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夜光抱恨良叹悲(1 / 1)

听到十九这么说,罗中夏和颜政都露出震骇的表情。

诸葛家的人不是明天才到吗?怎么今天晚上就出现在这东山之上了?而且,看他们的样子,是遭受了袭击,究竟是谁干的?

罗中夏和颜政对视一眼,脑子里同时浮现出一个名字:“韦势然。”十九走过去,扳过一个人的脑袋来端详了一阵,强忍住震惊道:“不错,是我们的人,这些都是费伯伯的部下。”

死者全身扭曲,骨骼都弯成了奇怪的形状。而另外一个死者死状更惨,他的脖颈被生生拗断,脖子上还有几个爪痕,像是被什么怪物捏住脖子。

三个人在阴冷山林里陡然看到这么多死人,心中都掠过一阵寒意。十九胆子最大,声音也有些发颤:“他们虽然没有笔灵,实力也不能小觑。能够把他们打倒,一定是强大的敌人……”

“除了韦势然,我还真想不出有谁。”颜政道。罗中夏心里却有些怀疑,韦势然尽管可恶,不过他的风格似乎没有这么残忍。眼前的惨状若是人类所为,那可当真称得上是丧心病狂。

空气中忽然隐隐传来一声呻吟,十九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声音:“有活口!”三个人立刻四下寻找,最后在一棵柏树后面发现了那位幸存者。他蜷缩在柏树底下,奄奄一息,身边都是断裂的树枝。看来他被抛到树上,然后跌落下来,树枝起了缓冲作用,这才救了他一命。

十九和罗中夏把他的身体放平,拍了拍脸,他嚅动一下嘴唇,却没什么反应。她抬头对颜政说:“你的画眉笔,能救他吗?”

颜政伸开十个指头,每一根都放着荧荧红光。前两天在诸葛家别墅醉生梦死,他已经把能力补充得气完神足。他伸出右手拇指,有些为难地说道:“用是可以用,只是我不知能救到什么程度。画眉笔毕竟不是治疗用的,我现在最多只能恢复到五分钟之前。”

“尽力吧!”

于是颜政伸直右手拇指,顶在了那人的腰间。红光一拥而入,瞬间流遍全身。那人躯体一颤,立刻被画眉笔带回了五分钟之前的状态——他的身体仍旧残破不堪,唯一的区别是神志还算清楚。可见他受伤的时间比五分钟要早。现在颜政所能恢复的,仅仅只是他受伤后还未流逝一空的精神。

那人吃力地动了动脖子,看到了十九,双目似蒙了一层尘土,喃喃道:“十九小姐……您,您怎么来了?”

“快说!是谁袭击你们的?!”十九托起他的脖子,焦急地问道。

“怪……怪物……”那人嗫嚅道,眼神里流露出恐惧,身体开始变软。

“什么怪物?”

“笔……笔……”那人话未说完,头一歪,两只眼睛彻底失去了神采。即使是画眉笔,也仅仅只为他争取来五分钟的生命。十九缓缓放下那人,双目开始有什么东西燃烧,原本的震惊与惊惶此时都变成了极度的愤怒。

“我们走!”

十九说,她的声音里蕴藏着极大的压强,随时有可能爆发。罗中夏不由得提醒她说:“现在可别轻举妄动,先看清形势。”

“我不会让他们那么快死的。”

月光下十九的脸变得无比美丽,也无比锐利,就像一把锋芒毕露的刀。

“喂,我是以朋友身份提醒你的。”颜政正色道,“现在不是你一个人,而是我们三个伙伴的事,对不对?”

十九看了一眼罗中夏,默默点了一下头。

“很好,既然我们是伙伴,那么就该互相配合,互相信任。你如果太冲动,反而会害了我们大家。”

十九对这么尖锐的批评丝毫没有反驳。

“前面不知有什么敌人,我们得团结起来,统一行动,才会安全。”颜政忽然变成了一个政治老师,“如果把其他两个人视为肯把背面交给他的同伴,就碰碰拳头吧。”

三个人都伸出手,三个拳头互相用力碰了碰,相视一笑。

“你怎么会有这么多感慨?”罗中夏问。

“我以前做流氓的时候,打架前都会这么鼓励别人的。”颜政有点得意忘形地说,罗中夏和十九都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

