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鹤坐起身来,目光所及是一片星星点点的小岛,漂浮在水面之上,有些小岛上寸草不生,有些却也树木繁盛生机勃勃。
“呵。”他冷笑了一声。
燕沁站在船头看着旁边推开的波浪。
沉默了半晌,玄鹤才缓缓道:“我早就没有家了。”
燕沁转身看向他。
“不必白费力气了,燕沁。”玄鹤冷声道:“我是不会因为那点昔日情分而手下留情的,所有人,一个都跑不了。”
燕沁像是没听到他嚣张的宣言,只是随手扯了片荷叶拿着盛水玩,她道:“其实我以前一直都很想养些莲花,后来想想又觉得附庸风雅,白白糟蹋了好风景。”
玄鹤有点不明白她的意思,皱起眉不耐地望着她。
“但是现在挺后悔的。”燕沁笑了笑,声音里带着点漫不经心,“若是早些种上就好了。”
玄鹤站起身,走到了船头,“上一次也是这样,然后你就被那人带走了。”
燕沁回想起之前的事情,无奈一笑。
“反正大家都要一起死了,有什么问题你便问吧。”他坐下来,扯了个莲蓬揪着玩。
“我一直想不通,当年你为何一声不吭就离开清华山?”燕沁转着荷叶,看着晶莹圆润的水珠在里面来回滚动。
“这么多年了你竟还想着。”玄鹤自嘲一笑,“说起来,我们非亲非故,不过是萍水相逢之后我在清华山住了小半年,这件事情竟让你耿耿于怀近百年……”
燕沁只是目光淡淡地望着他。
那大约是玄鹤八岁时候的事情。
那个时候许志和燕沁也不过堪堪二十出头,玄独岸和刀烨正是十三四岁开始折腾的时候。
八岁的小玄鹤正是满山乱跑精力最旺盛的时候。
燕沁已经教了他一段时间的符篆了,他虽然嘴上不耐烦,但是学得很认真。
但是每一次,看到燕沁那个宝贝徒弟的时候,他都感到十分反感,甚至是厌恶。
厌恶到感觉多看一眼就像掐死他。
偏偏燕沁跟护眼珠子一样护着。
那时候大概是春日里,烟雨朦胧,将整座清华山罩在一片氤氲的雾气里。
燕沁懒洋洋的倚在榻上,手里拿着本有些旧的书,正歪着头,出神地看着外面的雨。
雨滴嗒嗒地打在树叶上,窗棂上,有些还飘进了窗户里,外面的天色有些发暗,除却雨声便只剩下他执笔画符的声音。
安静得让人莫名平静下来。
与燕沁这小院子隔得不远便是许志的院子,他正抓耳挠腮地做黄大山布置给自己的课业,慕云正盖着小被子在床上睡得正香,一小截白嫩的小胳膊露了出来,许志咬着毛笔一边看书一边伸手扯起毯子给小徒弟盖好了被子。
再远一些,黄大山正在凉亭子里一边喝茶一边赏雨,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
山顶的刑堂里,刀烨正在给自己的佩剑换穗子,望着桌子上几个颜色的穗子一脸冷酷地纠结着,玄独岸捧着盘桃花酥正吃得开心,一边吃一边指着那几个穗子,笑眯眯地不知道在同刀烨说什么。
后山空地里,叶月媚正化作月光草的原型,试图将自己的根系蔓延到整个清华山底下,不远处的山洞里,大狐狸尚易不耐地睁开了一只眼睛,又困乏地阖上,懒懒地打了个哈欠。
整座清华山安静地只剩下潇潇雨声。
玄鹤那个时候想着,不管是被谁收了做徒弟,能留在清华山一起安安稳稳地生活下去,真的挺好的。
哪怕这是一群不思进取的废柴,但是日子过得真舒服啊。
但是偏偏,天不遂人愿。
“不是我不想收他为徒,而是这孩子与我们清华宗无缘……”
“呵,他又不真的是我亲弟弟,他爹害我家破人亡,我留他一命已是大发慈悲……”
“师叔,你是要收玄鹤为徒吗?”
