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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男性占了九成不止的会议中43岁的邹媚身着修身得体的职业套裙妆容精致淡雅发丝分毫不乱逻辑清晰地侃侃而谈温和又不失强硬周身上下似乎笼罩着一层极其迷人的光。
她的装扮与她的实际年龄完贴合哪怕是唇色、眉形这些可以下功夫雕琢的地方都没有刻意往“扮年轻”的方向靠。她的眼角在笑起来的时候甚至看得见自然显露的皱纹。
但即便如此她依然是整个会议室最引人注目的存在。
男人们西装革履目光落在她那张端庄的脸上。有人被她话里的内容所吸引眼中露出欣赏至极的神色有人的表情却变得鄙夷而贪婪侧身与旁边的同伴窃窃私语。
即便是在大谈“男女平等”的现代社会男人和女人在职场上的差别仍是显而易见的。
比如男人成功了便是成功了人们会赞美他的魄力、他的坚持、他的才能。如果他生而贫穷那他的成功便是靠自己的踏实与本事他会成为无数人奋斗的目标。如果他生而富贵他的成功仍是靠自己——不骄奢淫逸具有强大的自制力还有与生俱来的聪明头脑。
但女人成功了人们却习惯于窥探站在她背后的人猜测到底是什么将她引向成功。同样的条件如果她生而贫穷人们会说一定有贵人拉了她一把说不定这个贵人讨要了她的身体。如果她生而富贵人们又会说那她的成功简直太容易了靠爹嘛有个富爹谁不会成功?
靠才华靠坚持靠勤奋的是男人。
靠身体靠长相靠运气的是女人。
职场上外表与能力皆出众的女人毫无疑问吸引着无数人的目光。
但这些目光却并非总是带着善意。
邹媚似乎早已习惯了那些或赞赏或亵渎的视线。
她坦然地继续阐述自己的观点连语气都没有半分改变。言毕她睨视众人露出一个从容的、带着些许侵略感的笑。
那是她偶尔才会展露的抗衡。
会议结束后邹媚踩着高跟鞋扔下身后的一众视线快步离开。
社会对男人有种误解认为他们不像女人那样爱八卦其实那只是因为他们无时无刻不掌握着话语权。
女人们很少聚众八卦某个男人胯丨下的尺寸男人们却可以在大庭广众下议论女人的胸部、大腿、屁股。
无论对方是年轻甜美的前台接待人员还是身居高位的公司高管。
并把这种行为认为是无伤大雅的玩笑。
更有人说关注你的身体你应该感到荣幸与高兴。
对他们来说女人就是一个“性符号”而已。
他们议论着邹媚甚至是意淫着邹媚。一方面瞧不起邹媚一方面又想要征服邹媚矛盾而不自知下流而不自知自我感觉优秀且风流。
他们的八卦始于性也终于性他们并不了解真正的邹媚到底是个怎样的女人。
邹媚回到办公室关上门的一刻戴在脸上的面具寸寸皲裂如粉末一般落下。她发抖的双手撑在桌沿喉咙发出急促的喘息声梳得熨帖的额发垂了一缕下来令她显得有些狼狈不再像在人前展现的那样干练从容。
觊觎者们只看到她外表的光鲜唯有警察看清了藏在她内心的那个漆黑无光的世界。
茗省曼奚镇。
由于地处边陲这里的建筑带着明显的异国风貌。身材健硕的女人们穿着朴实的衣裳在街道上穿梭个个皮肤黝黑甚至可以用灰头土脸来形容。她们中有的推着堆满物品的小货车有的双手提着重量不轻的口袋目光大多呆滞而茫然。男人们却要闲适许多有的聚在茶馆里打牌有的站在路边聊天。
这地方穷很穷并且相当落后——这是柳至秦初到之时的认知。
此时他刚从一户民居院落里出来一手拿着手机一手夹着一根没有点着的烟快步在青石板街道上走着手机贴在耳边。
电话那头是花崇。
“邹媚在曼奚镇算是个传奇人物有关她的事现在已经被镇民们编了好几个版本。我去过派出所和镇政府接触了一些镇民当年的事和曼奚镇的情况了解得差不多了。”柳至秦边走边说:“茗省那几起杀害女童的案件部发生在曼奚镇。这里已经不是我们理解的那种重男轻女了简直是‘仇女’。建国以前曼奚镇的女人等同于牲口只有义务没有权利。最近几十年这边女性的地位虽然在慢慢提高但是和正常的地方甚至是偏向重男轻女的地方相比她们的生活还是相当凄惨基本上仍然是娘家、夫家的附属物。邹媚本名梅四梅花的梅一二三四的四。”
花崇脑子转得很快“因为她是家里第四个女儿?”
