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波渺茫,水汽升腾,此时正是一天之中雾气最盛的时候。沅江之上,一条乌篷小渔船正缓缓逆流而上,狭长的船艏将江水从容不迫地迎头切开,哗哗的细腻水声却让周遭更显得静谧。
船尾立着一位披着浅灰色蓑衣戴着斗笠的渔翁,正在用一根竹竿撑船前行。只是看他的动作颇有些怪异,四肢关节似乎从不弯曲,也不知疲倦,撑船的动作总是保持着相同的速度,一连几个时辰过去也没变化。
船内端坐着两个人。一个人粗腰宽肩,身架极阔,一头花白长发被方巾草草束起,显得有些浪荡;另外一人则是方脸厚唇,面色黝黑,双鬓白如雪。两人一同望着船外两侧不断后退的山林,有意无意地闲聊着。
“我说老朱,你每天这么坐禅,不觉得闷吗?”
“这可不是佛家的坐禅。孟子曰吾善养浩然正气,这养气的功夫,可不能荒废。”
“好啦好啦,我怕了你了!你不引圣人之言就不会说话了吗?”
“我这一辈子,倘若还有机会能为圣人注解,使道统不断,传于后世,也便没什么遗憾了。”他口气中却有淡淡的惋惜,对方听了这话,却有些慌张,勉强一笑道:“莫要胡说,你才多大年纪!老夫还不曾伤春悲秋,何况你?”他微微露出笑意,不再说话,拂了拂袖子,继续望着远方水域,目光透过稀薄雾气,不知注视何方。
这两个人正是陆游与朱熹。而那撑船之人,则是一位散卓笔化成的笔童。
宿阳孔庙一战,诸葛、韦家共有七名笔冢吏死伤,四支笔灵被毁,再加上天人笔横空出世,可谓从未有过的大乱。笔冢自建成以来,还从未有这么多笔灵一次被毁。要知道,每一支笔灵,都代表了历史上一位惊才绝艳的天才。它们的损失,无可挽回。
最后天人笔侥幸被朱熹所收,总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为免夜长梦多,陆游顾不得通知诸葛家和韦家,只是留了笔银子给孔庙的庙祝,嘱咐他代为照顾两家伤者,然后带着封印天人笔的鱼书筒,和朱熹日夜兼程,直奔笔冢而去。
这一路上,最让陆游焦虑的,是朱熹的身体。自从孔庙之战之后,朱熹的健康一日不如一日,面色暗淡枯槁,比起从前更是寡言少语。陆游猜测,这是朱熹强行去收天人笔造成的后遗症。完全破开封印的天人笔太过强悍,虽不知朱熹当时用的什么神通与之抗衡,可以想象那种神通反噬的威力一定不会小。
陆游问过几次朱熹,朱熹都只是笑着摇摇头,只说他是杞人忧天。朱熹这种闷葫芦,如果不想说的话,任凭谁来也别想问出什么,陆游毫无办法,只好加快脚程,争取早日把他带到笔冢去,让笔冢主人想办法——这种笔灵造成的伤害,寻常药石是没有用的。
他们疾行数日,进入荆湖北路常德府境内,在当地买了一条渔船,溯沅江而上。为了掩人耳目,陆游没有雇船家,而是用了一个笔童做船夫。他在孔庙救下的那支常侍笔,恰好可以控制多个笔童,如今正好派上用场。
一般的笔冢吏,一世只能驱使一支笔灵,也只有像陆游这样体质特异的笔通之才,才能把各种笔灵随意拿来当工具使唤。
船行两日,逐渐进入沅江的一条支流。陆游实在无聊,就弄了根钓竿,坐在舷边开始钓鱼。可小船一直在向前行进,又哪里能钓来什么鱼。陆游耐不住性子,就用常侍笔又弄出一个笔童,让它代为拿竿,自己躲到船篷里去了。如果高适在世,看到自己的笔灵被如此滥用,不知会做何感想。
这条支流河面狭窄,两岸桃林枝条繁茂,落英缤纷,有些甚至伸展到河面上空,船上的人触手可及。而且这条河流地处偏僻,自从入河以来,除了他们这条船,还不曾碰到别人。
“陆兄,你可知此地为何叫作常德?”朱熹难得地首先开口说道。陆游正呆坐在船头发愣,听朱熹今天居然有了兴致说话,大出意料。
“呃,不是一直叫常德吗?”陆游摸着脖子回答。
朱熹摇摇头,抬起手腕在半空画了几个字:“常德二字,是取自孔颖达的《诗经??大雅??常武疏》,他说‘言命谴将帅,修戒兵戎,无所暴虐,民得就业,此事可常为法,是有常德也。’”
“哦。”陆游简短地表达了自己的看法。
朱熹感叹道:“倘若天下都如此常德,便好了。”
“就靠如今的朝廷?”陆游不屑道,“如今半壁江山都沦入鞑虏之手,斯文毁于膻腥,也不见他们有什么着急。”他忽然想到什么,又道:“你可知道,靖康之时,笔冢主人毅然闭关笔冢,就是不欲与夷狄为伍,免得千年国学,横遭污染。”
朱熹冷笑道:“这躲起来眼不见心不烦的法子,也不见得有何高洁。若真有救世之心,何不入世?”
“笔冢主人是半仙之躯,怎么肯入俗世。他只是想尽力保全华夏的一点根苗,不教天下才情付诸东流嘛!”陆游压低声音道,“你知道吗,笔冢主人这几十年来,就出关了一次。他去了极北之地,为临终的徽宗陛下炼了一支瘦金笔出来。这是多么用心。”
朱熹木然道:“莫说了,这若是传出去,可是要杀头的罪过。”陆游笑了笑,两人心照不宣。迎回徽、钦二宗这种话题,一直到现在也算是个禁忌。假如当今圣上知道徽宗还有笔灵流传下来,恐怕会食不知味夜不能寐。船里又重新陷入沉默。
朱熹拍了拍船顶,从里面扯出一根篷草,若有所思地盯了一会儿,又主动开口道:“说实话,笔冢主人如此行事,我虽然佩服他的用心,却觉得此举愚不可及。”陆游不悦道:“老朱你怎么这么说?笔冢主人怜惜文人才情,这有什么不对吗?”
