些殉笔童铺天盖地,比之前在韦庄时更多,这次恐怕是倾巢出动了。

这应该就是函丈的真身了。

函丈的面目不清,只有一双淡漠至极的双眼俯瞰着下方,无喜无怒,似已入天道,万物皆视若刍狗。可他身上那种强烈的压迫感,却清晰无比,把罗中夏的滔天气焰硬是压了回来。看来他已经彻底消化了慈恩和太史二笔,实力又上了一层。

罗中夏夷然不惧,挺直了身体,抬手轻轻吐出两句诗来:“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

李白的诗作里,要论慷慨犀利、豪快肃杀,莫过于《侠客行》。其气势太过丰沛,罗中夏原来根本使不出其中意境,直到如今笔阵初成,方才有足够的灵力驾驭此诗。

诗出象具,只见一道灵光汇聚成一柄巨大的偃月吴钩,钩刃冰霜。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那吴钩化为一道轨迹,直向天空刺去。罗中夏舌绽春雷,猛然喝道:“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随着这两句送出去,吴钩猛然一挑,钩穿了函丈的身体,将其削成了两截。这一击里,不光有青莲化钩的意象,还含有从戎笔的锋锐之气,函丈根本无从抵挡,立刻爆成一团清气,消失在半空。

这就是笔阵的威力,诸笔合一,诸般能力彼此配合,战法百变。

不过罗中夏并未因此放松警惕,而是让那吴钩悬在半空,蓄势待发。过不多时,那一大群殉笔童中的一个缓缓睁开双眼,露出函丈的面目。

罗中夏早知道函丈有一门秘术,身体可以在不同殉笔童之间切换,根本无从捉摸到其真身。刚才那一击,不过是确认罢了。罗中夏驱动吴钩,又朝那名殉笔童钩去。函丈眼神一动,闪身要走,那吴钩却突然化为漫天清火,笼罩而来,霎时把函丈这个身体烧为飞灰。

这自然是灵崇笔的葛洪丹火与青莲的组合之威。

函丈三度现身,终于意识到如此下去,根本不足以打破笔阵。他用木偶般的干涩声音说道:“明知是徒劳,尔等为何还要负隅顽抗,对抗天道。”声音皇皇。

罗中夏根本不答话,驱动诸笔,再一次攻了过去。这一次,他喊出的,是《梦游天姥吟留别》里的四句:“列缺霹雳,丘峦崩摧。洞天石扇,訇然中开。”

天空登时一片灰暗,有万千霹雳自阴云中劈来。此系破阵之句,威力绝大,一出即有动摇天地之势。更可怕的是,这霹雳中还有控制心神的麟角之能,每响一声,都令人心旌动摇。更有画眉笔自笔阵中,不停令罗中夏恢复至全盛状态,让霹雳源源不断。一时之间,桃花源内充塞雷电,无处不是银闪光绽。

函丈没料到这小家伙居然如此嚣张,眼看自己和所有的殉笔童都要被霹雳淹没,双手一举,天人笔霍然亮出,把所有童仆都罩在一座佛光宝塔中,任凭霹雳如何侵袭,岿然不动。

罗中夏一见终于逼出了天人笔,立刻攻势一变,又召唤出紫阳笔来。紫阳笔炼自朱熹,可以形成一个自己的领域,领域内自成道理,以驭主为最高。

一圈紫黄色光芒从罗中夏四周辐射而起,罗中夏为其设置的大道是“雷者天刑”,霹雳是上天施以的刑罚,既然以天为尊,那么霹雳刑罚便如父亲责子,天经地义,躲即不孝。

诸多霹雳得其加持,立刻汇聚到佛塔顶端,开始狂轰滥炸,炸得慈恩塔摇摇欲坠。罗中夏深知对方是极强的怪物,一旦失去先手,再扳回这一局就悬了,于是顺势又召唤出了天台白云笔。

这还是天台白云笔自出世以来,第一次出手。王右军号为书圣,比起其他人来说,他与毛笔之间的本质最为相合。他的书法,不可一字一字分开揣摩,须通篇连看,方能感受到有气韵一以贯之。只有顺着他的意念挥笔,找对气韵,方有所得——所谓不学其形,而得其意。

只见一支大笔凌空而起,于虚空之中蘸灵为墨,龙飞凤舞,现出一连串墨字来。只要它开始写字,天地之间,必须顺着天台白云笔的笔意而动才能顺畅,欲竖则起,写横而卧,遇捺顿挫,逢撇走锋,否则就要受到极大阻碍。最麻烦的是,只有驭主能知道天台白云写什么字,让笔势变得更加难以揣测,对手光是要跟上它的节奏就要消耗极大心神,更别说对战了。

