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9 章 我去找我忘记的归宿(1 / 1)

一勺一勺喂干净龙饭,应桃被龙拽着衣角,回到之前搭的小窝里打盹儿。

他目光低柔地垂下,看着龙脑袋枕在自己膝头,红发蓬松垂落,露出一截白皙的后颈。

外面光线太亮,敖凛把小薄毯拉到头顶罩住,要弄暗一点才好入睡。

折腾了一整晚,他一个哈欠接一个的打,迷迷糊糊闭上眼之前,忽然睁开眼睛,一把抓住应桃的手腕。

“等下!你还没跟我掏实话呢。”

要不然他的尾巴岂不是白肿了。

应桃倒是没再推脱,而是沉吟片刻,隔着小毯子摸了摸下面的龙角,用哄睡般温柔的口吻说:“那我给你讲一讲小火苗故事的结局吧。”

敖凛侧过身,从毯子边缘掀开一条缝,碧眼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应桃眼底却沉淀起絮絮的暗色,缓缓道来:

“旅人带着小火苗,在雪原上独自生活了许多年,直到他们碰到一场无穷无尽的暴风雨——”

这场暴风雪比往年都强,如果旅人不去阻止,就会压死整片大地的人。

然而,附近的村民们用石头砸他,用弓箭射他,愤怒地指责他带来了灾祸,并命令他去消减。

他去了,小火苗很愤怒:“为什么没有其他人来帮旅人?难道旅人欠你们的吗?”

村民们觉得理所应当:“谁让他不肯加入村子。要做自由人,就得付出相应的代价。”

小火苗知道,旅人痛恨被约束。

所以他宁愿在村子间游荡,冰天雪地,食不果腹,也不肯成为他们为之炫耀的走狗。

“死也要死得干干净净。”旅人无数次这么教育小火苗。

小火苗也跟着旅人去阻挡风雪了。

茫茫大雪覆盖的地方,下面是累累白骨。无数人想脱离村子走出来,最终只能倒在这里,成为一截僵硬的土壤。

没有太阳,没有柴火,面对肆虐的暴风雪,唯一对抗它的办法是:选一个人,吃下一望无际的雪,用热乎乎的胃去融化。

小火苗不敢置信地喊着:“这是谁想出来的歪点子,如果只有你一个人去吃雪,你会冻僵死掉的!”

是啊……如果大家能集体站出来,一人一口,危难很快就解决了。

可是谁也不想踏出村子,被风雪割伤了脸。

他们都是有家的人,不像旅人,孑然一身,死了就死了。

小火苗团在旅人的心脏上,哭得火光摇曳。

“为什么大家要这么自私……”

“你们整天骂旅人是大坏蛋,大恶人,用斧子和镰刀伤害他,到头来却让他去偿还你们招来的祸难。

“真讽刺啊,一个个在外面慈祥和善,动不动就是满口的大慈大悲,大善大德。

“现在却把村子大门锁起来,隔着栅栏,高高在上事不关己地看着生灵涂炭,大地覆灭。

“美其名曰:神不可以插手人间的事。”

这个世界,从来不乏毫无根据的污名。所谓替天行道的荡妖大会,也不过是既得利益者打着道德的伪善幌子,举办的一场狩猎狂欢。

很不幸,旅人成为了牺牲品。

听着小火苗愤慨的控诉,旅人用冻僵的手臂圈紧它:“没关系,是我自愿的。”

旅人没有告诉它,自己原本就快要死了。

想想也是,哪有人能磕磕绊绊活几千年,一点磨损也没有呢?