三个人不再发足狂奔,他们放弃了山路,而是从遍生杂草的山脊侧面悄无声息地凑过去,免得被不知名的敌人发觉。

高山寺名为古刹,其实规模并不大。自唐代始建以来,历经几次兵乱、政治运动的浩劫,建国后一度改为零陵军分区干校校址,不复有当年盛况。现在所剩下的只有大雄宝殿和武殿两座暗棕色的古建筑,以及两侧的钟楼和鼓楼,骨架宏大,细节却破落不堪。此时夜深人静,寺内的和尚也都下山休息去了。空无一人的高山寺在月色映衬之下,更显得高大寂寥。三个人绕过一道写着“南无阿弥陀佛”的淡红色山墙,悄悄接近了正殿。

他们看到,殿前站着五个人。

站在最外围的是一个五短身材的胖子,戴了一副颇时髦的蓝色曲面眼镜,相貌有点娘里娘气的。颜政一见到他,心中不禁一乐,原来这胖子就是当日被自己打跑的五色笔吏。十九也认出他的身份,正是诸葛长卿的同伙诸葛淳——难怪他会跑到医院去袭击罗中夏和颜政。

而胖子的旁边,赫然也是一个罗中夏的熟人,是他在韦势然的院子里看到的那个冒牌老李,但是他今天穿的是件黑白混色长袍,瘦削的尖脸没有半点血色,眼窝深陷,如同一只营养不良的吸血鬼。

但最让颜政和罗中夏震惊的,不是这些熟人,而是第三个人。

这第三个人身材高大,高近两米,一身橙红色的运动服被膨大的肌肉撑成一缕缕的,他披头散发站在那两个人身后,不时摇摆着身体,并低吼着。当他的脸转向罗中夏这边的时候,头发慢慢分开,露出一张年轻熟悉的脸庞。

是郑和!

罗中夏一下子觉得整个人仿佛被兜头浇了桶液氮。郑和现在难道不是该在医院里变成了植物人吗?怎么忽然出现在这永州的东山之上,和这些人混在一起?!

他再仔细观察,发现郑和体形似乎是被生生拉长,比例有些失调,而且整个身体都透着惨青色的光芒,十分妖异,像极了笔童,但比起笔童,感觉要更为凶猛可怕。

站在这三个人对面的,正是诸葛一辉和费老。

他们两个周围一片狼藉,倒着五六个西装男子,瓦砾遍地。诸葛一辉也似乎受了重伤,勉强站在那里喘息不已。唯有费老屹立不动,背负着双手,夜风吹过,白发飘飘,气势却丝毫不输于对方三个人。

他们几个人谁也没放出笔灵,可笔灵们本身蕴藏的强大力量却遮掩不住,肉眼看不见的旋涡在他们之间盘旋,在空气中达到一个微妙且危险的平衡。

冒牌老李忽然开口,他的声音尖细,很似用指甲划黑板,话里总带着一股话剧式的翻译腔:“我亲爱的费朋友,你既然不姓诸葛,又何必为守护这么一个家族的虚名而顽抗呢?”

费老冷冷哼了一声,却没有回答。

“失去了忠诚部下的你,一个人又能挑战什么?”

诸葛一辉闻言,猛地抬起头来,怒道:“还有我呢!”话音刚落,诸葛淳手指一弹,一滴墨汁破空而出,正撞在诸葛一辉的胸膛。咔嚓一声,他的身躯被炸到距离罗中夏他们不远的水泥空地上,发出一声闷哼,再没力气爬起来。诸葛淳跑过去,得意扬扬地用脚踏住了他的脊背。

十九本来要冲出去扶,被颜政和罗中夏死死拽住。

“诸葛淳!你这吃里爬外的家伙。”

费老动了动嘴唇,从嘴里吐出一句话。诸葛淳满不在乎地抚摸自己的指甲:“费伯伯,你们来永州,不就是来抓我的吗?我这也算正当防卫。别以为我不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诸葛长卿那小子不小心,被你们给耍了,我可不会重蹈覆辙。你们公开宣布明天才到,却在今天晚上偷偷跑来,还自以为得计,真是可笑。”

“你早知道了?”费老眉头一皱。

诸葛淳搓了搓肥厚的手掌,得意道:“那可不止如此,我告诉你,那个十九也跟过来了,我已经把她也骗来这里。一会儿收拾完你,我就去收拾她。小姑娘那么水灵,肥水不能流了外……”

他话没说完,一股压力骤然扑面而至,竟迫得他把话咽了回去,朝后退了三步,脸憋得通红。

费老双眉并立,一字一顿:“你胆敢再说一个字,我就把你的笔灵揪出来,一截一截地撅断。”

诸葛淳见过费老的手段,也知道他绝不只是说说而已,不由得有些胆怯,白粉扑扑的肉脸上一阵颤抖。冒牌老李见他被吓退,扬了扬手,把话题接了过去:“亲爱的费朋友,主人是如此的着急,以至于他没有太多耐心再等待。睿智的禽鸟懂得选择合适的枝条栖息啊。”

在场的都知道他想说的是良禽择木而栖,但他非要选择这么说话。

“你们的主人到底是谁?殉笔吏吗?”费老不动声色地问。

冒牌老李发出一声嗤笑:“他们只是区区萤火虫而已,岂能跟太阳和月亮比光亮!”

