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满潇成?”申侬寒与被请到问询室的大多数人都不同他淡定得近乎从容不迫神色间不见紧张连诧异与愠色都没有好像从校园来到警局只是赴一场与数学有关的学术研讨会。
“记不得了。是我带过的学生吗?”他比满国俊小不了多少岁但声音低沉温润大约是因为工作的原因而十分注意保养嗓子“我教书几十年教过的学生太多了实在记不清楚。你们今天找到我是因为这个满……满潇成?”
花崇做好了打一场硬仗的准备将数张满潇成的照片摆放在桌上食指在靠左第一张边点了点“想起来了吗?”
申侬寒垂眸身子小幅度地向前倾了倾片刻抬起头“看着眼熟有些印象。怎么这个孩子……”
照片已经泛黄被定格在画面里的满潇成穿着深蓝色的篮球衣站在篮球架下一手托着篮球一手冲镜头比着“V”。
“这是温茗量具厂子弟校的篮球场他是你唯一一次担任班主任时所带的学生。”花崇双手虚拢“你教了他三年他是你班上的数学课代表高考以班第一的成绩考上了师范你对他怎么会只是‘有些印象’?据我所知温茗量具厂子弟校各方面条件都较差每年能考上一本的学生都不多身为班主任你对满潇成这种学生不应当印象深刻吗?”
申侬寒笑了笑“我在温茗镇教书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来到洛城之后我几乎没有再回过温茗镇。在洛城一中带学生精神压力比较大加上我上了年纪过去太久的事和人就渐渐淡忘了。警察先生你还没有回答找我来是因为这个叫满潇成的孩子?他出了什么事吗?”
花崇点了一下头“他的确出了事不过不是现在。五年前他死于一场高空坠物事件。”
闻言申侬寒轻轻抬起下巴困惑地蹙起眉“已经去世了?高空坠物?”
“嗯。”花崇盯着申侬寒的瞳仁那里泛出来的暗色几乎没有任何改变。
“那真是太不幸了年纪轻轻的。不过……”申侬寒语调一转“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花崇一直试图在申侬寒的眼睛里找出几分慌乱但没有没有慌乱也没有惊讶一丝一毫都没有。
但正是这种超乎寻常的镇定让申侬寒显得更加可疑。
申侬寒是一位高中数学教师且是重点中学里的名师。精通数学的人逻辑推理都差不到哪里去。在作案之前他必然已经推演了无数种可能性并针对可能遇上的情况思考对策。
谎言在脑中过滤从口中说出时就披上了真话的外衣。
但看起来再真实也改不了它谎言的本质。
“说说你那次主动申请当班主任的原因是什么。”花崇道。
“不是主动是学校已经多次要求我担任班主任。”申侬寒说“每个学期开学前校领导都会找我谈话希望我兼任班主任。推脱再三我已经没有理由继续拒绝。想着那就试着带一学期吧看能不能适应。如果适应就继续带。”
“满潇成的班你从高一带到高三应该是相当适应?”
“还好。”
“满潇成毕业之后你立即离开温茗量具厂子弟校到洛城一中就职。”
申侬寒抬起手“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洛城一中能给我提供更好的待遇在洛城一中我也能更好地施展抱负我为什么还要留在各方面条件都不好的温茗量具厂子弟校?”
“在这之前洛城一中已经找过你很多次。”
“但我身为教师有教师的道德准则需要遵守。在没有送走一届学生之前就跳槽是失德。”
“好一个‘失德’。”花崇冷笑“作为教师你没有失德但作为人呢?”
申侬寒终于露出一丝不悦“警察先生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花崇将满潇成的照片收去一边拿出一张满国俊、向云芳的合照“他们二位你认识吗?”
这一回申侬寒未像看到满潇成的照片时一样斟酌许久干脆道:“这位女士是量具厂的职工旁边这位是她丈夫。”
“你见过他们?”