慈恩塔本来就要承受无边霹雳的攻击,如今还得跟着天台白云的节奏随时变换走势,更显得狼狈。塔中的函丈目光一闪,毫不犹豫地祭出太史笔来。

太史笔古朴短小,须毫极稀,几成秃笔。这笔炼自太史公司马迁,他遭逢蚕室之祸而不悔,呕心沥血,克成名篇《史记》。

只见太史笔笔头一震,一片“太史公曰”的竹简冲上云霄,紧紧贴在天台白云的笔杆之上。

《史记》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司马迁首创纪传体,以人物为纲,从三皇五帝至刺客游侠,以本纪、世家、列传等体例一一分类,开千古先河。这支太史笔秉承《史记》之精,能够强行将任何一人归为《史记》中的一传,并赋予其传主之属性。入滑稽列传,则出口诙谐;入刺客列传,则悍不畏死;入项羽本纪,则豪气干云;入留侯世家,则睿智洞见。等于是把史记人物特性暂时附身于目标身上。

这个能力既可辅助己方,也可扰乱敌方。太史笔赋予天台白云笔的属性,乃是酷吏列传,传主皆是出身寒族、汲汲于狱讼俗务的酷吏。而王羲之出身东晋王氏大族,世代簪缨,以清谈为尚,最为鄙薄俗务。这等人物,突然被写进酷吏列传里,从性灵上互相抵牾。于是被太史笔这么一搅,天台白云的笔灵走势登时一滞,带不动天地大势,那搅乱乾坤的干扰终于徐徐减退。

于是在桃花源里,出现了这么一番僵持局面。慈恩、天人与青莲、紫阳对峙,太史与天台白云相抗衡。还从来没有这么多七侯毕至于此,相互对峙。

罗中夏见迟迟不能建功,有些焦虑。他侧眼看去,看到殉笔童们蠢蠢欲动,想利用数量优势趁机发起突袭。罗中夏见状,急忙将紫阳笔向前推了推,让领域更加扩大,好方便对这些分散开来的童仆进行压制。

他收束心神,通过笔阵调度。可就在紫阳笔向前飞跃的一瞬间,远处的天人笔突然精芒大作,百十道笔须化成的触手,直直卷向孤军在外的紫阳笔。

原来函丈一直没用全力,他一直在耐心周旋,等候笔阵露出破绽。

可罗中夏非但不惊,反而笑了起来。

和函丈一样,他也早就等着这一刻。

紫阳笔本是朱熹的笔灵,他老人家虽然以极大毅力舍心换笔,但外笔毕竟不如自炼的笔圆融无隙。是以天人笔只有吞噬掉紫阳笔,彻底融合董仲舒、朱熹两大宗师之力,才能真正成为七侯之一。

所以说,这支笔对天人笔的诱惑,几乎是无可抵挡的。

就在天人笔的触手伸展的同时,罗中夏凝神闭目,鬓边悄然多了几丝白发,一支圭笔在手心里飞速旋转起来。

这是点睛笔。它可以消耗驭主寿命来指点命运,却没有斗战的能耐,刚才一番剧战,诸侯齐出,它却一直隐在后方。罗中夏拼命付出了一段寿数,向它问了一个很简单的问题:

函丈的本体,究竟在哪里?

天人笔太过强大,几乎不可能击败,唯一可以取胜的关键,就在于函丈。只要把驭主杀死,笔灵无处归依,也就好对付了。不过函丈也明白这个弱点,不知修习了什么秘术,藏身于无数殉笔童里,让敌人根本无法捉摸。

能看透这一点的,只有点睛笔。

点睛在掌心急速盘转数十圈,然后指向桃花源中某一个方向。那个方向几乎没有殉笔童,可在一处枯槁的桃树背后,隐着半个身形。

眼见触手袭来,罗中夏毫不迟疑,立刻暗念两句“流星白羽腰间插,剑花秋莲光出匣”。只听“呛啷”一声,青莲化出一把锋锐无比的湛湛长剑,似一道流光飞出剑匣,刺向那株枯槁桃树。

剑尖一触函丈的真身,罗中夏立刻就感应到,这次绝对没错。目标灵力雄厚、情感丰沛,绝非那些行尸走肉的殉童仆可比。

机不可失,他呼唤从戎、麟角、咏絮等笔力一起聚齐,奋力一刺,力求毕其功于一役。霎时间,桃树四周寒霜阵阵,悲戚扰扰,长剑如白龙出水,一道锋锐将立在树下的函丈连同桃树劈成两段。

在函丈被劈开的一瞬间,所有殉笔童的动作都为之一顿。罗中夏等候了数秒,见并无新的童仆站出来变成函丈,心中一喜,看来是得手了?他抬头看去,半空中的天人笔依然光芒夺目,那些触手冲向紫阳笔的去势不减,不由得眉头一皱。

点睛笔是绝对不会出错的,他劈入函丈身体里的手感,也是清清楚楚。可为何天人笔依然神采奕奕,全无半点影响?

这时身在阵中的韦势然,在罗中夏心中呼喊了一句:“天人笔就是函丈!函丈就是天人笔!”

“啊?”