“那你是谁?”

“在下姓褚,叫一民,命运女神治下的一个卑微子民。”

“不认识。”

费老缓缓放下双臂,两道青紫色光芒从指尖流出,一会儿工夫就笼罩了两条胳膊。他自身激发出的力量,甚至在高山寺的正殿前形成一圈小小的空气波纹,卷带着落叶、香屑与尘土盘旋。

这股力量一经喷涌出来,对面的几个人除了郑和以外,面色都微微一变,谁也不敢小觑了这个老头。褚一民道:“费朋友,我对你的执迷不悟感到非常遗憾。”

费老冷冷道:“你们不必再说什么了,我直接去问你们的灵魂。”

他这句话蕴藏着深刻的威胁,不是比喻,而是完全如字面的意思——他有这个能力和自信。

没容对方还有什么回答,费老开始一步一步迈向他们。他每踏出一步,石板地面都微微一颤,生生震起一层尘土。他步履沉稳,极具压迫力,双臂火花毕现,青紫光芒越发强烈。

三个人都感应到了这种压力,双腿都是一绷。褚一民连忙偏过头去,问诸葛淳他是什么笔。诸葛淳擦了擦额头的细汗,凑上去对褚一民道:“这老头子用的是通鉴笔,可要小心。”

“通鉴笔?!那可是好东西……”

褚一民轻轻感叹道,舔舔自己苍白的嘴唇,露出羡慕神色。

通鉴笔的来头极大,它炼自北宋史家司马光。司马光一生奉敕编撰通史,殚精竭虑,穷竭所有,一共花了十九年方才完成了《资治通鉴》,历数前代变迁凡一千三百六十二年,堪称史家不朽之作。司马光一世心血倾注于此书之内,所以他炼出来的笔灵,即以通鉴命名,守正不移。

寻常笔灵多长于诗词歌赋、书法丹青等,多注重个人的“神”“意”;而这一支通鉴笔系出史家,以严为律,以正为纲,有横贯千年道统的博大气度。

《资治通鉴》的原则是“鉴于往事,有资于政道”,目的在于鉴前世之兴衰,考当今之得失,能够由史入理,举撮机要,提纲挈领,从庞杂史料中总结出一般规律。通鉴笔也秉承此道,善于切中关窍,能觉察到人和笔灵散发出的意念之线,甚至可以直击笔灵本体。

诸葛淳压低声音提醒其他两个人:“绝对不能被他那只手碰到……他可以直接抓出笔灵,到时候就完全受制于人了……”

他话未说完,郑和已经无法忍受这种压力。他狂吼一声,扯下已经破烂不堪的运动服,像一头凶猛的黑豹挟着山风扑了过去。褚一民比了个手势,和诸葛淳退开几步,打算趁机观察一下费老的实力。

“第一个送死的是你这怪物吗?”

面对郑和的暴起,费老丝毫不慌,双臂运处,通鉴横出。通鉴一共二百九十四卷,极为厚重,通鉴笔这一击可以说雄浑大气、严整精奇,极有史家风范。郑和比费老身躯大了三倍,非但丝毫没占到便宜,反而被震开了十几米远,背部重重撞到高山寺正殿的廊柱之上。整个正殿都微微一颤,发出破裂之声。

围观的三个人心中自忖,郑和这一击纯属蛮力,自己应该也能接得下,但绝做不到费老这程度。

郑和皮糙肉厚,看起来并没受什么伤,他晃了晃头,再度扑了过来。费老早看出来他是个笔童,只是比寻常的笔童强壮了一些,于是也不跟他硬拼,慢慢缠斗。

笔童本无灵魂,纯粹是靠笔冢吏在一旁靠意念操作,如果笔冢吏失去了操纵能力,笔童也就只是一个没思想的木偶罢了。通鉴笔飞速转动,如同雷达一样反复扫描整个空间,很快就捕捉到郑和有一条极微弱的意念之线,线的另外一端,恰好连着某一个人。

是诸葛淳。

费老不动声色,继续与郑和纠缠,身形借着闪避之势慢慢转向,步法奇妙。郑和空有一身力气,每次却总是差一点摸到费老衣角。两人且战且转,当费老、郑和与围观三人之间达到一个微妙距离的时候,通鉴笔突然出手了。

