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遇难不复相提携(1 / 1)

“笔冢?”

朱熹拈着这份云笺,面沉如水。陆游解释道:“这笔冢,乃是笔冢主人的居所,其中藏着万千笔灵,是个至灵至情的洞天福地。靖康之时,笔冢主人突然封闭了笔冢,自己归隐其中,至今已经快五十年了。”

朱熹问道:“那笔冢主人既然已然闭关,又如何能见人呢?”

陆游把情绪收回来,回答道:“那是个秦末活到现在的老神仙,一身本事超凡入圣。他平时只用元神与笔冢吏沟通,没人见过他的本尊……你是这五十年第一个被邀请入冢之人。”

朱熹“哦”了一声,把云笺随手搁在身旁,不置可否,丝毫没表现出荣幸的神情。这种神异之地,在他看来终究是旁门左道,远不及鹅湖辩论这种道统之争更让他有兴趣。

陆游见他那副表情,便知道这块顽石的古怪脾气,只好拍拍巴掌,从座席上站了起来:“好啦,你也不必急于这一时答复我,你们先去论道便是,老夫在外面等你们说完。”他扫了一眼陆氏兄弟,半是揶揄半是玩笑地说:“只是有一条,可不要用紫阳笔吓唬我的这些贤侄哪。他们可是老实人,除了读书什么都不懂。”

“学术上的事,自然要用学术上的道理去说服。”朱熹一本正经地回答。陆游的笑话撞到了铁板,露出一副兴趣索然的表情,无奈地摆了摆手:“你们继续。”

说完陆游大摇大摆走出澄心亭,随手抓住附近的一个小沙弥问道:“喂,小和尚,去给我找间住处来。不用太干净,不过得要能喝酒吃肉。”小沙弥缩着脖子颤声道:“鄙寺戒律严,从无酒肉……”陆游瞪大眼睛怒道:“没有酒肉,算什么和尚!”拎着他后襟大步走出山门。

看到陆游离开,朱熹双袖拂了拂案几,不动声色地对陆九龄、陆九渊道:“两位,我们可以开始了。”他身子微微坐直,开始散发惊人的气势,就像是一位即将开始决斗的武者。

鹅湖之会,一会便是三日。

这几日,朱熹持“理论”,陆氏兄弟持“心论”,双方引经据典,唇枪舌剑。陆氏兄弟知道朱熹的理气已经修成了笔灵,气势上未免弱了几分。好在朱熹事先承诺陆游,不曾动用紫阳笔,亦不曾运用浩然正气,纯以论辩对阵,一时间倒也旗鼓相当。

……一阵悠扬的钟声从鹅湖寺向四外传开,这代表论道终于结束。众人纷纷聚到鹅湖湖畔,议论纷纷。他们都来自全国各大书院学派,都想来看一看朱氏理学和陆氏心学之间的学术大碰撞,这将决定整个大宋王朝哲学道路的走向。

只见朱熹与陆氏兄弟并肩步出澄心亭,三人均是气定神闲,看不出输赢。陆游推开聚集在门外的旁人,抢先一步到了门口,连声问道:“你们聒噪了三日,可有什么结果吗?”

陆九龄和陆九渊相顾苦笑,陆九龄拱手道:“晦庵先生与我们各执一词,都有创见。”陆游把目光转向朱熹,朱熹还是那一副波澜不惊的表情,黝黑的面孔不见丝毫波动,淡淡道:“陆氏两位,在心性上的见解是极高明的,只是他们所言剥落心蔽则事理自明的说法,拙者实在不能赞同,须知格物致知……”

陆游哪里听得懂这些,完全一头雾水,不耐烦地打断朱熹道:“谁要听你们啰唆,直接告诉我谁赢了就好。”朱熹道:“我既不能说服他们,他们亦不能说服我。但拙者自信真理在握,以陆氏兄弟的智慧,早晚会体察其中精妙的。”

陆九龄和陆九渊一起躬身道:“晦庵先生谬赞了。他日有暇,我们兄弟自当再登门请教。”朱熹淡淡笑道:“我有志于将圣贤之学,广播于九州,正打算在庐山五老峰开办一所书院。两位可以随时来找我。”

“输就是输,赢就是赢,你们这些人矫情不矫情!”

陆游对这些客套话十分不耐烦,他一把推开陆九龄,把朱熹拽到一旁问道:“我也等了足足三天了。笔冢之邀,你到底要不要去?”朱熹不急不忙道:“这位笔冢主人,有什么奇处?治过什么经典?”