“对。除了第一个女儿梅家的其他女性都没有一个像样的名字。”柳至秦说:“梅四……不邹媚是曼奚镇第一位考上大学的女性也是曼奚镇所有考生中分数最高的一位但当年她险些无法前往星城求学。”
花崇问:“被家人和镇民阻拦?”
柳至秦叹气“还有学校。我现在了解到的事还不算太细比较清楚的是邹媚家里上面有三个姐姐下面有一个弟弟邹媚只比唯一的弟弟大一岁多。作为‘幺女’邹媚自打出生就是家中最不受宠、最不被期待的人但她偏偏非常聪明。曼奚镇这个地方和很多边境乡镇一样享受国家的教育扶持政策上学念书不用花钱但老师的水平、学校的教学质量无法保证和大城市的重点高中绝对没办法比。不过邹媚成绩出众考出的分数即便放在整个茗省都排在靠前的位置。她家另外三个女儿都早早嫁人不在家里住了。高考之后她的父母逼她把星城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换给弟弟。”
“这还能换?”花崇不解:“我从没听说过高考录取名额还能换。而且邹媚不是比她弟弟大一岁吗?两人念书是同一届?”
“嗯他们是同一年入学。曼奚镇对入学年龄卡得不算严。”柳至秦接着说:“至于换名额这种事落后乡镇的父母因为没有文化、没有见识大概什么都能想象出来。邹媚的弟弟成绩很差考了两百多分上‘三本’都困难。邹媚的父母愚昧归愚昧也知道儿子应该多念书就毫无道理地逼邹媚。花队你能想象曼奚镇重男轻女的情况已经严重到什么地步了吗?在他们眼里女大学生就是异类甚至是‘不洁’的存在。他们疯狂阻止邹媚邹媚的姐姐们也在其中出了力。”
“她的姐姐们?”花崇蹙眉。
“嗯而且我打听到逼邹媚逼得最厉害的不是镇里的男人而是那些已经嫁人成为家庭妇女的女人。”柳至秦回到车上“我倒是能想象她们的心理。她们从小被灌输的就是女人应当服从家庭为家庭付出一切万万没有离家念书的道理。邹媚成了她们中最特殊的女人有的人是不理解有的人在邹媚身上看到了自己曾经想成为的样子。邹媚是她们的眼中钉肉中刺。她们不能允许自己周围出现这样一个独立而优秀的女人。当年邹媚只有17岁在家被父母姐弟逼迫在外被镇民乡亲逼迫那段时间对她来讲说是‘水深火热’也不夸张。”
花崇问:“那她最终按时到星大报到了没?”
“报到了学业没有被耽误。在星城大学的四年她没有缺过课也没有被老家的人为难。”柳至秦说:“因为镇政府的官员出面协调过很多次。不过这个协调也只是一时之计解决了迫在眉睫的问题等于是把难题推给将来。经过协调邹媚得以去星城大学念书但前提条件是承诺‘毕业后回到曼奚镇’。邹媚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花崇想起在咖啡馆里和邹媚见的那一面心中顿时五味杂陈。
那时他并未意识到眼前的女人经历过什么。
“四年后邹媚从星城大学毕业拒绝了好几个名企的offer回到曼奚镇。我想她肯定挣扎过但那个时候她的母亲患病即将去世。”柳至秦说:“可能对她来说亲情虽然淡漠家庭虽然是个沉重的负担但还是无法说放就放。回去之后她在曼奚镇中学教书接着成婚、生子。如果不是这个孩子被偷走她这辈子也许就在曼奚镇度过了。”
花崇眼神一紧“重男轻女的地方女孩容易被杀害男孩容易被盗走。”
“嗯。邹媚生的是男孩住院期间孩子就莫名其妙丢了。别说是那个年代就是现在曼奚镇的监控都寥寥无几。孩子一旦丢失就基本无法找回。”柳至秦平静道:“邹媚的婆家与娘家都将失去孩子归罪于她她的丈夫梁超对她拳脚相加。出院后不久他们就逼她备孕之后重新怀上了孩子。梁超逼她去打B超就是当年落后地区特别盛行的‘野B超’检查。一查发现是个女孩。”
花崇觉得血液一阵一阵往头上涌“孩子被打掉了?”