这一击电光石火,毫无征兆,郑和与诸葛淳之间的连线突然“啪”地被通鉴笔切断。费老骤然加速,影如鬼魅,围观三人只觉得耳边风响,他的手掌已经重重拍到了诸葛淳的胸前。

诸葛淳惨呼一声,从口里喷出一口鲜血。他顾不上擦拭,肥硕的身躯就地一蜷,试图逃掉。可为时已晚,费老双手一翻,附了通鉴笔灵的手指扑哧一声插入胸内,把他的笔灵生生拽出了一半。这五色笔灵外形精致,镶金嵌玉,可惜现在受制于人,只能摇摆嘶鸣,也陷入了极度惶恐。

“诸葛家规,叛族者死。”

费老阴沉沉地说了八个字,举手就要撅断五色笔灵。

就在这时,费老突然觉得一股疾风袭来,他双手正拽着笔灵,动弹不得,随风而至的一股巨大的压力正中他小腹,眼前金星闪耀。费老心中有些吃惊,想不到还有人能跟上自己的速度,他只得松开诸葛淳的笔灵,运用通鉴笔反身切割,疯狂地把周遭一切意念连线都切断。

人类彼此大多靠感知而建立联系,通鉴笔切断意念之线,也就断绝了感知之路,实质上就等于“伪隐形”,使对方反应迟钝两到三秒。在战斗中,这几秒的差距可能就会让局势截然不同。

褚一民的动作一下子停滞下来,可那一股力量却似乎不受影响,以极快的速度又是一击。这一次被打中的是费老的右肩,费老身形一晃,下意识地双掌一推,用尽全力轰开威胁,同时向后跳去,一下子拉开了几米的距离。

这一连串动作只是在数秒之间,在外人看来就好像是费老身影一闪,回归原位,诸葛淳突然无缘无故倒地不起。

费老站在地面上,嘴中一甜,竟吐出血来。他的小腹与右肩剧痛无比,对方的物理攻击力实在惊人。如果不是他在接触的一瞬间用了缩骨之法,现在恐怕受伤更重。他环顾四周,发现攻击者居然是郑和。

费老大疑,他刚才明明已经切断了诸葛淳和这个笔童之间的意念连线,就算这笔童设置了自动,也断不会有如此精密的攻击动作。

费老仔细观察了上身赤裸、露出膨大肌肉的郑和,发现他和普通的笔童有些不同:虽然他神志不清,可双眸仍旧保有细微神采;而且最重要的一点是,一般笔童是通体青色,而郑和胸口却尤其青得可怕,明显比其他部位颜色深出许多。

费老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殉笔吏?”

通鉴笔再度开始扫描,这一次集中了全部精力在郑和的身上。在通鉴笔的透视之下,费老惊讶地发现,郑和周身没有任何外连的意念之线,而在他厚硕的胸肌之后心脏处,却有一团火焰伸展出无数金黄色的意念触须,藤蔓般地爬遍全身,像傀儡的丝线一样从内部控制着身体。唯一没被意念触须占据的是他的脑部,那里尚还保有自我意识,但已经呈现出铅灰色,如同瘫软的棉线纠成一团。

看上去,郑和的大脑机能已经完全失效,此时的他完全是由胸内的那团火焰操纵。

“果然是殉笔吏!”费老怒吼道,“你们居然下作到了这一步!”

郑和缓了缓身形,再度吼叫着扑上来。他身上的笔灵身份还无法判定,但从膨大的肌肉可以猜测,必然是属于物理强化类型的。

通鉴笔毕竟脉出史家正统,严谨、有法度。司马光当年编撰通鉴的时候,先请负责各个朝代的同修者做成通鉴长编,然后再自己亲为增削,是以笔力犀利持久。通鉴笔深得其神,上下挥斥,一道道史训飞去,虽无法伤及本体,但把郑和身躯内向外散发的意念连线一一斩断。

郑和像是永远不知疲倦的猴子,不断在建筑之间跳来跳去,大幅移动,忽而飞到殿顶,忽而落到山墙边,有好几次甚至就落在罗中夏他们藏身之处周围。但他似乎对他们熟视无睹,把注意力全放到了费老身上。

费老则以不变应万变,牢牢站在殿前空地,据圆为战。这一大一小两个人你来我往,彼此都奈何不了对方。只可怜了高山寺的正殿与周围的厢房,在对轰之中不是被费老的笔锋削飞,就是被郑和巨大的身躯撞毁,砖瓦四溅,墙倾楫摧,足以让文物保护部门为之痛哭流涕。