“当然。量具厂家属区就像个小型的封闭社会有幼儿园、中小学、医院、菜市场。只要在量具厂工作多多少少都打过照面。”
“你和他们的关系只是‘打照面’这么简单?”花崇说。
申侬寒眉心拧着但这一点蕴怒看在花崇眼中却像是装腔作势。
他不是真的愤怒他似乎难以愤怒。
目前重案组还没有取得关键证据凶器没有找到足迹鉴定、DNA检验都需要时间。花崇跟申侬寒“绕大圈”一方面是为了扰乱对方的思维一方面也是为了争取时间。
“你还是没有告诉我你今天为什么将我叫到这里来。”申侬寒摊开手“你是警察我是教师咱们都是为这个社会尽绵薄之力的一份子。我理解你们也许是有重要的案子需要破也做好了力配合你们的准备。但你既然向我寻求配合总该尊重我对吧?”
花崇架起一条腿眯了眯眼故意摆出吊儿郎当的架势“五年前满潇成死于意外各个责任方已经为他的死付出代价。但一些‘间接’将他推向死亡的人却安稳幸福地活着。”
“我不懂‘间接’是什么意思?”申侬寒道:“你所说的这场意外我不太了解回头我上网查一查。另外我不太清楚民事纠纷不过既然责任方已经付出代价就说明后续赔偿工作进行得不错你所说的‘间接’指的是?”
花崇在申侬寒眼中看到一汪平静无澜的湖直道这人“道行高深”“满潇成是出租车司机替另一位司机上夜班出事的时候正送一名女乘客回家经过小区大门时被门卫以没有门禁卡为由拦了十来分钟之后被小区里的玻璃砸中。有人认为此事环环相扣是他们害死了满潇成。”
“荒唐无稽之谈。”申侬寒摇头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如果有人这么想说明他既是个法盲也是个逻辑混乱的人。”
“哦?是吗?”花崇说:“那你呢?”
“我?”
“你是个逻辑混乱的人吗?”
申侬寒没有立即回答只是皱着眉与花崇对视。
片刻的安静后花崇说:“这个‘逻辑混乱’的人已经杀害了他认为该死的三个人。”
申侬寒眼皮向上牵起眼神有一瞬的凝固“这……这简直……”
“太不可思议了?太残忍了?还是……”花崇顿了顿“大快人心?”
申侬寒颈部线条抽动似乎终于明白过来惊怒道:“你认为我就是这个人?”
花崇反问:“你是吗?”
申侬寒亦问:“你有证据吗?”
花崇故意沉默。
“没有对吗?”申侬寒视线瞥向一旁拿过满潇成的照片叠在一起一张一张翻看语气有几分斯文的无奈“因为我是满潇成的数学老师、班主任而他是我班上最出色的学生你们就认定我会为他复仇?你们的思维……怎么说也太跳跃了。”
申侬寒“呵呵”笑了两声听不出嘲讽与责备却有种年长者的宽容“原来最近闹得城皆知的凶杀案和我有这种关系我自己都不清楚。”
“你和满潇成当然不止是师生关系。不过师生关系倒是一条不错的线索。”花崇说:“要不你再想想和满潇成还有什么关系?和满潇成的母亲向云芳还有什么关系?”
申侬寒叹气“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满潇成是个优秀的青年他曾经和你一样也是一名数学教师。”
“我的学生里最终成为教师的有很多数学教师也不止一位。你们凭什么认为我与案子有关?”
花崇顿了一会儿“申老师这间警室叫做问询室不是审讯室。审讯室不是人人都能去但问询室呢只要可能与案件沾了一丁点儿关系都可能坐在你现在的位置上。他们中的绝大多数情绪都极不稳定要么悲伤要么愤怒要么紧张要么恐惧。但你平静得……”
“你说的是‘绝大多数’所以也有极小的一部分人不悲伤不愤怒不紧张也不恐惧。”申侬寒说。
“没错。”花崇脖子微斜点头的动作多了几分痞气“但这极小部分人吧最后都从这儿——问询室转移到了对门儿的审讯室。”
申侬寒眼色一沉但这一瞬的本能反应很快恢复如常。
花崇却没有看漏“另外申老师你刚才可能误会我的意思了你以为我想说你平静得就像和案件毫无关联?”