罗中夏一下子醒悟过来。

从来就没有函丈这么个人,也不存在天人笔的驭主!函丈组织心心念念的殉笔之法,正是为了让天人笔可以夺舍人类肉身。所谓“函丈”,不过是天人笔以人类形象出现的化身,一具躯壳罢了。陆游和罗中夏苦心孤诣定下的这个战术,是以“函丈是驾驭天人笔的笔冢吏”为前提,从方向上就全错了。

半空之中的天人笔发出一阵木然冷峻的笑声,似乎在嘲弄这些可悲的蚍蜉。它的无数触手已经触及紫阳笔的边缘,这一下对方可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可就在触手环抱紫阳笔收紧之时,一个硕大的“永”字从天而降,挡在紫阳身前。

相传王羲之练书之时,花费数载勤练一个“永”字。因为此字囊括了几乎所有基本笔势,称为楷书八法,乃是书法入门必修。天台白云笔在太史笔的牵制下,仍旧能写出这个“永”字来,侧锋峻落,横勒直努,带动所有触手都在虚空摆动。

这时灵崇也跃至阵前,附于天台白云之尾。二笔合一,挥毫写出九个通玄正楷:“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这是葛洪在《抱朴子》里写下的九字真言,号称“凡密祝之无所不辟”。如今被王羲之的笔法写出来,威力更巨。

这九字一出,触手们纷纷僵在原地,再也无法靠近了,只能任凭丹鼎清火烧灼,纷纷化灰坠落。

看到此情此景,罗中夏这才微微松了一口气。陆游深通兵法,未虑胜,先虑败,先把紫阳笔周围的遮护准备好,才去攻击函丈。就算刺杀落空,这边也不至于损折了最重要的一支笔灵。

这一来一回,等于双方都没占到便宜。

罗中夏站在原地,觉得一阵恍惚,刚才虽只是一次极短时间的交手,但心神消耗实在是太大了。这种等级的较量,本来并不是他这样的小家伙能参与的,勉强上阵,打成这样已是奇迹。

可还没等罗中夏思考接下来的策略,他的脑海里突然传来一声女孩子的尖叫。

是小榕!

罗中夏急忙回头去看笔冢。《录鬼簿》层层叠叠的竹简之上,不知何时被钻开了一个洞。小榕被一只漏网的触手拦腰卷起,正在急速朝天人笔缩去。

这触手一定早就埋伏在笔冢附近,刚才那一连番剧战吸引了所有人注意,它就在这里悄无声息地用浩然正气腐蚀竹简。

罗中夏大惊,为何天人笔要冲着小榕去?咏絮笔又不是管城七侯,怎么会比紫阳笔还重要?他还没想明白这些事,韦势然的声音在耳边吼道:“快去阻止它,天人笔是想要小榕身上的殉笔秘法!”

“殉笔秘法?”罗中夏先是一怔,随即才明白过来。韦势然当年从秦宜母亲那里换来殉笔法门,以此为基础演化出了另外一种秘术,把孙女和咏絮笔合炼在一处,笔入人心,人却不失灵智。

与其相比,殉笔童们一个个宛如行尸走肉,就连天人笔化身而成的函丈,夺舍之后也是生硬无比,无法出现在人前,更没法在世间布道。天人笔一直想要化身成真正的人类,自然对韦小榕这唯一的特例垂涎已久。

没想到,没想到,前面的一切筹谋都是幌子。天人笔从一开始就不是去争夺紫阳笔,它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真正的目标却早就锁定了韦小榕。

罗中夏一下子傻了。陆游化身笔阵之时,为他如何运用诸笔做了详尽规划,他只要依法施展就可以。可这个变故,连陆游都没预料到,自然也没有相应策略。罗中夏情急之下,只能驱动手边所有的笔灵,一股脑扑过去拦阻。

笔灵之间,搭配颇有门道,而驾驭笔灵,也需要阵主心中沉稳澄澈。罗中夏这么干,固然是诸笔齐出,声势浩大,可破绽也露出极多。天人笔的触手轻轻松松就躲过追击,把小榕拽到自己身边。

“住手!”罗中夏惊得魂飞魄散,厉声喝道。可天人笔守御森严,又有诸多殉笔童牵制,他根本攻不进去。只见光芒一闪,紫云翻涌,小榕不及发出一声叫喊,身影便消失了。罗中夏的脑海立刻感应到,阵中的韦势然突然呕出一大口血,气息急速衰弱下去。

毕竟他才是咏絮笔真正的驭主,如此反应,说明小榕的情况堪忧。等到天人笔把咏絮笔彻底吞噬,就能洞悉真正的殉笔秘法,届时就能化为真正人类了。

“怎么办?怎么办?”罗中夏几乎乱了方寸,连怀素禅心都几乎要压制不住了。颜政、秦宜和二柱子感受到他的心绪纷乱,也纷纷受到影响,整个笔阵一时飘摇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