时间一长,费老的攻势有些减缓,他刚才受的伤开始产生负面影响,通鉴笔的扫描也不比之前那么绵密。

就在郑和刚结束一轮攻势的同时,费老忽然感觉背后有一股力量陡然升起。他的眼前突然一片漆黑,所有的光线都被一层黑幕阻断,冥冥中只有黄、青、红三色光线,如同三条纹路鲜明的大蛇游过来。

黄色致欲,青色致惧,红色致危,正是可以控制人心志的五色笔。诸葛淳从刚才几乎被撅断的危机中恢复过来,开始了反击。

费老冷冷一笑,史家最重品德,于是通鉴笔又号君子笔。君子慎独,不立危地,无欲则刚,这五色碰上通鉴,正是碰上了克星。

果然,那三束光线扫过费老身上,丝毫不见任何作用。费老见黑、白二色并没出动,便猜出这个笔冢吏的境界只及江淹,还未到郭璞的境界,更不放在心上。

不料那三束光线绕着费老转一圈,却扭头离去,一根根全搭在了郑和的身体之上。只听郑和仰天一声凄厉的大吼,空气一阵震颤,他竟被同时催生出了最大的恐惧、最强烈的欲望和最危险的境地三重心理打击,刺激肌肉又膨大了一倍,几乎变成了一个扭曲的筋骨肉球。

费老刚刚用通鉴笔切割开黑幕,就看到巨大化的郑和朝自己飞撞而来,速度和压迫力都提升了不止一倍,简直就像是一个肉质化了的动力车组。费老躲闪不及,被撞了个正着,胸中气血翻腾。他拼命使了一个四两拨千斤,把郑和拨转方向。惯性极大的肉球轰隆一声,正砸进了高山寺的正殿,撞毁了三四根柱子和半尊佛像,整个建筑岌岌可危。

就在这时,真正的致命一击,才刚刚到来。

褚一民突然出现在费老身后,长袍之下,一只瘦如鸡爪的冰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费朋友,别了。”

费老猝不及防,一下子被褚一民抓了个正着,他只觉得一股透彻的阴冷顺着指头渗入骨髓和神经。

费老毫不迟疑,双手回推。褚一民以为他想用通鉴笔抓住自己,慌忙小腹一缩。不料费老这一次却用的正宗太极气劲,一记“拨云见日”结结实实打在褚一民肚子上。

褚一民吃了那一记打击,面容痛苦不堪,似哭非笑,整个人开始进入一种奇妙的状态。他颀长的身子直直摆动着,如同一具僵尸,忽然扯开嗓子叫了起来。那嗓音凄厉尖嘶,忽高忽低,在这空山夜半的古庙之外徘徊不去,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南山何其悲,鬼雨洒空草。长安夜半秋,风前几人老。低迷黄昏径,袅袅青栎道。月午树无影,一山唯白晓。漆炬迎新人,幽圹萤扰扰。”

这诗句鬼气森森,光是听就已经让人不住打寒战,何况褚一民本身的嗓音还有一种奇怪的魔力能攫住人心。随着诗句吟出,一团白森森的幽灵从褚一民的背后飘出来。

这团幽灵形状飘忽不定,开始仿佛是支笔的形状,后来竟幻化成一张惨白的人脸面具,附着在褚一民脸上,让他看上去表情木然。

费老刚要动,那一股凉气已经开始从肩膀向全身蔓延,这鬼气应和着诗的节奏,怨恨悲愁,缥缥缈缈地缠绕在神经之上。褚一民戴着面具,开始起舞,四肢节折,转腕屈膝,光凭动作就让人感觉到万般痛苦。费老看了他的动作,不知为什么心中一颤,愁苦难忍。

他运起通鉴笔“唰”地劈下来,用史家中正之心驱散悲丝,又转向去抓那笔灵所化的面具。笔锋一晃,几乎要扯下面具。褚一民忽然又变了动作,面具耸动,一腔郁卒随着诗声汹涌而出。

“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惟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动作悲愤激越,把诗者感怀之心表达得淋漓尽致。以面具覆面,纯以肢体表达诸般情感,是为演舞者最高境界。此时的褚一民完美地用动作把情绪传达给观者,堪称大师。古庙子夜,一个黑白袍人戴着面具起舞,这场景真是说不出地诡异。

史家讲究心存史外,不以物喜,但唯有悲屈一事往往最能引发唏嘘,如屈原投江、太史公腐刑,等等。后人写史至此,无不搁笔感叹,是以这种情绪恰与通鉴笔的史家特质相合。加上费老受伤过重,通鉴笔已难支撑。

他为求不为面具感染情绪,只好闭上眼睛,沉声道:“原来是李贺的鬼笔,失敬!”