“我……不了。”
“狐狸,我看玄鹤那孩子资质尚可,只是心性不佳……”
“……”
所有人都以为他是个嚣张跋扈的性子,处在一个没心没肺地年纪,满山乱跑自己同自己也可以玩得十分开心。
但那个时候的玄鹤,不久之前还是鹤濑宗上下都捧着的小公子,有个骄纵着他的爹,之前在他所认知的世界里,所有人都是娇惯着自己的……然而一夜之间,鹤濑宗没了,疼爱他的爹面目一变要杀了他,小小年纪在秘境之中逃出了一条不知未来的前路。
不是不伤心的。
就像是一夜之间忽然长大了,但却本能地不想将这些狼狈和不堪展现出来,依旧是嘻嘻哈哈没心没肺的模样。
“为什么啊师叔?我看你还是挺喜欢玄鹤的。”慕云奶声奶气地问。
“师父说他与清华宗无缘。”燕沁抿了抿唇,继而玩笑道:“再说他这么调皮,我哪里看顾得过来啊,我有崽崽一个徒弟就够了……”
说者无意,偏偏听着有心。
玄鹤缩在角落里,红着眼眶,小心翼翼地吸了吸鼻子。
然后,过了没多久,趁着一个大雨滂沱的雨夜,他背着自己的小包袱,悄悄地溜下了清华山。
从此他便彻底告别了自己短暂的童年时光,孤身一人,跌跌撞撞,辗转流离到了通宇洲的列宿城,期间种种遭遇,已不足与外人道。
玄鹤回过神来,便看到燕沁正皱眉望着自己。
他忽的释然一笑,低声道:“不过是小孩子心性,看不惯你们一个个不思进取,生气离开罢了。”
燕沁狐疑地看着他,然而玄鹤任凭她打量,“怎么,你们懒散成那样还不许别人努力了?”
燕沁笑了笑,“说得也对,当年清华宗着实不是什么好门派。”
“当年……我离开后,清华山是不是清净了许多?”玄鹤笑得一脸风轻云淡。
燕沁顿了顿,笑道:“确实安静了许多。”
不然呢?
当年她和许志几乎跑遍了整个秋渭洲,一群人四处找却发现不了半点踪迹……
就算后来一听到疑似玄鹤的消息他们仍旧会激动会忍不住跑出去找,但终归是在一次次惊喜和失望的反复中放弃了。
大概真的就是黄大山说的没有缘分。
又或者说,正是燕沁他们相信了黄大山所说的没有缘分,所以后来……才真的有缘无分。
“你与我们好不容易再重逢,若你真就这般潦草地结束这一辈子,岂不是白白从清华山跑出去了?”燕沁道。
玄鹤只是笑,眼底有些发冷,又像是在强撑着什么。
“无所谓了。”玄鹤平静道:“你试过每天都活在黑暗之中的滋味吗?睁开眼睛就是血,是死人,是尖锐的哭喊声……每时每刻都受着煎熬。”
燕沁愣了一下,她温声道:“对不起。”
玄鹤不明所以,“你有什么好道歉的?怎的今日老说对不起?”
燕沁苦笑了一声:“就觉得当年就是打也得将你打得不能动弹老老实实呆在清华山。”
玄鹤啧了一声:“你可真是个狠毒的女人。”
“我倒希望自己更狠毒点。”燕沁一口气还没叹完,指尖夹着的符纸就出其不意地贴在了他的后背上。
玄鹤浑身一僵,“你干什么燕沁!?”
“啊……”燕沁拖着长腔站起身来,十分不走心地拍了拍手,冲他露出了一个“阴毒”的笑容,“我自然是打算收拾你的。”
玄鹤面色一变。
燕沁微微抬高声音道:“到底是谁告诉你可以这样轻贱自己的性命?”
——
“他们往秋渭洲遗址去了。”燕溟道:“正好,一块将这两个麻烦都给解决了。”
楚苏依旧是表情冷淡的模样,她沉声问道:“你想怎么做?”
“我自有安排。”燕溟道:“你只需要帮我一同将燕沁制住,待我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之后,她是死是活随你的便,不过我劝你最好斩草除根。”
楚苏看着脚下星罗棋布的小岛,“你便这般确定燕沁会被我们制住?”
“她现在虽说神格恢复,但是到底没有飞升成仙,不过是个修为稍微厉害点的修士罢了。”燕溟哼笑道:“是时候做个了结了。”
楚苏眼底微微一暗,“你就这般信得过我?”
“你若不听话,青予安是活不成的。”燕溟脸上的恶意一闪而过。
“你什么意思?”楚苏猛地抬头看向他。
“我的意思就是——”燕溟微笑道:“青予安一直是我们这边的。”
“怎么可能!?”楚苏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从他一开始被你们的正清仙子带回上界,啊不,应该说他的出生就是早就谋划好的……虽然中间出了许许多多的意外,但是没关系,我们有的是时间来矫正这些意外。”燕溟伸手一挥,他们面前出现了一卷巨大的浮生图,金色的网格漂浮在半空,他手指轻轻点了点那网格,“他可是至关重要的一个棋子呢。”
虽然棋子,并不知道自己是一颗关键的棋子……不,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颗棋子,但是他必然要接受自己注定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