“这些所谓才情,无非就是诗词歌赋、丹青书法,再加上各类方技,不过是些小道而已,于世情无所裨益,于仁德也是无所促进。”朱熹似乎在心里酝酿了许久,这一次索性一吐为快,“这些小道,若只是娱情自乐,也就罢了。这位笔冢主人呢?却把这些声色犬马郑重其事地炼成笔灵,高高供起,视若珍宝。教世人都觉得大有可为,把精力都投诸这些东西上,乐此不疲,罔顾了圣贤之学——要知道,为人一世,求天道、悟正理尚且时间不够用,又怎可以把光阴浪费在旁的东西上?他开创笔冢,岂不是误人子弟,引人误入歧途吗?”
陆游被这一席话说得哑口无言,只得搓着手道:“你这话,太偏颇,太偏颇!”
朱熹朝着虚空一拜,然后道:“比如徽宗陛下。若他不是耽于书画笔墨,专心政事,又怎会有靖康之耻?”陆游被这句话给问住了,半天才支吾道:“这又不同。他是皇帝,不是诗人嘛!”
“若是民间道德整肃,这些东西形不成风气,君主又怎会沉迷于此?所以我说小道害人,于上于下都是损德无益!”朱熹似乎又陷入鹅湖之会的精神状态,论辩起来言辞锋利,毫不留情。他的词锋连陆氏兄弟都不敌,更别说陆游了。陆游只得歪着脑袋,扁着嘴,看着篷顶发呆。
“若是人人都能明白存天道、绝人欲的道理,早便是个清平世界了,何必要笔冢?”朱熹得出了结论。
陆游转过脸去,从笔童手里接过渔竿,望着江面,免得被朱熹看到自己的尴尬表情。他宁可跟天人笔再打上几场,也不想跟朱熹辩论这些玩意儿。过了半晌,他发觉身后没了声音,觉得有些奇怪,回头道:“老朱,你啰唆完啦?”
还是没有反应。陆游再仔细一看,发觉朱熹直挺挺倒在了船舱里。他这一惊,非同小可,连忙扔开钓竿,冲进船舱把他扶起来。一探鼻息,几乎微弱不可闻。陆游握住朱熹的手,觉得手的温度在飞快地降低,他的生命力在逐渐流失。
陆游立刻拿出从戎笔,想故技重施,像孔庙那会儿一样靠冲击唤醒他。但这一次却不灵了,从戎笔连冲了几次,朱熹还是紧闭双眼,气息全无,一层若有若无的灰气开始笼罩在脸上。
难怪朱熹刚才主动说了那么多话,原来是感觉到自己大限到了,想在临死前一吐为快。
陆游急得双目圆睁,他一抖手腕,唤出了六名笔童分列小船两侧,用常侍笔操控它们一起撑船。六根撑竿整齐划一,小船陡然变得飞快。陆游把朱熹一把横着抱起来,冲到船头,对着薄雾冥冥中的水岸大声吼道:“笔冢主人,你快出来!快出来,晚了可就要出人命了!”
他的嗓门奇大,周围几里内可能都听得到。渐渐地,小船钻入浓郁的雾中,很快只能听到陆游的呼唤。再过了一阵,连他的喊声都几不可闻……
朱熹从未感觉如此奇妙,他发现自己超脱了时间的束缚,化作天上的云,化作山间的风,化作清晨的第一滴露水,化作城镇中的每一个男女老少。在世间,又似乎不在世间,他化身万物,冷静地俯瞰着大地之上的时光变迁。
白云苍狗,沧海桑田。不知多少岁月流逝,在斗转星移之间,朱熹逐渐触摸到了那神秘而不可言说的天理轨迹,看到了它是如何操控着“气”和“气”所凝结的整个宇宙。每一样东西,哪怕是最小的最微不足道的,都严格地遵照“理—气”的秩序,庄严而精密地运转着。
理和气,就是这个宇宙的本原,这就是道之所存啊!