陆游一下子被噎住了,“呃”了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还从来没人在接到笔冢主人邀请后,还会问这种问题。愣怔了半天,陆游才晃了晃脑袋,反问道:“你问这些干吗?”

“我要去见的这个人,倘若并非善类,岂不要坏了我的心性?曾子有云:‘君子以文会友,以友辅仁。’不能辅仁的朋友,又见之何益呢?”

朱熹说得理直气壮,陆游却为之气结。好在他毕竟也是个文人,转念一想,便道:“笔冢主人自秦末起,专事搜集天下才情,举凡经典,必有涉猎。秦汉以来的诸子百家精粹,尽集于笔冢之间。你既然有志于传播圣贤之学,那里实在是应该去看看的。”

朱熹似乎被陆游说动,他低下头去,凝神沉思。陆游见这个慢性子沉默不语,急得原地转了几圈,末了一拳狠狠砸在鹅湖寺的山门之上,震得那山门晃了几晃,旁边一干人等都吓得面如土灰。陆九龄连忙劝道:“叔叔你干吗如此急躁,哪有这么强迫请人的。”

陆游拽了拽自己的胡子,又瞪着眼睛看看朱熹。他来之前夸下海口,说一定会劝服朱熹同去笔冢,眼下这家伙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这让陆游如何不急。若不是忌惮朱熹的紫阳领域,陆游真想用从戎笔狠狠地敲一下他的头。

大约过了半炷香的光景,朱熹终于开口说道:“那笔冢之中,可有郑玄、马融、王肃、孔颖达等人的笔灵?”他所说几位,皆是历代儒学大师。

陆游长舒一口气,连声道:“自然是有的。”朱熹点点头:“既然如此,让我瞻仰一下先贤的遗风,也是好的。”陆游大喜,拽着朱熹袖子就要走。朱熹连忙把他拦住,又问道:“只是不知那笔冢在哪里?我不日将去庐山开书院,不方便远游太久。”陆游道:“只管跟我来就是,耽搁不了你的事情!”

于是陆游一扯朱熹袍袖,两人一前一后离了鹅湖寺。陆游脚下有神通,几息之间就蹿出去很远,而朱熹看似身法滞拙,却始终不曾落后。两人转瞬间就消失在山路之中。陆九龄、陆九渊兄弟俩立在山门前,久久不曾说话。

“哥哥,他们已经走远,我们也回去吧?”陆九渊忽然道。鹅湖之会后,他的锐气被朱熹磨去了不少。那一场辩论,他感觉自己像是撞在礁石上的海浪,无数次的凶猛拍击,都被轻松地化解掉了。朱熹没有伶牙俐齿,甚至还有些口拙,但那种稳如泰山的气势,却完全超越了自己。

陆九龄叹道:“这个朱熹哪,深不可测,未来的境界真是不可限量。”陆九渊不服气道:“焉知我等将来不会修到那种程度?”

陆九龄摇摇头道:“他们的世界,已非我等所能置喙……我们走吧。”

陆游和朱熹一路上也不用马车坐骑,只用神通疾驰。一日内便出了铅山县,三日便出了江南西路,数日之内两人已经奔出了数百里。

这一天他们进入荆湖北路的地界,沿着官道疾行。走过一处村庄,陆游突然放慢了速度,兴奋得大叫大嚷。朱熹朝前一看,原来远处官道旁边竹林掩映处,有一个小酒家。这酒家只是茅屋搭起,规模不大,却别有一番乡野情趣。屋前一杆杏花旗高高挑起,随风摇摆,伴随着阵阵酒香传来,对那些走路走得口干的旅人来说,十分诱人。

陆游这一路过得很憋屈。他本想跟朱熹聊聊那紫阳笔,谁知朱熹是个闷葫芦,沉默寡言,偶一张口,也大多是圣人言谈、理气心性之类,让陆游好不气闷。他本是个性子潇洒的人,哪里耐得住这种寂寞,好不容易看到前面有个乡间酒馆,怎会放过这大好机会,不让香醇美酒好好浇一浇心中的块垒呢?