“居然被你认出来了,佩服!”褚一民戴着那面具说。

李贺生在晚唐,诗以幽深奇谲、虚荒诞幻而著称,人皆称其为鬼才。他一生愁苦抑郁,体弱多病,手指瘦如鸡爪,卒时仅二十七岁。他身死之后,笔灵被笔冢主人收之,但因为诡异莫测,在历史上时隐时现,到后来变成了一个传说,诸葛家和韦家谁都不曾见过。想不到这笔灵今天居然出现在东山之上。

戴着面具的褚一民一摇一摆,缓步上前,嗓子如同唱戏般抑扬顿挫:“既已知鬼,其必有死。”鸡爪一样的白手伸开五指,如同五根钢针去抓费老的脑袋。

“住手!”

一道刀光闪过,“唰”地在那苍白的手上留下了好长一道血痕。褚一民突然受袭,慌忙把手缩回去。他的动作一乱,情绪感染力陡减。费老只觉得心中一松,哇地吐出一摊鲜血,面容瞬间苍老了不少。

十九、颜政和罗中夏从山墙那边闪了出来。

诸葛淳见了十九和颜政,褚一民见了罗中夏,他们互相对视,彼此都露出一丝奇妙的表情。月明星稀,夜幕之下,高山寺前一下子陷入一种奇妙的僵局。

最初打破这个沉默局面的是郑和,随着一阵哗啦哗啦的瓦砾碰撞声,硕大的郑和摇摇晃晃从正殿前站起来。他这一走,高山寺的大雄宝殿再也支撑不住,轰然倒塌,变成了一片废墟。

大雄宝殿倒塌之后,后面的武殿和那传说中的绿天庵遗址便进入众人的视线。绿天庵遗址尚在远处,薄雾蒙蒙,只看得到庵上一角。那栋武殿倒是看得清楚,这殿堂比大雄宝殿小了一些,木质结构,暗淡无光,比大雄宝殿还破落几分。

罗中夏看了一眼远处绿天庵的遗址,心中一阵天人交战。退笔之法,就在眼前,究竟该如何是好……刚才战斗虽然剧烈,可那毕竟是别人的事情,严格来说和自己半点关系也无。他此来东山,真实原因并非是为了帮着十九报仇,完全是因为听说这里还有退笔之法的缘故。

他心里一时乱了起来。

这时诸葛淳从地上爬了起来,用手绢擦擦嘴角的血,掏出粉盒补妆,然后冲十九一笑:“哟,十九,你出落得越来越漂亮了。”十九柳目圆睁,一句话也不说。诸葛淳又道:“怎么不给我打个电话呢?山路湿滑,坏人又多,如果出了事,我怎么向你爹交代?”

十九勃然大怒,一举柳叶刀就要动手。诸葛淳笑嘻嘻地把肥厚的手掌搁在费老头顶:“费老是山岳之重,缺了他,诸葛家会很为难啊。”十九一怔,从牙齿缝里蹦出一句:“你——”终究还是把刀放了下去。

费老喃喃道:“十九,快走,别管我。”诸葛淳手掌一用力,一道鲜血从费老白发间流下来。颜政悄悄绕着边靠近,运起画眉笔,想去帮费老恢复状态,可是诸葛淳却挡住了去路。

他看到颜政,不由得缩了缩脖子,眼神里有几丝胆怯,还有几丝愤恨。颜政一看是他,不禁笑道:“上次脸上的伤好了吗?”说完他威胁似的晃了晃拳头,让诸葛淳面色有些僵硬。他最在意自己容颜,上次却被这个家伙痛打了一顿,至今心有余悸。

可怕归怕,诸葛淳还是张开了五色笔的领域,让颜政一时不敢轻易靠近。

褚一民此时还未摘下面具,面具白如尸骨,两个眼窝、口鼻处都是黑漆漆的黑洞,看上去几似骷髅。他走到了罗中夏的身前,微微弯下腰,一拂长袖,两人面向而立。

“罗朋友,长椿一别,好久不见,请接受一个老朋友的祝福!”

“你把我的朋友郑和怎么了?”罗中夏没理他的问候,直接问道。褚一民面具后的表情不知是什么,这让他很不习惯,觉得难以猜度。

“郑和先生已经找到了他人生的价值,作为朋友,你该为他高兴才对。”

“什么价值?”

“能够和千年时光遗留下来的笔灵合而为一,为主人做一番前所未有的事业,难道不是比庸庸碌碌过上一生更璀璨吗?”

“放屁!”罗中夏大怒,笔灵和自己结合,除了带来无数麻烦与危险以外,从来没半分好处。现在他看到郑和变成一头肌肉发达的怪物,更觉得褚一民在胡说八道。

褚一民歪过头去:“你是抱持这样的观点吗?”