朱熹忽然仰天长笑,他的声音响彻宇宙的每一个角落:“原来我就是理,我就是气,我是最初的,也是最终的。”
然后他终于醒了过来。
朱熹的第一反应,是自己已经死了。因为这里四周都闪着奇妙而和煦的微光,而且有幽幽的香气扑鼻而来。儒家从不提及人死之后会去哪里,朱熹也从来没考虑过这一点,但是人性使然,他还是忍不住暗自希望会是个舒服点的地方。
很快他发现自己也许想错了,因为眼前正悬浮着数支笔灵,每一支笔灵都有一根丝线与自己的身体相连。它们都很陌生,也都很熟悉。数股充沛柔和的灵力正滔滔地灌输进来,修补着他精神上的每一处残缺。朱熹觉得浑身暖洋洋的,让人变得慵懒,提不起精神。
“我,这是在哪里?”朱熹艰难地嚅动嘴唇,甚至没有转动脖子,他知道陆游一定会在附近。
“老朱,你没事了,放心吧!”陆游的声音出现在耳边,显得异常兴奋。
“回答我的问题,这里是阴曹地府还是凌霄宝殿?”这是朱熹想象中仅有的两个人死后可能会去的地方。他不敢奢望自己还活着,猜想这也许是奈何桥上的什么鬼把戏。
这时候,他的耳边又响起了第二个声音——不,准确地说,是他的意识直接被这声音潜入。这是一种极为特殊的声音,宽厚温和,丝毫没有烟火气,如山间溪流般清澈淡泊。
“欢迎来到笔冢,晦庵先生。”
一听到“笔冢”这两个字,朱熹一下子清醒过来。
他双手一撑,努力抬起身子,放眼望去,发现自己置身野外。四周土地平阔,一片片农田阡陌相连,田间稀稀拉拉坐落着十几处茅屋,偶尔还可听到鸡鸣狗吠,俨然一派恬静的田园风光,让人心神一畅。那一片村落之中,还有栋三层楼阁矗立其中,显得别有风雅。
而自己正躺在一片桃林之中,触目皆是桃树,阵阵馨香正是从那些桃花中飘来。陆游笑眯眯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老朱啊,这一次你可捡回了一条命。”
朱熹没睬他,转动脑袋,试图找出刚才那个声音的来源。这时候,那个声音再度响起:“我留意晦庵先生已经很久了,今日先生来访,可真叫人高兴。”
“尊驾……可是笔冢主人?”朱熹踌躇了一下,谨慎地问道。
那声音“呵呵”一笑,略带羞涩地回答:“正是在下。”
朱熹环顾四周道:“这么说,这里就是笔冢喽?”他忽然想到了什么,不由一惊道:“难道这里就是……”陆游得意道:“我初入此地,就和老朱你现在的反应完全一样。你猜得不错,这里就是五柳先生一直向往的那个桃花源了。”
陶渊明的《桃花源记》朱熹不知读过多少遍,但只当是一则寓言而已。就算是陆游说去常德的时候,他也没多想什么。现在仔细回想,常德府正是旧武陵郡的所在。
“想不到,陶渊明所写居然都是真的。”朱熹喃喃道,觉得喉咙有些干燥。陆游也不去打搅他,让他慢慢去消化这个事实。自陶渊明以来,这世外桃源多少人梦寐以求,谁能想到居然是笔冢的所在呢?
“当初五柳先生来访,我曾叮嘱他不为外人道,却没想到他离开以后,居然写出一篇半真半假的《桃花源记》,既让世人皆知此地之名,亦没有违背对我的誓言,可真是个妙人。”笔冢主人的声音充满了怀旧和感慨。
“原来桃花源就是笔冢。”朱熹沉吟。陆游纠正他道:“非也非也,应该说,笔冢是在桃花源内。只是如今笔冢主人闭关,我们无缘得见罢了。”
这时候,桃林深处的土地忽然高高拱起,泥土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抓起来,瞬间聚成一张小圆石桌与三个石凳。一阵山风悄然吹过,桃花遍撒,那些掉在石桌上的桃花变成了一壶醇酒与三只酒杯。
桌边一棵桃树身形忽变,化成一位面如冠玉、身着青袍的男子,微笑地望着陆游和朱熹。他身旁还站着一个梳着双髻的童子,那童子忽然见到生人,有些畏缩,连忙躲到了男子背后。
这男子忽然开口道:“在下闭关不出,不能亲身恭迎,只能权借桃木为身,略备薄酒,还请晦庵先生见谅。”
朱熹仔细端详这笔冢主人的桃树化身,长眉细眼,年若三十,除了皮肤上隐约可见一些树皮纹理,表情神态竟与真正的人类无异,不禁暗暗称奇。笔冢主人声音一起,这化身的嘴唇就随之嚅动,倒也似它在讲话一般。那个小童生得唇红齿白,眉目清秀,不知是不是真人?
朱熹朝前走了两步,忽然发现那半空中悬浮的笔灵们嗡嗡作响,这才想到那些笔灵仍旧还连着自己的身体,为自己输送着力量。
陆游见他这副发怔的表情,嘿嘿一笑,连说带比画道:“你当时在船里忽然晕倒,可把老夫给吓得三魂出窍,啧啧。好在那时候离桃花源已经不远,我一路狂奔,用坏了三四个笔童,这才赶到笔冢。”
“多谢陆兄。”朱熹拱手称谢,陆游“哧”了一声,不屑道,“我有什么好谢,要谢就谢笔冢主人吧。你能捡回这条命,可全靠他了。”
朱熹看不到笔冢主人实体,只得隔空一拜。笔冢主人的化身笑道:“何必如此,于我笔冢有大恩的,是晦庵先生你呀!孔庙之事,我已听陆游说了。若非你仗义出手,那几支笔和陆游这个冒失鬼,都难免会被吞噬。先生为我笔冢受伤,我拼力救治,那是分内之事。”
陆游插嘴道:“你调教的那两家好后人,要么贪生怕死,要么愣头愣脑,可拖累了我们不少,白白糟践了这许多好笔。”他随手一挥,把从戎、凌云、麟角和常侍四笔扔给笔冢主人。笔冢主人略一招手,它们便消失了。
笔冢主人略带痛惜道:“这凌云和麟角怎么伤得如此之重……咦,连从戎都没什么生气了。没几百年时间,只怕是恢复不过来。”陆游道:“哼,还不是你所托非人!”
笔冢主人淡淡道:“看来当初我把凌云赐给韦家,麟角赐给诸葛家,是个错误,也许交换一下,会好很多。”他说完转向朱熹郑重其事道:“见笑了。我一心盼望晦庵先生来访,可没想到居然会是以这种方式。全怪我御下无方,以致有此横祸。”陆游撇撇嘴,冷哼了一声,拽着朱熹一屁股坐到石凳上。小童吓得朝后躲了躲,陆游大眼一瞪:“怕什么,难道我会吃了你?你这娃娃哪里来的,怎么先前没见过?”