“老朱,咱们连着跑了几天了,就算双腿不累,也得松松筋骨。前面有个酒家,你我过去歇息片刻如何?”陆游一边说着,一边已朝那边走去。朱熹知道他的性子,也不为难,简单地说了一句“好”。孔子说过“唯酒无量,不及乱”,偶尔小酌一下,无伤大雅。

两人收了神通,回到官道上来,如同两个普通的远途旅人,并肩走进酒家。这天正值午后,日头正热,早有店小二迎出,带着他们拣了张阴凉的桌子,先上了两杯井水解解暑气。

陆游把杯子里的水一饮而尽,拍着桌子让店家快上些酒食。朱熹却双手捧起杯子,慢饮细啜,不徐不疾。店家看陆游一身官员服色,不敢怠慢,很快就送来了两大坛酒、四碟小菜。陆游也不跟朱熹客气,自斟自饮起来。

他们正吃着,忽然门外有三个人走了进来。这三人俱是青短劲装,头戴范阳笠,背着竹书箱,斗笠一圈上都有素白薄布垂下,看不清来者的面容。店小二一迎上去,为首之人便冷冷道:“三碗清水,六个馒头。”店小二很是乖巧,见这几个人举止古怪,不敢多说话,赶紧转回厨房去。那三人随便挑了张桌子坐下,把竹书箱搁在地上,只是不肯摘下斗笠。

陆游正喝得高兴,忽然“咦”了一声,放下酒坛,朝着那三人横过一眼。朱熹亦睁开双眼,朝他们看去,似乎觉察到了什么。

那三人却对陆游、朱熹二人毫不注意,只是低头喝着水,嚼着馒头。一人忽道:“时晴大伯,眼看就到宿阳城了,咱们可需要事先做什么准备吗?”为首之人冷哼一声:“兵贵神速,在这里稍微休息一下,就立刻赶路,争取在傍晚入城。我不信诸葛家的人比咱们快。”另外一人又道:“可是几位长老最快也得明日才到,就怕今晚诸葛家的人也到了,我们实力不足啊!”为首之人把水碗“砰”地搁到桌子上:“怕什么,以咱们三人的实力,最不济也能牵制住他们一夜。”

“嘿嘿,有意思。”陆游低声笑道,他凑到朱熹身旁,“那三个人,你可看出什么端倪?”朱熹道:“我的紫阳笔有所感应,莫非他们也是笔冢吏吗?”陆游道:“不错,应该是韦家的小朋友们。他们居然跑到这种穷乡僻壤,不知有什么古怪。”

笔冢主人在笔冢闭关之后,就一直靠诸葛家和韦家这两大家族,只是两族互相看不起对方,隐隐处于对立状态。这些常识朱熹都是从陆游那里听到的。

陆游忽然露出唯恐天下不乱的表情:“听他们的交谈,似乎在这附近要有一场乱子。怎么样,咱们跟过去看看热闹吧?”

“何必多事,我们还是早日到笔冢的好。”朱熹对这些没有丝毫兴趣。

陆游悻悻地闭上嘴,暗骂这家伙就是块冥顽不灵的石头。可是他天生喜欢研究笔灵,眼看三个笔冢吏在身旁,就像强盗看到了黄金,心里瘙痒难忍,便又压低声音道:“让我去探一探他们的笔灵底细,看个究竟吧,这不费什么事。”朱熹啜了口茶,夹起一块腌菜放入口中,毫不关心地说:“君子非礼勿看,非礼勿听,你不是君子,随便好了。”

陆游笑眯眯地放下酒碗,闭目感应了一阵,咧嘴笑道:“两个神会,一个寄身,却是难得。”

“神会”指的笔灵自行认主,与笔冢吏融合度最高;“寄身”是强行把笔灵植入笔冢吏体内,能力便不及“神会”。

陆游掰起指头细细数着:“带头的那个叫韦时晴,是司马相如的凌云笔;另外两个年轻人,一支是王禹偁的商洛笔……嗯,那支寄身的,是颜师古的正俗笔。这阵容还不错。凌云笔是不消说的,商洛笔差了点,但胜在神会;那颜师古的正俗笔,也是不得了……”

朱熹听到其中一人居然带着颜师古的笔,不免多看了他两眼。颜师古是唐初儒学大家,与孔颖达齐名,朱熹身为儒门弟子,自然格外关注。

“那支笔灵,是属于颜师古的?”朱熹悄声问,语气里多了丝恭敬。陆游得意地看了看他:“你不是君子非礼勿听嘛,怎么这会儿又来问我?”朱熹理直气壮地回答:“非礼自然勿听。颜师古撰写过《五礼》,至今仍大行于世,乃是礼制宗师,我打听他老人家,又岂能算是非礼?”