“邹媚是被强行拖去流产的她似乎拼命想要保住肚子里的孩子。但除了她自己没有人希望她产下一个女孩。女孩在曼奚镇……”柳至秦顿了顿咽下带有严重个人情绪的话道:“镇医院的设备、卫生都存在很大的问题加上邹媚生产后身体一直不大好第二个孩子打掉后她便失去了生育能力。”
花崇倒吸一口凉气感到愤怒又无力。
柳至秦继续说:“在得知她无法生育之后梁超和她离了婚将她赶回娘家。在曼奚镇女人想离婚是不可能的会被百般阻挠。但男的想离婚就非常方便了。女儿被打掉、失去生育能力大概成了邹媚人生中的转折点。几个月之后她在几名年轻村官的帮助下离开了曼奚镇。”
“她的家人呢?”花崇算了算时间“邹媚离家接近二十年身上已经完没有了落后村镇的影子。她的家人同意她离开?从来没有向她索取过什么?还有那个梁超他没有找过邹媚?”
“对于邹媚的父母来说邹媚是多余的。他们是为了生下儿子才生下四个女儿而邹媚是最后一个。用当地人的话来说她就是最不该存在的一个如果没有她家里会少很多负担。”柳至秦把烟点上“她离开曼奚镇的时候她的母亲已经病死父亲和三个姐姐闹了一阵不是因为舍不得她而是想让她赚钱养弟弟——那个时候他弟弟23岁正忙着娶媳妇。后来仍然是镇政府出面协调协调的过程我不清楚。总之邹媚这一走就彻底断了与老家一众人的联系。”
“这有点不合常理啊。”花崇说:“她的家人如果知道她现在过得这么好一定会来找她要钱。”
“花队你如果现在和我一样也在曼奚镇就不会这么想了。”柳至秦抖掉一截烟灰“这里就像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闭塞的不仅是地理和交通还有人的思想。他们不信一个女人靠自己能过得很好也不屑于探听外界的消息。村里甚至有一种说法——梅四早就活不下去死了。”
“这……”花崇捏住眉心感到难以相信也难以理解。
然而身为刑警他却不得不去理解。因为他比很多人都清楚这个世界上每天都有匪夷所思的事在发生。
“至于梁超。”柳至秦说:“在邹媚离开曼奚镇不久他就死了被人捅了十几刀好几刀都在内脏上。”
花崇目光一凛“凶手抓到了吗?和邹媚有没有关系?”
“没有。凶器是梁超自己的刀上面有他的指纹还有一枚陌生指纹。陌生指纹肯定是凶手留下的。不过当时警方抓的所有人指纹和那枚陌生指纹都对不上。再加上以前刑事侦查的方法和技术都很落后凶手一躲就是十九年。能确定的是案子和邹媚没有关系。不过因为这件事曼奚镇的镇民又说邹媚克夫是个祸害。”
花崇感到可笑“那时他们已经离婚邹媚都不在曼奚镇了克哪门子的夫?”