小童嗫嚅半天,不敢出声。笔冢主人道:“别欺负小孩子了。”随即让朱熹伸出右手来,摸了摸他的脉搏,颔首道:“现在好多了。晦庵先生你刚被送来的时候,灵力损耗过巨,又失去了本源,无可补充,以致真气不继。再晚来几个时辰,整个肉身的生气都会被耗尽。”
“失去了本源?难道说,他的紫阳笔没了?”陆游惊道,他也是第一次听笔冢主人说起。一转头,他看到朱熹那花白两鬓,便明白了几分,心中一阵黯然。朱熹反而是神色坦然,看来是早已知道这个事实了。
笔冢主人吩咐小童给三人都斟满一杯桃花酒,继续道:“好在你是纯儒之体,意志精湛。我便召来这几支儒笔,与你直接灌输灵台。”他手指一并,那几支原本悬在半空的笔灵纷纷飞到朱熹跟前,排成一列。
“这几支笔灵,炼自马融、徐遵明、孔颖达、韩愈等人,俱是历代大儒,与你的体质颇有相似之处,不会产生排斥。你如今身上已经身具众家之长,儒气充沛,就算笔灵已失,性命应是无碍了。”
朱熹闻言,凛然离座整冠,对每一支笔都恭恭敬敬拜上三拜,又跪下来叩了三个头,一丝不苟。
笔冢主人讶道:“晦庵先生为何先执弟子礼,又行奠丧之礼?”朱熹正色道:“这几位先师的著作,我自幼便熟读,深受教诲,这次又得他们倾力相救,侥幸活下来,自然须执弟子礼致谢。可我看到这些先贤的灵魂,不散于万物,却被禁锢在笔灵之中,如辕马耕牛一样受人驱使,沦为傀儡小道,所以再行祭奠之礼,以致哀悼感伤之情。”
笔冢主人闻言一怔,旋即哈哈大笑,赞道:“晦庵先生真是个直爽人。”然后斜眼看了眼陆游,戏谑道:“老陆,你平日自命潇洒直率,怎么如今却拘束起来,还不及晦庵先生?”陆游瞪大眼睛道:“我哪里拘束了?”笔冢主人道:“你若是看得开,又何必在桌子底下猛踢晦庵先生的小腿呢?”
陆游被笔冢主人说破,面色一红,抓起桌上的酒杯先气哼哼地干了一杯。笔冢主人转向朱熹,朝他敬了一杯。朱熹规规矩矩捧起杯子,一饮而尽,只觉得一股甘露流入喉咙,散至四肢百骸,说不出地舒坦。这时,那几支笔灵飞入童子身体内,隐没不见。
笔冢主人捏着空杯子,若有所思道:“笔灵的存在有何意义,这问题见仁见智。不瞒晦庵先生说,自我从秦末炼笔开始,就一直有所争议。我所炼化的那些人中,有些人欣然同意,觉得肉体虽灭,笔灵却可存续千年,不失为长生之道;有些人不甚情愿,但也不抗拒,觉得无可无不可;有些人却如先生想的一样,视笔灵为囚笼,宁愿魂飞魄散,也不愿被收入笔冢。”
朱熹眉头一扬,对笔冢主人的开诚布公觉得有些意外。笔冢主人停顿了一下,忽然感慨道:“盛唐时节,曾经有一位诗仙,我本已得了他首肯,把他的才情炼成了笔灵。可那笔灵却是天生不羁,炼成之后便直接挣脱了我的束缚,消失于天际。我还从未见过如它一样对自由如此执着的笔灵。”
陆游猛拍大腿:“那可是你做过最蠢的事情了,多么优秀的一支笔灵哪!你每次一提起来我都难受。”两人都是一副痛惜神情,彼此又干了一杯。笔冢主人又道:“还有唐婉那支,就算被炼成了笔灵,仍是幽怨冲天。”陆游神色一黯,低声道:“我本是想可以时时见到她……早知她如此痛苦,还不如放她解脱。”
朱熹没想到一贯豪放的陆游还有这么一段情事,不禁多看了他一眼。小童端着酒壶走过去,好奇地望着他,朱熹摆摆手道:“去给他们倒吧。”小童嘻嘻一笑,又走去笔冢主人那边。等到另外两个人又喝了两杯,朱熹方才慢慢问道:“笔冢之事,董夫子又是什么想法?难道他甘心化身为笔奴,供人驱使吗?我想尊驾当年炼天人笔的时候,一定与他有过交流。”
两个人听到董仲舒这人,都停住了手中的酒。他们都知道,以朱熹的性子,早晚会问到这个问题。
“哦……天人笔啊!”笔冢主人双眼流露一种异样的神色,尽管只是桃树化身,可这化身的表情可谓丰富至极,“……那可是很久以前的故事了。天人笔与我笔冢渊源极深,你可愿意从头听起?”