两人正说着,那三位笔冢吏已经吃完了东西,起身上路。陆游问朱熹:“你说咱们这次跟不跟上去?”朱熹毫不犹豫地回答:“跟!”跟刚才的淡漠简直就是判若两人。陆游盯着他,无奈道:“你这人该说是太直率了呢,还是太无耻了……一点都不加遮掩吗?”

“君子守正不移,略无矫饰。”

朱熹推开桌子,朝酒家外走去。陆游叹了口气,扔出几串铜钱给店家,也跟了出去。

这一次,一贯淡然的朱熹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积极态度,那种执着的劲头连陆游都自愧不如。两人紧紧尾随着韦家的三位笔冢吏,一路潜行。他们一个是笔灵世界的老江湖,一个是生炼笔灵的天才,很轻易就藏匿了气息。那三位笔冢吏浑然不觉,只顾赶路。

到了傍晚时分,官道前方果然出现一座小县城,城门刻着“宿阳”两个字。他们正好赶到城门关闭,混在最后一拨老百姓里进了城。

那三位笔冢吏进城之后,却没去客栈,而是掏出几方砚台,在小城巷子里四处溜达。陆游悄悄告诉朱熹,这砚台叫作聚墨砚,是笔冢吏用来搜寻笔灵的指南针。自古笔墨不分家,在这砚台的凹处滴上几滴灵墨,这些墨水会自动朝着笔灵的方向聚过去。

“看来在这个宿阳城内,可能会有笔灵蛰伏哪!”陆游的语气里有着遮掩不住的兴奋。他最大的乐趣,就是研究新出现的笔灵。朱熹奇道:“可你不是说每一支笔灵都是笔冢主人收在笔冢里吗?”陆游解释道:“不是每支笔灵都会收归笔冢,偶尔也会有例外。像是李白的那支青莲笔,被炼化后立刻消失无踪,笔冢主人都拿它没办法;如果笔冢吏在外面死亡,他的笔灵也可能会变成野笔,四处游荡。笔冢吏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在世间搜集这些野笔,送回笔冢。”

正说话间,三名笔冢吏聚到了城中一处祠堂。这祠堂看得出是个小家族的产业,陈设不多,石碑也只寥寥几块。祠堂前的小空地落满了残叶枯枝,看来这个家族的子孙们对祖先的孝顺不是那么殷勤。

三人站定,环顾四周,为首的韦时晴喜道:“这灵墨已经在砚上聚做了一团,想来那笔灵就在附近。”其他两个人听他一说,立刻卸下背上的书箱,从里面取出笔筒、笔挂,准备收笔之用。

朱熹伏在离祠堂不远的屋顶,忽然压低声音问陆游道:“那支颜师古的正俗笔,是什么功用?”陆游想了想道:“颜师古一生最擅长审定音读、诠释字义,他的笔灵没有战斗能力,但却可以随心所欲地控制人的声音,改变人眼中看到的文字。和别的笔灵配合起来,威力无穷。这次派他出来,韦家可真是下了血本。”

“一代宗师,就只落得会篡削的境地吗……”

朱熹喃喃道,重新把身子伏下去,在阴影里看不出表情。

不知何时,四个黑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祠堂四周的山墙上,都是头戴斗笠、一袭青衫,在夜空中矗立不动,说不出地诡异。站在祠堂空地正中的韦时晴正忙着勘定方位,突然心生警觉,抬头一看,一声大喝:“诸葛家的,你们来做什么?!”

没人回答。

四支笔灵“呼”地从四人头顶冲天而起,霎时将整个祠堂笼罩其中。

祠堂空地中的三名韦家子弟均是面色大变。这四支笔灵出现得极其突兀,事先全无警兆,显然是早有蓄谋。不待他们有什么反应,另外又有六个人影跃入空地,他们每一个人都是颀长身子,面色乌青。

“诸葛家的散卓笔童!”

韦时晴反应最快,他双手一展,振声怒喝。凌云笔应声而出,平地掀起一阵剧烈的风暴,祠堂外一时间飞沙走石,让人几乎目不视物。那几个笔童被这大风吹得摇摆不定,韦时晴喝道:“才臣,上!”