申侬寒的眉心紧了一分。
“我是想说。”花崇缓声道:“你平静得像演练了无数遍像装出来的一样。”
“我接触过不少片警他们都挺随和。”申侬寒说:“市局的刑警今天还是头一次遇上。你们平时就是这么办案的吗?随便找一个人来东拉西扯问一些不相干的事。被问的人一紧张就是心里有鬼像我一样紧张不起来就是装?”
“看来你对刑警问询这一套相当熟悉。”花崇笑道:“那我再告诉你一件事吧。凶手很聪明也做了很多准备。前两个案子可以说做得相当有水准但第三个案子他露了马脚。”
申侬寒不言眸光却一点一点沉了下去。
“是不是很意外?”花崇问。
申侬寒头一次别开目光这像个下意识的动作也许连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
他说:“犯罪的事做多了总有露出马脚的一天没什么好意外。”
“是啊没什么好意外。凶手敢杀人还一杀就是三人说不定已经做好了落网的心理准备。”花崇声音低沉诱人“是吗?”
申侬寒却没有立即上他的套“你希望我说‘是’?但警察先生这一切真的与我无关。我对满潇成这位年轻人还有三名死者的遭遇感到悲哀。”
花崇站起身沉沉地出了口气俯视着申侬寒的眼“你想知道他在现场留下的痕迹是什么吗?”
申侬寒的眼尾在微不可见地颤抖他没有刻意避开花崇的视线眸底却隐隐有些躲闪。
旁人看不出但花崇看得出。
“是一组脚印。”花崇说轻声说“一组清晰到能够分析出他身高、体重、走路方式甚至是年龄的脚印。”
申侬寒眼尾的颤抖渐渐扩散顺着皱纹像水波一般荡漾开。
“没有想到是不是?”花崇双手撑在桌上“老小区的围观群众那么多被害者死在垃圾堆放处人人都得去垃圾桶边扔垃圾脚印叠脚印警察赶到的时候哪里还提取得到凶手的足迹?”
申侬寒动作极小地咽了一口唾沫。
“凶手个人素质值得称道至少他从来不会隔着几米远像投篮一般扔垃圾。因为不会所以一时半会儿他也不会想到那一整个老小区的人都是以一种毫无公共道德的方式抛掷垃圾。”花崇笑道:“申老师这种没有素质的行为让你感到不适、愤怒吧?”
申侬寒沉默了十来秒缓慢站起身来神情比此前郑重、严肃许多“我愿意到警局来是本着配合你们警方查案的宗旨。但现在我倒成了嫌疑人?不好意思你们没有明确的证据仅凭一些乱七八糟的臆想就想给我定罪恕我不再奉陪。”
说完便向门口走去。
“站住。”花崇双手插在裤袋里腰背挺直半侧过身“我让你走了吗?”
申侬寒说:“怎么?市局要来强制拘留?”
花崇冷笑扯下戴在左耳的耳塞还刻意绕了两圈“你要证据吗?已经有了。刚才我的同事已经告诉我经初步鉴定你的足迹与凶手留在现场的足迹大体一致。”
申侬寒额角渗出细汗唇线轻微颤抖似乎正在强迫自己忍耐。
“坐下吧申老师。”花崇力道不轻地拖开椅子语气带着寒意“当然初步鉴定结果不足以作为定罪证据但起码是我将你留在这儿的理由了不是?”
申侬寒维持着风度但回到座位上时脸色已经煞白。
“我操!花队!你狠啊!”张贸喊道:“足迹鉴定哪那么快出得来?要建模要绘图而且我们在申侬寒的家里根本没有找到符合脚印的鞋他一定早就处理掉了!在没有鞋的情况下做足迹鉴定最麻烦了可能DNA检验结果出来足迹受力分析都还没做完!你这就把他拘着了凶手真的是他还好说万一不是……”
“没有万一。”花崇站在饮水机边接连喝了两杯凉水“凶手只可能是他。”
张贸耸耸肩膀小声道:“这么自信的吗?”