朱熹立刻道:“愿闻其详。”
笔冢主人点点头,袖子一挥,让小童把桌面的酒具都收走,然后道:“晦庵先生于我笔冢有大功,自然有资格知道这些事情。”陆游兴奋道:“我之前也只是知道个大略,从没听你详细讲过。这次我可不走,要听个明白。”笔冢主人笑道:“随便你了。”他手腕一翻,一个镂刻着寒梅的鱼书筒出现在手里。
这鱼书筒,正是朱熹用来收天人笔的那件灵器。此时它被笔冢主人拿在手里,反复把玩,里面的笔灵似乎仍未死心,隐约可听见鸣叫声。朱熹见了,微皱了下眉头。笔冢主人注意到他的表情,手里便不再摩玩,把那鱼书筒搁到石桌上,任凭它自己立在那里。
“若说董夫子,须得从秦代那场儒家浩劫开始说起……”
笔冢主人的化身重新变成了桃树,声音却从四面八方响起。陆游和朱熹发现身边的景象和小童倏然消失了,整个世界似乎只剩下两个石凳,和一个清朗的声音。很快,他们两个人感觉时间开始飞速流逝,越流越快,最后形成了一圈旋涡,呼呼地围着他们疯狂地旋转着。陆游和朱熹的眼前,出现许多倒转的影像,它们稍现即逝,从宋至五代,从五代又至唐,一直一直在朝前追溯,仿佛在时光洪流中逆流而上。
千年光阴,过眼云烟。
朱熹和陆游发现自己变成了一个历史的旁观者,能够听到,能够看到,却不能动弹,如同一个死魂灵,只能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切重演,却无法干涉。
他们的眼前,是一片满是沙砾的黄褐色旷野。旷野的开阔地上,有数十个巨大的火堆。这些正熊熊燃烧着的火堆都有数人之高,方圆十几丈,滚滚黑烟扶摇直上,如同几十条粗大的黑龙在半空飞舞,遮天蔽日。
在火堆旁边,有数百辆牛车排成了长队,每一辆牛车上都装载着满满一车的竹简。穿着黑甲的士兵从牛车上抱下竹简,投入火堆中去,不时传来噼啪的爆裂声。在更远处的山坡上,一群身着襦袍的老者跪倒在地,望着火堆放声大哭,涕泪交加。
在更远处,一位中年人站在一辆马车上,脸上阴晴不定。一位年轻书吏怀抱着三四卷竹简,满脸惊惶地跑到车前,努力地把竹简伸到中年人跟前,似乎在恳求着什么。中年人却置若罔闻。
“秦王政三十三年,始皇帝焚尽天下书。那一天,我碰到了一个人,他叫叔孙通。”笔冢主人的声音不失时机地在两个人耳边响起。
“我祖上是阴阳家邹衍,可到我这一代,只是一个爱书如命的小书吏。当始皇帝陛下下令焚书之时,我吓坏了,就把自己珍藏的几卷书简交给叔孙通,希望他能够出面保全这些前人心血。叔孙通这个人,他的公开身份是侍奉秦皇的一位儒生,实际上却是天下的‘百家长’。当年苏秦合纵六国的时候,六国的诸子百家也秘密联合起来,共同推举了一人为百家合纵的领袖,统摄百家,抵抗暴秦。叔孙通,就是百家合纵在这一代的继承者。
“他是百家之长,有责任保护百家的利益。可当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却拒绝了我的请求。他说满齿不存舌头犹在,面对强大的朝廷,激烈的反抗只会让百家彻底灭亡。书简只是死物,烧就让它烧吧。一时的委曲求全,是为了人能够继续活下去,只要人在,学问就会有传承。说完这些,他从我手里拿走那些珍藏的典籍,投入火堆里。我对此很伤心,也很无奈。叔孙通倒是很欣赏我,把我召去他身边做了随身书童。”
朱熹和陆游发现周围的时空又开始变幻了,他们很快意识到还是同样的黄褐色旷野,但是旷野上的人却变了。
这一次可以看到有数百名身穿黑甲的士兵执戈而立,分成四个方阵。在四个方阵的中间,是一个巨大的坑穴,坑穴里站满了人。朱熹和陆游能辨认出其中的几张脸,是焚书时在山坡上痛哭流涕的几个儒生。
这一次,中年人仍旧远远站在车上,脸色铁青。他身旁的小书吏却是满脸激愤,暗自攥紧了拳头。当士兵们开始朝坑里填土的时候,那个小书吏毅然转过身去,独自离开。
“叔孙通也罢,我也罢,我们都没有想到,在焚书的第二年,始皇帝居然又开始坑儒。这是一次前所未有的惨剧,四百多名儒家门徒和其他几十名百家门徒都死于这次事件。叔孙通在这次事件中,仍旧保持着沉默。诸子百家哗然一片,纷纷指责叔孙通的懦弱。儒门的领袖孔鲋甚至扬言要罢免他‘百家长’的头衔。我也对这种委曲求全的窝囊做法表示不满,当面质问他,如今人也都被杀害了,那么学问该如何传承才好?叔孙通苦笑着摇摇头,什么也没说,于是我决定离开。
“叔孙通没有挽留我。在临走之前,他告诉我,当初设立‘百家长’,是为了防止诸子传承灭亡。历代百家长尝试过各种办法,扶植过墨家的非攻,资助过儒家的复礼,推动过道家的绝圣弃智,甚至效仿过法家的权术主张,可惜无一例外都失败了——最后的答案就是焚书坑儒。叔孙通说也许是时候换一条新道路了。”
周围的场景又开始变幻,这一次是绵延数十里的巨大宫阙,华栋玉楼,无比壮丽。一名小书吏端坐在其中一座宫殿外,痴痴地仰望着天空。在他身后的宫门内,堆放着浩如烟海的竹简。
“叔孙通对我说,他预感到即将有一场比焚书坑儒更大的浩劫,身为百家长,有责任引领诸子从浩劫中幸存,为此他不惮用任何手段。可是他说,老一代有老一代的做法,新一代有新一代的希望,他对我寄予厚望,认为我也许能走出一条新路来。因此他把我送入了阿房宫,负责在国宬里整理六国幸存下来的书籍——那里是天下书籍最全的地方。叔孙通说,如果我能够找出如何传承的答案,到那个时候,他会把百家长的印信与责任都交付给我。说这句话的时候,他一瞬间老了许多。
“在接下来的十几年中,我在阿房宫足不出户,疯狂地阅读着,吸吮着,希望能从这些典籍中寻找出答案。宫外世界的变化,对我来说已经没有了意义,我不知道始皇帝的驾崩,不知道太子扶苏、丞相李斯的败亡,不知道胡亥的践祚与赵高的擅权,更不知道大泽乡和天下的崩乱,我只是沉浸在书海中,直到那一场大火发生。”
笔冢主人的声音带着一丝自嘲。
朱熹和陆游看到身边忽然幻化成一片浩荡无边的火海,刚才那片壮丽宫阙就被这可怕而疯狂的祝融吞噬。四周无数的士兵朝着这些建筑丢着火把,拍手大笑,一面楚字大旗迎着火势高高飘扬。一位少年蜷缩在宫内,倚靠在堆积如山的竹简中瑟瑟发抖。
“项羽火烧阿房宫的时候,宫中的人早已经跑干净了。可我实在太过入神,竟然一直到大火烧到国宬才觉察到,那时候已经太迟了。我看到火焰吞噬了一本又一本好不容易传承下来的典籍,发了疯一样地找水来灭火。可一个人的力量,能有多大呢?很快,整个宫殿都燃烧起来,我放弃了救火,也放弃了逃生,那些书就是我的生命,是诸子百家最后的希望。没了它们,我还能去哪里?