那名叫韦才臣的笔冢吏迎风一晃,手中便平白多了一杆白棍。这棍子极直极长,浑身纯白,不见有一丝瑕疵与节疤在上面,精悍无比。韦才臣双手握住棍子,虎目圆睁,用的居然是本朝最为流行的太祖棍法。有一个笔童本来就被大风吹得站立不稳,又突然被商洛棍扫中双腿,发出“噼啪”的竹子爆裂的声音,腿部寸断,立时跌倒在地。

“好一支商洛笔!”陆游不由赞道。

这支商洛笔的笔主,乃是宋初名士王禹偁。他开宋代诗文改革之先河,以文风耿直精练著称,被苏轼赞为“雄文直道”,所以临终前也被炼成了笔灵。只可惜与历代高人相比,王禹偁才学有限,所炼的商洛笔仅取其宁折不弯,化成一杆可长可短的直棍,成了笔灵中少有的近战武器。

只见那商洛棍在大风之中舞成一团,棍法精熟凌厉,剩下的五个笔童只能勉强与之周旋,很快又有一个被一棍扫倒。

墙头东北角的黑影一声冷笑:“原来是凌云笔和商洛笔,看来韦家今天就来了你们几个。”

韦时晴面色一僵,这六个笔童,原来只是敌人用来试探虚实的。韦家与诸葛家这么多年争斗,对彼此之间的笔灵都了如指掌,谁能先判断出虚实,谁就占有战术上的优势。如今己方两支笔已经暴露身份,而对方仍旧实力不明,这仗便有些难打了。

韦时晴毕竟是老江湖,他舔舔嘴唇,鼓动着劲风在祠堂附近急速转动。那四个人显然对他的凌云笔十分忌惮,一直不敢跳入空地,这是一个机会。他知道笔童这东西,与控制者一定会有灵丝相连,双眼一扫,便发觉那几个笔童的灵丝都与东北角的黑影牵连——这黑影显然是控制这六个笔童的人。

“只要把他打倒,敌人就没有优势了!”韦时晴暗想,眉头一竖,低声喝道:“韦才臣,东北!”说完一道凌厉至极的烈风扫过墙头。韦才臣二话不说,用商洛棍一撑地面,借着风势整个人朝着东北墙头跃去。

仿佛早已算准了他们的反应,四支悬在半空的诸葛家笔灵开始了移动。韦才臣冲上墙头,运足力气,当头用力一砸,那黑影居然碎成无数水珠,消失无踪。

“是幻影!”

这一击落空,韦才臣空中无处借力,复又跳回空地上来。他甫一落地,发觉脚踏到的那一块青石板变得稀软如粥,仿佛化作一片石液,双腿如陷泥泞。韦才臣大吃一惊,想要把腿从青石中拔出来,石板却陡然恢复了坚硬,硬生生把他裹在石中,动弹不得。

“大伯!”

韦时晴不待韦才臣求救,双手已然出招。风势变刮为旋,凝聚成两道急速旋转的锥形小旋风,朝着石板缝隙死命钻去,想把整个石板撬开。

这时候,两把几乎透明不可见的小锁悄无声息地从背后贴近了他,它们的移动很慢,却不带任何波动。韦时晴一心想把韦才臣弄出来,同时还要分散精力去控制风势,没有余裕的精力去观察四周。

当韦时晴觉察到不对劲的时候,已经晚了,那两把小锁倏然一闪,已经锁到了他的两处神经。一股剧烈的疼痛袭上脑海,让他忍不住惨叫一声,神识大乱,原本凌厉的风云登时衰减。几个一直被风力压制的笔童获得解放,一齐朝着韦才臣冲去。韦才臣两条腿动弹不得,只能靠商洛棍勉强抵挡,但终究寡不敌众,被打倒也只是时间问题。

“居然是麟角笔啊!”

陆游眉头一扬,看来这一次韦家和诸葛家都出动了好手。不过诸葛家明显更加训练有素,这四位笔冢吏配合默契,进退得宜,一笔负责控制笔童攻击,一笔制造幻影掩护,一笔化石为泥牵制,一笔制造痛觉,各个击破。整个攻击手段如行云流水,环环相扣。陆游精研笔阵,一眼就看出这四人阵势的不俗。

此时商洛笔被困在石中,凌云笔又因为韦时晴心神大乱而无法使用,另外一个人不知所终。大局已然底定,诸葛家的四名笔冢吏好整以暇地跳入祠堂中。

为首之人笑眯眯地对瘫坐在地上的韦时晴道:“时晴哪,想不到这次你居然落到了我手里。”他指头一挑,韦时晴的痛楚又上一层,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流下来。韦时晴怒喝道:“诸葛宗正,你小子只会用奸计!有本事跟我正面单挑,卑鄙小人!”诸葛宗正悠然道:“这叫什么卑鄙,我的麟角笔胜过你的凌云笔,这次你们算是白……”

说到一半时,诸葛宗正的脸色突然一变,面部肌肉扭曲了几分,用古怪的声音对身后三人道:“你们三个,赶紧离开祠堂!”他身后的三名诸葛家子弟迷惑不解,明明场面大优,为何要走?