罗中夏倒退了几步,青莲笔现,黑夜中显得格外醒目。郑和见了,眼神闪闪,沉沉地低吼着,褚一民一挥袍子,示意他少安毋躁,然后把脸上的面具褪去,对罗中夏道:“罗朋友,我没想到今天晚上你也会出现在这里。既然来了,我们不妨做笔交易。”

在场的人都是一惊,大家都以为一场恶战免不了,可谁都没料到褚一民会提出这么一个要求。颜政和十九都把视线投向罗中夏,罗中夏舔了舔有些干燥的嘴唇,道:“你想说什么?”

褚一民的神态如同古典话剧中的开场说书人:“我知道你的事情,一个为了失去而四处奔走的少年;一个渴望回归平静的疲惫灵魂;一个误入了另外一个世界的迷途羔羊。我们对此深表同情。”

“少说废话!”罗中夏怒道。他看了一眼远处的郑和,发现对方的眼神里有一些奇怪的东西。褚一民继续说道:“这里是怀素的故里,他的退笔冢可以帮你摆脱躯壳的桎梏。我猜,你是来退笔的吧?可是,你并不知道如何退掉,对不对?”

罗中夏不置可否。韦定国带给他的那封信里,其实只是重复了韦小榕的那四句诗,并没有带来更多信息。

“我们现在手里握有你需要的信息,而罗朋友你则拥有我们所没有的。你与笔冢的世界本无瓜葛,我想我们可以进行毫无偏见的合作。”褚一民说到这里,别有深意地扫视了一眼费老和十九。

颜政忍不住开口讽刺道:“这种骗局也太明显了吧,帮主。”

褚一民抖了抖袍子:“这并非是个骗局,我更愿意用另外一个词——双赢。”他又把注意力转回罗中夏:“你的青莲笔和点睛笔同属管城七侯,这是个关键。我们告诉你进入绿天庵退笔冢的方法,你把它们退出来,交还给我们,然后在各自熟悉的世界幸福生活,直到终老。”

“而且我还会保证你这些朋友的安全。”褚一民又加了一句。

十九看罗中夏久久不回话,不禁急道:“你不能相信这些人!”

“我们是很有诚意的,十九小姐。”褚一民摊开双手,瘦削的脸上血色更加淡薄,如果他突然扑上去咬住十九脖颈,也不会有人奇怪,“否则我们会直接干掉你们所有人,然后从容收了你们的笔灵,让少女的哀鸣响彻这夜空——哦,不,那太丑陋了。”

“说到底,你们只是想要这支笔灵吧?!”罗中夏冷笑道,“别遮掩了,让韦势然出来见我。”

“韦势然?”褚一民先是一愣,随即耸了耸肩,“他不过是个不那么听话的危险玩具,当主人觉得有必要的时候,就会去把他放回玩具盒子里,盖上盖子不再打开。”

罗中夏暗自挪动了一下脚步,原来他们不是一伙的。看来这青莲笔真是个好东西,韦家、诸葛家、韦势然,还有这些奇怪的人,他们都兴趣浓厚。

管城七侯也罢,笔冢遗产也罢,都与自己无关。既然与韦势然无关,褚一民的这个提议让罗中夏真的有些心动了。他想询问一下点睛笔,可后者却依然沉睡。“过多听从命运的指引,最后就会变成命运的囚徒。”这是诸葛一辉曾经对他说过的,点睛笔和毒品一样,用得太多有了依赖,以后就会无所适从。

罗中夏抬头望了望依然在半空绽放的青莲笔,叹了口气,最后还得他自己来做决定。每当命运发生变化的时候,他都想逃走,不想让自己承担这种沉重的责任——即使那是自己的命运。

“怎么样,考虑一下我的提议吗?”

罗中夏保持着沉默。

“动手!”

十九突然大吼道,震耳欲聋,如椽巨笔如同一艘突然冲破水面的潜水艇,昂然现身,一下子打乱了场上暂时出现的和平气氛。

是罗中夏在刚才仓促之间想到的一个战术,充分考虑到了每个人能力的特点。自从打败魏强之后,他体内的一些东西开始觉醒了,这甚至连他自己都没觉察。

如椽笔并不只是能放大刀锋,只要是非实体的东西,都可以放大。十九的声音经过增幅,变得无比巨大,足以震慑全场。

然后是颜政,他事先塞住了耳朵,一待十九的能力发动起来,他就趁着敌人短暂的停滞欺身杀入。一指向费老,一指向诸葛淳——诸葛淳刚才曾被费老所伤,而费老刚才还处于完好的状态,他们都会被画眉笔恢复到五分钟之前的状态。