“大火足足烧了三天三夜,整个阿房宫被烧成了白地。我亲眼看到我的躯体和那些竹简都化作了灰烬——这不是什么修辞,是真真切切地看到。不知道为何,我的魂魄没有消散,而是停留在阿房宫上空,浑浑噩噩,茫然不知所措。
“这世上每一本典籍中,都倾注着作者的心血与精力,当书被毁灭的时候,这些微不足道的意念也会随之飘散。可是阿房宫里的卷帙数量实在太多了,当它们都被焚毁的时候,书中含有的精神一起释放出来,汇聚到了一处,前所未有地密集。恰好我的魂魄飞入其中,也许是触发了什么玄奥的法门,被它们紧紧包裹着,无法消散,直到彼此合为一体。
“我在阿房宫的废墟上空飘荡了许多年,像一只孤魂野鬼,彷徨无定,四处徘徊,吸收着典籍的灵气。每吸收一分,我的魂魄便凝固一分,我的神志也便清醒一分。当最后一丝灵气也被吸纳之后,我发觉自己变了,不是仙人,也不是鬼怪,而是一种极其特殊的存在,拥有着奇特的神通。于是我便离开了阿房宫,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朱熹和陆游的周围又开始幻化。一个个画面飞速飞过,各色旗帜来回飘摇,兵甲交错,箭矢纵横,惨叫声与欢呼声交错响起,一派混乱至极的场面。
“外面的世界,已经变成了乱世。我漫无目的地随处飘荡,所见皆是杀戮与破坏,学者们被狂暴的士兵杀死,写满真知的书简被践踏在脚下,令我痛心不已。我试图找到叔孙通,却没有任何头绪。后来我来到了当年焚书坑儒的地方,竹简燃烧的噼啪声和人们的惨呼仍旧萦绕在耳边。我忽然记起了我生前的责任与承诺,可惜一切似乎都晚了。我回忆起了那时候的痛苦与无奈,即便只剩下魂魄,仍旧感觉到了一种痛彻心灵的悲伤。
“就在这个时候,我碰到一位儒家的传人。他姓董,是从旧燕地专程赶过来,想祭拜一下自己的老师。可惜的是,由于沿途艰险,这位儒生抵达坑儒遗址的时候,已经濒临死亡。他在临死之前,流着泪问我诸子百家是否真的完了,我无法回答他。他抓着我的袖子,在失望中死去。他死去的一瞬间,我惊讶地发现,我可以清晰地看到他身体中散发出来的精魄,其中包含着他的愤懑、他的不屈和他的才情。
“我不希望他的魂魄就此消失,于是灵光一现,把它凝练成了一支笔。那支笔很粗劣,灵力也很低,与后世所炼的名笔根本没法比,可那却是我炼的第一支笔。当这支笔炼成之时,我霎时找到了自己的答案,也明确了我的目标:天下如此之多的才情,不可以坐视这些宝贵的瑰宝付诸东流。我要去拯救它们,这是上天赐予我这个神通的使命。”
战乱的场景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宽阔的大殿,一位皇帝模样的人高高在上,下面有文武百官。一位老者站在殿内,高声呼喊着,指挥着诸位大臣遵照朝仪向皇帝行礼,进退井然有序。皇帝露出满意而兴奋的神情,老者却面无表情,一丝不苟。
“后来九州归汉,终于天下太平,我也终于找到了我的老师叔孙通。原来他后来一直在秦王身边侍奉,殚精竭虑想依靠皇权来保全传承。在秦二世时,他甚至不惜自污己身,只为换得诸子百家喘息之机。楚汉争霸时,他冷眼相看,直到刘邦得了天下,他才以儒生的身份重新出山,从教导诸臣朝仪开始,得到皇帝信赖,为百家谋求发展之途。
“叔孙通对现状充满了信心,经过战乱的诸子百家,也很高兴能有一个宽松的环境休养生息,一切都欣欣向荣。我找到他,告诉了他我的决心和神通。叔孙通很惊讶,但也并不十分在意,他说既然天下太平,传承之事不成问题,这种神通意义已经不大了。不过他依然信守承诺,把百家长的信物交给了我,并且希望我成为一位监督者,在他死后负责挑选每一代百家长,继续守护这一切。我有些失落,但还是答应了他的请求,然后飘然离去。
“我先去了旧燕地,在广川附近找到了董姓儒生的家族。把那支笔交给了他的后代。在接下来的岁月里,我开始了炼笔的生涯,并开创了笔冢。天下有那么大,叔孙通能够照顾到的,只是一小部分。那么那些被遗漏的天才,便由我来保存吧。焚书坑儒和阿房宫的悲剧,我不想再发生第二次。”
场景再次变幻,一位头戴葛巾身着素袍的儒生昂然走进未央宫内,周围的臣子恭敬非常,就连皇帝都亲自走下座来迎接。他瘦削的脸上透着踌躇满志,双目的光芒如太阳般闪亮,一支笔灵在他的头顶盘旋着。
“光阴似箭,白驹过隙,转眼已经是几十年过去。到了汉景帝时,一位天才出现了。他是广川人,叫董仲舒。我一眼就认出来他是当年那位董儒的后人,因为那支笔灵与他如影随形。要知道,秦末损失的典籍极多,许多经典都散佚或者失传,就算是知名学者,亦很难独自治经。而董仲舒凭借着那一支先祖的笔灵,展现了极其耀眼的才华,被人称为‘通才’‘鸿儒’。