“快走,否则家法伺候!”诸葛宗正怒喝道,脸色愈加古怪。诸葛家家法甚严,那三名诸葛家子弟也不敢多问什么,转身就要离开。可其中一名子弟临走前回眸看了一眼,发觉诸葛宗正一手抓住喉咙,发出嗬嗬的声音,一手却拼命冲自己摇摆,心头大疑。他连忙叫住其他两名子弟,回转来看。

却见诸葛宗正口中不住嚷道:“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右手却抓住一名子弟的袖子,眼神急迫,颤抖的指头在衣服上画来画去。

那名负责控制笔童的诸葛家子弟心思最为缜密,皱眉道:“宗正叔似乎有话要说,快取墨来!”其他两人连忙取来墨汁。诸葛宗正迫不及待地用指头蘸了墨水,在袖子上龙飞凤舞地写下几个字。

等到他写完,三名子弟一看,原来是“速离无疑”四个字。三人再无异议,起身便要走。诸葛宗正看到这四个字,双目赤红,拽住一人袖子,又挥指写了几个字:“无须管我。”诸葛宗正气得一口血喷出来,口中却道:“你们再不走,咱们都要死在这里!”

诸葛家的三名弟子还在生疑,祠堂空地中的风势突然又兴盛起来。韦时晴的声音随着风势传来:“臭小子们,受死吧!”

百丈龙卷平地而起,如同汉赋一般汪洋恣肆的雄浑大风,瞬间充满了整座祠堂。司马相如的凌云笔灵号称笔中之雄,极为大气,很少有人能够正面相抗。刚才诸葛家以众凌寡,尚且不敢正面撄凌云笔之锋,要等笔主受制,才敢跳下祠堂。此时韦时晴趁着诸葛宗正分神之际,摆脱了麟角笔的束缚,带着怒气正面直击,其威力可想而知。

三名子弟和诸葛宗正的身体被凌云笔的风势高高吹起,在半空盘旋数圈,然后重重撞到祠堂的山墙上。

一个面色苍白的少年从祠堂石碑后站出来,在他的头顶,一支淡黄色毛笔默默地悬浮在半空。

“嘿嘿,韦家这用正俗笔的小子,时机选择得可真好啊!”

陆游忍不住赞叹,他看到朱熹还是一脸浑然未解,便给他解释道:“正俗笔只能控制别人发声与写字,本来在战斗中的价值很有限。但这小子在己方不利的时候,竟能隐忍不发,一直等到诸葛家的人现身的绝佳时机,这才猝然出手。诸葛宗正被这么一搅和,控制力度便大大减弱,给了韦时晴摆脱麟角笔正面攻击的机会——没人能跟凌云笔正面相抗。”

朱熹道:“这孩子的正俗笔,只是寄身。倘若到了神会的境界,又会如何?”陆游道:“这我还真不知道,这笔自炼成以来,还没人真正神会过,所以韦家才会放心地把它扔给家里子弟寄身。”朱熹心里划过一丝嘲讽,想:“这是当然,谁配得上这位儒学大师呢?”

祠堂中的战斗仍在继续。韦时晴一击得手,立刻把束缚韦才臣的青石板用劲风掀开。韦才臣双腿一经解放,手持商洛棍一阵穷追猛打,把那几名失去控制的笔童统统扫倒,紧接着又挥棍朝着那四个诸葛家的笔冢吏砸去。

王禹偁何等刚直,他化成的棍子更是坚硬无比。那四人刚被凌云笔撞到墙上,精神未复,又被商洛棍砸中,转眼已有两名弟子胳膊被打折。他们有心驾驭笔灵抵御,怎奈韦才臣的棍法速度太快,如暴风骤雨。他们原本站在墙头,靠笔童隔开距离,可以占尽优势,一旦陷入肉搏近战,则劣势顿现。点点血花,就在棍舞中溅现。

诸葛宗正怒极,他一咬牙,用麟角笔锁定了自己的痛觉,硬挨着棍雨拼命站起来,浑身绽放出怪异的光芒,麟角笔在半空开始分解成无数细小物件,朝着韦才臣招呼过去。韦才臣生性坚毅,任凭这些麟角锁撩拨自己的五感,凭着一口气支撑,下棍更不手软。两个人都打红了眼,完全不管自身,只是疯狂地朝对方轰击。诸葛宗正的笔灵,慢慢开始蜕变成许多的鳞片。

远远观望的陆游看到这一幕,霍然起身,怒道:“糟糕,这些小子玩真的了,至于拼到这地步吗?”