“几乎所有有预谋的凶案中凶手都会处理掉作案时所穿的衣物而鞋子是重点。即便他们清楚现场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或者确定痕迹被覆盖也会这么做。其中一些凶手尤其是人际关系不错的凶手甚至会准备两套一模一样的衣服处理掉作案时穿的一套留下干净的一套。”花崇放下水杯继续说:“我早就想到申侬寒会处理掉鞋痕检科只能靠走路习惯、磨损习惯、力学等来做足迹鉴定。这确实需要耗费不少时间。”
“那你就把申侬寒扣下来了?花队你这是违规操作啊。”
“这个险值得冒。”花崇说:“不过我现在最担心的还是证据链。”
张贸想了想“你是说我们现今掌握的证据链还不够完整?”
“嗯。”花崇走到自己的座位上抓起放在上面的一个大号垫子抱在怀里。
以前靠椅上只有一个随椅赠送的小薄垫又窄又硬有等于没有。一些警员自己买了松软的垫子花崇一是懒二是忙在办公室坐靠椅的时间少之又少所以靠椅上长期只有那一个小薄垫。
然而前段时间小薄垫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烟灰色的大号靠枕。
靠枕手感极好体积很大十分贴合腰部的线条。
不用刻意问都知道是柳至秦买的。
不过花崇不喜欢靠着一坐在座位上就爱将垫子抱住。
柳至秦有次说:“这垫子是拿来垫腰的你总抱着干什么?”
“我腰好不用垫。”花崇说着拍了拍靠枕“这么大一个不抱着我坐得下吗?”
柳至秦眼睛眯成一条线眼尾拉出一道细长的幅度“腰再好也得注意保养。”
花崇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那句“腰好”似乎还可以有其他的解读。
但转念一想“腰好”是多光明正大的词为什么非要做其他解读?
这不是故意往那方面绕吗?
“直接证据是个问题啊!”张贸的感叹就像一个钩子花崇被勾了一下很快回过神来。
“足迹和指纹不太一样。”花崇抱着垫子说:“指纹是给凶手定罪的直接证据但足迹的话虽然也是关键证据但到底不如指纹尤其是我们现在找不到凶手作案时穿的鞋子。”
张贸担忧道:“足迹是我们唯一掌握的证据万一这都不能给凶手定罪……”
“那就找其他证据。”花崇淡定得多“申侬寒的口供也很关键。”
“但他嘴巴很紧啊。我刚才看监控你都那么绕他了他都保持着冷静。”
“那是因为我还没有接触到让他无法冷静的事。”花崇说:“申侬寒比我想象中的更加理智不过你在监控里看不出来他实际上已经开始不安了。他流露出的那种情绪就是我认定他是凶手的依据。”
张贸有些激动“让他无法冷静的事?是什么?”
“现在还不知道不过肯定有。”花崇说着放下垫子站起身来。
“花队你又要去哪?”张贸喊。
“接着查案子啊。”花崇向办公室门口走去“我就回来喝口水你以为我回来打盹儿?”
DNA鉴定结果早于足迹鉴定结果出炉事实与推测一致申侬寒的确是满潇成的亲生父亲。
面对鉴定书已经被转移到审讯室的申侬寒神情呆滞眼珠一动不动眼皮的颤抖却越来越快。然后他的嘴唇张开眉间开始收拢面部线条抖动双手就像痉挛了一般。
“这……”他好像已经不会说话眼中突然有了泪嗓音不再像之前那样温润整个人仿佛顿时失态。
“怎么怎么可能?”他大口吸气好似周围的氧气已经不足以支撑他此时负载的情绪“一定搞错了我我没有孩子啊!满潇成怎么会是我的孩子?”
隔着一张并不宽的审讯桌花崇审视着申侬寒。
这一段“表演”实在是精彩。木然、震惊、不信、恐惧申侬寒这名数学名师将自己应当呈现的情绪一点一点、循序渐进地甩了出来。
完美得无可挑剔。
花崇一句话都没说“欣赏”他这一连串对情绪的剖析。
剖析得越久就越容易露出破绽。
申侬寒也许已经想到了一种极坏的可能——警方查出他与满潇成的关系。
为此他准备好了一场“表演”。
毕竟即便警方确定他就是满潇成的亲生父亲也不能由此认定他正是凶手。
喜欢心毒请大家收藏:(.)心毒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