“我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个年轻人一步步成长起来,觉得他应该是新一代百家长的最佳人选。董仲舒和叔孙通的想法一脉相承,他认为百家若想发展,必须依靠皇权的力量。我对此不是十分赞同,但也并不打算刻意压制,便把百家长的头衔正式授予了他,并把我收藏的一些珍本与心得都交付给他,希望能够对他有所帮助。结果他果然不负众望,在我给他的经典基础上,发挥出‘天人感应’‘三纲五常’等学说,大大把儒学推进了一步。其他学派也因为他的扶植而发展迅速。很快他便在朝廷中取得一席之地,深得汉景帝信赖。
“董仲舒很兴奋,把这些成就说给我听。可我看得出来,董仲舒并不怎么满足,他继续钻研这些东西,简直入了迷。逐渐地,我发现他变了,他一头陷入自己的那一套学说中去,并认为其他人都是错的。我试图规劝他,他反而变得不耐烦,脾气暴躁。他的精神状态变得亢奋、执着,对儒家以外的流派态度十分恶劣。他甚至很少履行百家长的职责。我一直试图弥补这个缺陷,可董仲舒完全不肯听,反而指责我对真理漫不经心。他已经变成一个刚愎自用的人,对与自己意见相左的人都视如仇雠。”
朱熹和陆游看到,一个中年男子面色阴沉地从未央宫走了出来,双手捧着一卷圣旨,每走一步,都无比沉重,仿佛那圣旨重逾万斤。他一走出宫门,就有一群与他同样服色的人拥上来。中年男子略说了几句,一挥手,他们便面带着兴奋四散离去,在更远的地方,早已经准备好的信使大声呵斥,几十辆马车隆隆地碾轧着大道,冲出长安四面的城门。
“到了汉武帝即位后,变故出现了。董仲舒突然秘密上书,建言天人三策,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当这个消息公布天下的时候,诸子百家和我都被惊呆了,这简直就是赤裸裸的背叛。我去质问他,他冷淡地告诉我,天下只需要儒学就够了,其他的传承都是错误的。我没法说服他,只能警告说他的举动意味着战争,当场剥夺了他的百家长头衔。他没反抗,乖乖地把信物还给了我。
“很快我和诸子百家的人发现,我们都错了,这不是战争,是一边倒的屠杀。董仲舒从很早以前,就开始处心积虑地积蓄着力量,利用他百家长的职权暗中培植儒家的力量,不动声色地削弱其他诸家的实力。他之前的每一次建言,每一个决定,都经过了深思熟虑,属于一个宏大计划的其中一步。等到我们公开决裂的时候,他的网早已经编好,只待着轻轻收紧,便可以勒住我们的脖子。”
似曾相识的场景又回来了。车辚辚,马萧萧,到处都是脚步声和喊杀声,号哭声和惨叫声此起彼伏。不同服色的人被驱赶,被追杀,在火与血的交织中仓皇逃窜。整个大地又陷入了混乱之中。
“那对于毫无准备的诸子百家来说,简直就是一场灾难。董仲舒的儒门苦心经营了这么多年,一动便是雷霆万钧。每一个试图反抗的人都被他们‘罢黜’,每一个学派的学馆都被拆毁,每一本书都被焚烧。在董仲舒的背后,是整个大汉朝廷,无人能够反抗。我试图阻止这一切的发生,可已经领悟了天人感应的董仲舒,变得十分强大,而我那时候开始炼笔尚不足百年,手里还没有多少笔灵,根本无法制住他。
“罢黜持续了二十多年,诸子百家被屠戮一空。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在这些传人临死的时候,多炼一些笔灵出来,抢救出他们的传承,以免白白泯灭。二十多年后,董仲舒终于也到了大限之时。出乎我意料的是,他主动找到我,希望能够变成笔灵。我讽刺他说,如今的儒门如日中天,你何必要把自己变成笔灵。董仲舒没有解释,只是问我是否愿意。经过考虑,我答应了他的要求,作为交换,我希望他停止对诸子百家的追杀,而是任其自生自灭,他答应了。那时节诸子百家风雨飘摇,如同一栋千疮百孔的房子,即使没人去推,早晚也会轰然倒塌。”
厮杀的场景陡然消失,整个空间扭曲了片刻,变成了一间屋子。一位老者盘坐在屋子中央,头发已经是全白,身前的凭几上搁着一份刚刚写完的奏章。他双目紧闭,纹丝不动。一个身材颀长的青袍人站在他的背后,正在用右手按住他的天灵盖,一种玄妙的光亮从手掌与脑袋接触的地方流泻而出。
“董仲舒死后,我把他炼成了一支笔,并起名叫天人。我在炼笔的时候,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就是当年我为他先祖炼的那支无名笔灵,不在他的身体里。可我没有多加思考,匆匆把天人笔放回笔冢,然后去寻找诸子百家的残余力量,告诉他们不必继续亡命了。当我再一次回到笔冢之后,却惊讶地发现,笔冢里存放的笔灵们,全部都被天人笔吞噬了。
“我一直到那时候,才意识到董仲舒的用心。他知道我为诸子百家炼笔,也知道这些笔灵会一直流传下去。他不能容忍儒家在后世还会受到潜在的挑战,于是便故意被炼成笔灵,让自己化身成为天人,把其他笔灵吞噬下去,以绝后患。而他祖先的那支无名笔灵,就是第一个牺牲品。
“必须得承认,他的执着与智谋都是极其可怕的,居然可以把信念贯彻到这一步。我愤怒至极,可我发过誓言绝不毁掉我炼出的笔灵,于是我只能把天人笔用最强的禁墨封印起来,关在笔冢之外的一个地方,让它无法再对别的笔灵造成伤害。”