诸葛家和韦家虽彼此看不惯,但毕竟同属笔冢。所以两家虽然钩心斗角,却很少闹出人命官司。而眼下这个诸葛宗正要用的招数,陆游知道是麟角笔中最危险的一招,一经发出,方圆几十丈内无非敌我,尽皆会被麟角分解的小锁破坏掉五感,等于是同归于尽。

“这些浑小子,怎么跟见了仇人似的,下手如此之重。”陆游骂骂咧咧,对朱熹道,“你在这里先看着,我得出手教训一下他们。不然闹出人命,世间平白又多了几支无处可依的野笔。”

朱熹缓缓站起来,双眼却变得锐利起来:“这教化的工作,还是交给我吧。”

“啥?”

陆游还没反应过来,朱熹已经袍袖一挥,整个人如同一只大鸟飞了过去。

祠堂内的诸葛、韦两家的笔冢吏正殊死相斗,忽然之间,四下如同垂下了巨大的帷幕,所有人都陷入黑暗之中。他们愕然发现,周遭世界的运转似乎变慢了,整个人进入一种玄妙的状态,不能看,不能言,不能听,唯有一个极洪大的声音响起,仿佛从天而降高高在上:“子夏曰君子敬而无失,与人恭而有礼。礼之用,和为贵。尔等这等勇戾狠斗,岂不违背了圣人之道?”

若在平时,这些笔冢吏听到如此教诲,只会觉得可笑。可如今他们身在无边黑暗中,心态大为动摇,却觉得这真是字字至理名言,直撼动本心,斗志一时间如同碰到沸汤的白雪,尽皆消融,剩下的只是温暖如金黄色光芒的和煦氛围。他们觉得身体一软,精神完全放松下来。

“每个人都有两心,人心与道心。合道理的是天理、道心,徇情欲的是人欲、人心。汝曹所为,无非歧途;笔灵种种,皆是人欲。所以应当革尽人欲,复尽天理,方是正道。”

朱熹刻意把领域内的规则修改成无声静寂的悬浮状态。在这种状态之下,人的五感尽失,身体又无依靠,往往会对唯一出现的声响产生无比的信赖。

那七个人悬浮在领域中,朱熹仰起头来,一一观察着他们。最让他在意的,就是那个韦家少年——准确地说,是那个少年身上带着的正俗笔。

那可是颜师古啊,那个勘定了五经、撰写了《五礼》的颜师古啊!朱熹早在少年时代,就怀着崇敬之心阅读他的诸多著作,从中体察真正的天道人伦,发现他无限接近孔圣的内心世界。

而现在,这位儒学宗师的灵魂,却被禁锢在这么一支可笑的笔灵中,被无知少年拿过来像玩具一样戏弄。

“当我们连祖先都不尊重时,又怎么能克己复礼,重兴圣学。”

朱熹对着黑暗中的七个人大声吼道,七个人都有些脸色发青,身子摇摇欲坠,就连他们的笔灵都随之暗淡无光。

“喂,差不多可以了。”一只手搭到了朱熹肩上。朱熹心念一动,整个领域立刻被收回紫阳笔中,七个人愣怔怔地坐在地上,眼神茫然。

陆游有些不满地对朱熹说:“只要劝开他们就好,何必说这么多话呢!”他觉得朱熹这一手,有些过分,这让他想起“大贤良师”张角蛊惑黄巾军的场景。

朱熹淡淡道:“总要让他们知道,什么叫作天理。”陆游没好气地说:“得,得,你又来这一套了。跟我家那兄弟俩你都没辩够啊?”说完,陆游走过去,把韦时晴和诸葛宗正两个人拉起来,给他们灌输了两道灵气去。两人浑身一震,这才清醒过来。

“陆大人?”两个人异口同声地喊道。陆游虽非韦家和诸葛家中人,却颇受笔冢主人青睐,平日里与这两家也多有来往,族中子弟对这位笔通大人都很尊敬。

陆游双手抄在胸口,盯着这两个小辈皱着眉头道:“你们到底在想什么,拼命拼到这种地步,嫌诸葛家和韦家人太多了吗?”