“他们总是找得到理由把错误都归结到女人头上。”柳至秦说:“我今天在这里感受最深的其实不是重男轻女而是存在于同性之间的鄙视链。这里的男人把邹媚当做一个笑谈女人却是真恨邹媚克夫、狐狸精、贱货都是从她们嘴里传出来的。”
花崇沉默了柳至秦暂时也没有说话。
突然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打住:“对邹媚来说……”
柳至秦轻咳两声“你说吧。”
“17岁之前邹媚生活在严重重男轻女的家庭、社会。她能够出生是因为她的父母想生下一个男孩生了三次都未能如愿直到第四次轮到她。她从小就被灌输自己是多余的、女人是为了男人而存在的她没有一个女孩该有的正常童年。17岁她差一点没能去星城念大学即便去了也时刻担心自己被抓回去。21岁她迫于我们可能暂时不清楚的压力放弃前途回到曼奚镇等待她的是长达四年的煎熬。之后儿子被偷女儿被打掉再也无法成为母亲……这个过程中还伴有来自家庭的暴力与冷暴力。她彻底认清现实想要开始一段新的人生。”花崇说着一顿“但人的每一步都有迹可循过去的每一段经历都在她心里留下了深刻的烙印。她不可能忘记过去受过的苦不可能忘记身为女人而受的罪。并且她所谓的‘新人生’其实并不美妙。她跟我说过一段话大意是女人要爬到和男人一样的位置需要付出更多的东西需要承受更多的挫折需要面对更多的冷嘲热讽。25岁到43岁她从一无所有的乡镇女人变为名企高管这个过程里她经受的苦痛其实不难想象。”
“嗯。”柳至秦点头“对她来说25岁是个转折点但不管是其前还是其后生活给予她的都是苦难和折磨。唯一的不同是25岁之后她有金钱作为安慰但金钱似乎没有为她带来幸福。在她的认知里大概早已形成了一个观念——女孩儿活在这个世界上就是不幸的就是受罪。”
花崇默了默纠正道:“应该是出生在贫穷家庭的女孩儿、被父母利用的女孩儿活在这个世界上就是不幸的。生活对她太过糟糕她将自己代入了……”
“王湘美、陈韵。”柳至秦说:“或许还有别的女孩儿。邹媚有对她们下手的动机她认为自己的杀戮行为不是伤害而是‘救赎’。王湘美的死因、七氟烷是她行为的佐证!”
车已经开回洛城花崇捏着发烫的手机“我们看到她的那一晚她去‘小韵美食’买烤串不是自己吃而是买给陈韵。陈韵还活着被她藏在某个地方!她没有立即杀了她很有可能是因为是因为……”
“找不到七氟烷!”
两人几乎异口同声连心跳的频率都几近一致。
“邹媚不清楚邹鸣的过去只当他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对于孩子邹媚可能没有太多戒备心。她失去了已经出生的儿子也失去尚在腹中的女儿一生都无法再次生育。领养邹鸣的时候她也许如她自己所说只是想有个孩子来陪伴自己。”花崇道:“但邹鸣远没有她以为的那么简单。邹鸣是离她最近的人说不定是唯一了解她内心的人。邹鸣知道七氟烷的存在甚至知道她杀了人。但邹鸣没有揭穿只是偷走了她准备杀陈韵时用的七氟烷并将七氟烷用在了周良佳等人的身上。”
突然尖锐的刹车声响起花崇猛地回神发现自己和徐戡的车正停在马路中央险些与另一辆车相撞。
徐戡煞白着一张脸“抱歉听入神了有点胆战心惊。”
周围传来阵阵喇叭声花崇拍了拍徐戡的肩。徐戡深吸一口气小声自言自语了几句尽量平静地向市局的方向开去。
“刚才出什么事了?”柳至秦问。
“没事。咱们徐戡法医有点儿飘一不小心踩了急刹。”
徐戡瞪了花崇一眼。
柳至秦听两人没大事松了口气又道:“没有七氟烷邹媚不会对小女孩动手。现在对我们来说有两个机会一是救下陈韵二是顺藤摸瓜找到那条七氟烷交易线。”
“嗯已经在查了。”说到这里花崇突然想起周山公墓那个空无一物的墓坑说:“我现在先回一趟局里然后马上去洛观村。刘旭晨的墓被打开过放在里面的骨灰盒不见了。刑侦一组的兄弟正在市里的公墓排查暂时没有消息。我怀疑邹鸣早就把骨灰盒埋在洛观村那个红房子下面了。”
柳至秦一惊“如果真是这样邹鸣那天去那里其实就是想看看刘旭晨?可没有必要啊他是案件相关人员任何行为都可能被我们分析、解读——他自己不可能意识不到这一点。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冒险去那里?骨灰埋着就是埋着了又不会自己跑走换一个时间去不行吗?”
花崇眼前一闪“等等!刘旭晨的忌日……不生日是多少号?”
“10月15号。”柳至秦说:“对不上。”
“农历呢?”花崇说完就开始查新旧历对比几秒后听筒里传来柳至秦的声音:“农历月4号对应今年正是邹鸣去红房子的那一天!”
结束与柳至秦的通话花崇立即给张贸打电话但直到自动挂断也无人接听。
他皱了皱眉准备打给肖诚心张贸已经回拨过来语气紧张又兴奋。
“花队钱闯江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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