而整个行动的核心是罗中夏。他在十九发动攻击的同时,用青莲笔把李白诗“兵威冲绝漠”“身将客星隐”“戈甲如云屯”三句具象化,构成一个层层叠叠的防御网,隔绝褚一民——尤其是隔绝郑和——可能采取的救援行动。十九的如椽笔将把这种效果放大到极致。

只要救出费老让他恢复状态,那对方三个人根本就不足为惧。

十九眼看五分钟的时限即将过去,而罗中夏似乎忘了这回事,情急之下,不得不立刻启动这个战术。

攻势一发,全盘皆动。

被如椽笔增幅了的声音化成一道肉眼可见的空气波纹,向四周以极快的速度扩散开来,无论是武殿前的蟠龙石柱还是两侧松柏枝叶都为之一震。诸葛淳、褚一民和郑和的耳膜突遭这奇峰陡起的声波压力,半规管内一阵混乱的鸣叫,行动一滞。

颜政没有放过这个机会,他伸出双手食指,在声波来袭的同时扑向诸葛淳和费老。

而罗中夏却站在原地,没有动。

一失却了罗中夏这关键一环,整个战术立刻失去了制胜的基础,立行崩溃。

而褚一民和郑和已经最先从声波震荡中恢复了神志。郑和身形一晃,横着扑向准备攻击的颜政,颜政把注意力全放在了诸葛淳和费老身上,根本没想到有人会从罗中夏造成的漏洞攻过来。

郑和的巨大身躯赋予了他巨大的动能,颜政虽然皮糙肉厚,被他从侧面撞过来也不免大感其疼,双指在距离诸葛淳和费老几厘米的地方停住了。郑和挥拳乱砸,迫使颜政节节后退,同时不得不连续消耗宝贵的画眉笔,修补自己被郑和砸断的筋骨。

而十九本来应该是辅佐罗中夏强化青莲笔的防御效果,这一下子扑了空,陷入了一瞬间的迷茫。整个计划完全坍塌了。

她陷入迷茫的同时,褚一民恰好刚刚恢复。他毫不迟疑地再度催动鬼笔,白色的面具重新覆盖了苍白的脸。

十九很快意识到罗中夏没有动作,她顾不上去质问他,抽出刀来,试图直接去斩诸葛淳。这时一个白色面具、黑白袍子的舞者已经挡在了她的面前。十九举刀狂攻,舞者扭曲着关节,似乎彻底投入全身心于此,每一个细微动作都一丝不苟。

缠斗了数个回合,十九发现自己竟逐渐被对方的动作所吸引。鬼笔敏锐地洞察到了她心中偏执之处,以巧妙的动作牵引出愤怒。十九没有费老那种定力,被复仇的火焰冲昏了头脑,眼前闪动的白色面具如同在拷问心灵,她动作更加狂乱,攻势固然愈加猛烈,破绽也愈是大露。

诸葛淳在一旁见褚一民已经得手,立刻施放出五色笔的青色光线,缠上十九。十九眼前立刻出现了她最害怕的东西——被割断了喉管的房斌尸体。尸体还在抽搐,大量的鲜血从喉咙里喷涌而出,仿佛一个被针扎漏了气的气球。

内心无以复加的愤怒突然遭遇了最深层次的恐惧,就好像灼热的岩浆被泼上了北极冰山。十九的内心实在无法承受这种折磨,面部血色退得一干二净,不禁发出一声凄凉的惨呼,手中钢刀没拿稳,竟“当啷”一声落到了地上。

褚一民见机立刻上前,用手轻轻拍了拍十九肩膀。十九顿觉全身冰凉,鬼气侵入四肢神经,使她动弹不得。

那边郑和与颜政的战斗也已经结束,诸葛淳的墨汁攻击和郑和狂飙式的乱打合在一起,颜政终于不及恢复,被打翻在地,诸葛淳得意扬扬地踏上一只脚。

一瞬间混乱的场面很快又恢复了平静,除了费老,瘫倒在地的又多了十九和颜政。

唯一仍旧站在原地的只有罗中夏,他一直没有任何动作,两只眼睛空洞地望着远处的绿天庵。

“罗中夏,你这个浑蛋!”

十九颤抖着身体声嘶力竭地嚷道。颜政躺倒的姿势虽然狼狈,也勉强仰起头,用极少见的严肃口气道:“哥们儿,这可就真有点不地道啊……”话没说完,诸葛淳一脚踏过去,迫使他闭上了嘴。

“我是否可以视此为罗朋友你的决定?”褚一民离开十九,抹下面具,满意地垂下袍袖。

“是的。”罗中夏的声音干瘪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