韦时晴和诸葛宗正两人互瞪一眼,同时开口道:“都是他们家不好!”陆游伸出拳头,一人头上狠狠凿了一下,喝骂道:“你们两个都四十多了,还这么孩子气!”他一指诸葛宗正:“你先来说。”

面对陆游,诸葛宗正大气都不敢喘,恭恭敬敬答道:“数天之前,我家有人在宿阳附近游历,忽然看到一只灵兽,这只灵兽状如白虎,口中衔着一支毛笔,进入这宿阳城内,便再不见了踪迹。您知道,灵兽衔笔,非同小可。我家中自然十分重视,便派了我与三名子弟先赴宿阳调查,族中长老随后便来。”

“灵兽衔着毛笔,你确定?”陆游瞳孔骤然放大。诸葛宗正看了眼韦时晴,说道:“他们韦家当时也有人目击,当然,那是先偷听到我家的情报,再去确认的。”

韦时晴一听,勃然大怒,两人眼看又要吵起来,被陆游一人一从戎笔,打得不敢多说。这件事看来是两大家族都有人目击,基本排除了作伪的可能。

陆游捋着花白胡子,表情变得严峻起来。这事蹊跷,笔灵向来独来独往,罕有别物相伴。如今竟然出现灵兽衔笔。

要知道,灵兽其实并非是兽,它和笔灵一样,也是灵气所化。只不过笔灵是取自人类的才情,而灵兽则多是天地间自然的灵气偶然凝结而成,几百年也不见得能碰到一回。灵兽口衔笔灵,这说明很可能是笔灵本身的力量太强,外溢出来,形成笔灵兽,所以这灵兽才会与笔形影不离。

力量强大到能够诞生灵兽,可想而知那笔灵是何等的珍贵罕见,无怪诸葛家、韦家拼了命也要得到它。

那支受灵兽眷顾的笔灵究竟什么来头,想来只有笔冢主人才能查到了,可他如今闭冢不出,无从索问。看来只有先收了这笔灵,再做打算。陆游一向爱笔成痴,如今一想到要碰到这前所未见的神秘笔灵,浑身都兴奋起来,充满期待。

“你们说,这灵兽,莫非就在这祠堂之内?”陆游问。

“正是,在下用聚墨砚反复勘察过,整个宿阳城就数这个祠堂灵气最盛。”韦时晴取出墨砚,上面的墨水聚成一团,已是浓度的极致。

陆游满意地点点头:“嗯,不错。古砚微凹聚墨多。”诸葛宗正知道这是陆游自己写的诗,连忙恭维了一句:“陆大人这句诗,真是切合实景。”陆游拍拍他肩膀,得意道:“你这马屁拍得有些明显,不过老夫喜欢。”

“请问,刚才出手阻止我们时,陆大人用的是什么笔?”诸葛宗正恭敬地问道,他对刚才那奇妙的领域与声音记忆犹新,这种震彻人心可是他从来没经历过的。陆游呵呵一笑,指了指站在一旁的朱熹道:“这是我一位同行朋友,刚才就是他出手。”

诸葛宗正和韦时晴看到这中年人貌不惊人,手段却如此了得,都十分钦佩,上前一一施礼。陆游道:“你们可别小看了他,他的笔灵,乃是自己炼的。”

“生炼笔灵?!”韦时晴错愕万分,不禁疑道,“笔灵是人心所化,难道说先生可以一心二用吗?”朱熹道:“我刚才便跟你们说了。人都有道心,有人心。追求天道的,就是道心;追求贪欲的,就是人心。我坚心向道,灭绝欲望,这笔灵里,蕴含的正是我一心求证大道的道心。”

两人齐声道:“这生炼笔冢的法子,实在叫人佩服。先生高明之至。”朱熹沉声道:“刚才我与你们讲的道理,不是什么笔灵的法门,而是至理,你们可不要忘记。”两人连连点头称是。

陆游怕朱熹又是长篇大论,心想赶紧找个别的什么话题,忽然发现他正站在拥有正俗笔的少年身旁,便笑眯眯道:“老朱,这趟热闹,咱们得好好掺和一下。你既然那么关心正俗笔,等一下我们收笔的时候,那小孩子就交给你照管了。”朱熹“哦”了一声,不再有什么表示,只把右手搭在他肩上。那可怜的韦家少年被朱熹站在身旁,觉得威压实在太大,面露畏惧之色,却不敢动弹。

把朱熹安排妥当,陆游走到祠堂门前,来回踱了几步,观察了一番,开口道:“笔灵有灵兽守护,想来收起来也有难度。我这一次出来得急,身上只带了从戎笔。你们把笔灵都借给我,我要摆下一个笔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