场景变幻,这一次变成了一座精致的砖石宫阙,殿门上方挂着一块匾额,上书“白虎观”三字。一群白发苍苍的儒生分坐于两侧,手持书卷与刀笔,激烈地辩论着,唾沫横飞,十分热闹。在殿角坐着一个人,书吏模样,他一边倾听着学者们的声音,一边紧皱眉头,奋笔疾书,试图要把这一切都记录下来。
“董仲舒身后的儒学地位,已经是不可动摇。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一边安抚诸子百家的余族,一边重新寻才炼笔。时间转眼就到了东汉建初四年。各地大儒齐聚京师,在白虎观内开会探讨学术。这次会议持续了三个月,最终由班固整理成《白虎通义》一书。接下来的故事,我想你们也许都知道,那块牌匾受感化虎,叼走了班固魂魄,以致我未曾为这位《汉书》作者炼出笔来。
“可他们不知道的是,这一切,居然又是董仲舒的一个伏笔!他在临终之时,在我到来前,把他亲手抄写的一本《春秋繁露》交给了最信任的弟子,让他转呈给汉武帝。这本书,就一直留在了秘府之内。一直到白虎观会议,章帝决定从秘府里调了一批珍贵古本给学者们参考,于是《春秋繁露》便成了白虎观会议上重要的参考资料——事实上《白虎通义》就是继承了《春秋繁露》的思想。这是董仲舒早在几百年前就预料到了的。
“这本《春秋繁露》早被董仲舒浸染了他的一部分魂魄。趁着这次大儒齐聚、儒学氛围浓郁的机会,这缕魂魄从书本中逃逸出来,附在白虎观匾额之上,尽情吸收大儒们的灵气,化成虎形。可如果想破开天人笔的束缚,这还远远不够。于是白虎便选中了整理《白虎通义》的班固,趁他濒死衰弱之时,叼走了他的魂魄,并与之合为一体。”
崇山峻岭之中,一位青衫君子负手而立,身旁数笔围绕。他身前有一只巨大的白虎,不时吼啸扑击,试图接近他,却每次都被那些笔灵打退。白虎转身欲走,却被另外几支笔灵挡住。这些笔灵纷纷放出光华,布下天罗地网,让那只巨兽根本无处可逃。
“《白虎通义》是儒门经典,班固又是一代才人。白虎吞噬了班固魂魄后,实力大涨,让天人笔重临天下的欲望愈加强烈。我绝不容许笔灵被吞的悲剧重演,也不容许天人笔再度断绝百家的传承,于是亲自出手,成功地破去了白虎九成的灵力,使它功亏一篑。在接下来的一千年,白虎彻底销声匿迹,逐渐被笔冢所淡忘。”
笔冢主人的语速转慢,逐渐低沉下去。周围的场景又飞速旋转起来,朱熹和陆游眼睛一花,发现他们又回到了桃林之中,眼前是石桌石凳,还有一壶桃花酒。而笔冢主人的化身,正坐在旁边,面带着温和的笑容,手里还把玩着那具鱼书筒。小童蹲在地上,自顾自看着蚂蚁搬家入神。
“没想到原来它这一千年,一直卧薪尝胆,暗中积蓄力量,仍未曾放弃复活天人笔的希望。啧啧,看来董仲舒与我笔冢的缘分,还未穷尽。可见造化弄人,命数玄妙啊……两位,欢迎回来。”
无论朱熹还是陆游,都没有立刻说话。他们没想到,这一支天人笔,居然牵扯到如此复杂的故事。一下子有太多信息涌入脑中,他们不得不花时间慢慢消化。
笔冢主人看着朱熹,清俊的脸上浮现有些无奈的笑容:“晦庵先生,如今你是否明白了?董夫子的天人笔,不是我要束缚它,而是它要灭尽笔灵。我将其封印,非为私怨,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他指头一弹,小童连忙为朱熹斟满酒杯。
朱熹对此不置可否,他默默地端起酒杯,啜了一口,不知在想些什么。
陆游忽然问道:“那诸葛家和韦家……”笔冢主人道:“不错。他们两家,就是诸子百家中仅存的两脉遗族。我为了照顾他们,便让他们的子弟做了笔冢吏,也算是履行当年我对叔孙通老师的承诺。”
陆游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他摸摸额头,张了半天嘴才冒出一句:“你们原来还有这种渊源。那现在的‘百家长’是谁?”笔冢主人怅然道:“诸子百家的学说消亡许久,只剩下几支残笔余墨和为数不多的血脉流传,这百家长的名衔,早已是名存实亡了。”他摇了摇头,复又欣慰道:“好在百家虽逝,后继有人。这千余年来,才人名士层出不穷,其繁盛之势,不亚于当日百家争鸣。不知董夫子若再度临此盛世,是否会改变他当初的执念。”
陆游一拍桌子,大声道:“说得好,说得好。当浮一大白!”小童给吓了一跳,手里酒壶几乎跌在地上。陆游索性抢过酒壶给其他两人斟满,然后高高举起酒杯,叫嚷着再碰一个。朱熹想要说什么,却欲言又止,只是举起酒杯略碰了碰,却没喝就搁下了。
原本摆在桌上的鱼书筒忽然没来由地微微一颤,似乎在里面发生了什么变故。笔冢主人指尖轻弹书筒封口,眼神霎时闪过一丝异色。
“打开它吧。”朱熹忽然严肃地开口道,前所未有地严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