旅途中无数的苦难早就掏空了旅人的身体,他也想活下去,可是血孽如附骨之蛆,日复一日地蚕食着他的躯体,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快撑不下去了……

可是,他的小火苗还没有长大。

它还是那么小小的一团,暖呼呼的小东西,会在他忧郁的时候唱着歌儿,会努力燃烧为他枯竭的身体带来一丝丝奢侈的暖意。

旅人一次次在噩梦中惊醒,每每想到自己死后,小火苗被村民分吃的悲惨结局,都心慌到血液倒流。

“我必须安排好后事,给小火苗找一个幸福的归处,让他健康长大。”

所剩时间不多了,旅人开始筹备自己的计划。

可是他不知道,小火苗为了救他,瞒着他去到很多人家里,帮人点柴,帮人照亮屋子,看守灯塔,每做完每一件事都只有一个要求:“求求你了,帮帮旅人吧。”

小火苗收集到一些力量,变成一簇熊熊大火,他把雪原烧融化了一部分,却差点毁掉了自己。

旅人把小火苗捡了回来。

他心头震颤地发现,小火苗骗了他。

每个人生来都有一只小火苗,是假的。

小火苗会燃烧,也是假的。

就连小火苗,本来也不是火……

一场大雨浇灭了它,旅人看到了它的真实模样。

真傻啊。

是一根小树杈子,

用火点燃了自己,来温暖他。

曾经,第一次在他面前燃烧的木头,也不是捡来的,而是它的一根枝丫。

多么傻的小树丫。

应桃说到这里,静美如神像的脸上缓缓划过一道泪迹。

他的神情依旧平静,恍如雪崩前的安宁,“你这条小傻龙,什么都不懂,却当着整个天庭的面,站出来大喊,要陪我同生共死。”

发颤的掌心抚过敖凛的额头,被一把攥住,拉到毯子下面亲了亲手背。

龙在安抚他。

应桃露出一点惨然的笑,“上次你当着我的面吃掉那一缕祸难,我简直气疯了。我费尽力气养出干干净净的一条龙,竟然敢碰那种肮脏玩意,就别怪我把你栓起来打你屁股。”

祸难,其实就是小故事里无处不在的冰雪。

梼杌在滚滚红尘中行走,以杀止杀,四处扑灭肆虐的祸难,抓捕入魔的妖怪。

就是凭着这身本事,他才得以在妖界顶端站稳脚跟,不受任何一方牵制。

但人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脏东西碰久了,少不得会被污染。

“一百多年前,神州遭到外来妖物大举入侵,整个人间变成了活炼狱,百姓饥饿到甚至不顾伦理,互相易子而食。”

白茫茫大地上是累积成山的尸骨。

梼杌穿梭在乱世中,以暴制暴,试图用暴虐的方法来修正秩序,给人间大洗牌,以免再出现人吃人的惨状。

梼杌手上沾了很多血,吸收了乱世的混乱气息,整个人浑身都是血孽气息,煞气冲天。

他灰发红衣,面色苍白,一盏红唇仿佛被血染成,艳丽无比,袍子边缘在正在滴血——

妖物们的血。

很快,三界传开了:梼杌又出世了!一定是他引来的灾祸!

三人成虎,人言可畏,不论怎么解释,众仙都充耳不闻固执己见。

谁让你梼杌是凶兽,还不愿意皈依天庭?

不是你惹的事,还能是谁?

他们打算杀了梼杌祭天,却在大会上为了谁能分得这笔大功德,可笑得打起来了。

“谁能取梼杌首级,谁就能获得运道五千年功德奖励!”

“老朽必当竭力一试!青渊请求出战。”

“老头子滚开,倚老卖老吃了多少红利还不知道满足?依我看,梼杌这块肥肉得平均分给我们平日护庭有功的武职,这才算公允。”

“诶,照你这么说,我们也是清水衙门,也得分一部分功德。”

“月老殿算哪门子的清水衙门?我们广寒宫才是。”

梼杌森冷孤僻地站在一隅,面对这群争得面红耳赤的神仙,勾起讽刺的嘴角。

“既然你们分赃没分好,我便先回去了。”

有人想出来拦他,可谁又能轻易拦得住他。

梼杌回到被层层竹林围裹的洞府,一推门,他的小龙在熬汤。

龙回头朝他羞涩地笑了笑,浑身散发着让他鼻尖发痒的血腥气,“你回来得好晚。我跟西王母求过了,她脾气虽然坏,但人还挺好的。以后我每天去她那里拉八个小时车子,她就答应力排众议保下你啦。”

西王母根本不可能有那么好心。

听着这套谎言,梼杌一言不发地走进屋里,独留小龙身体僵硬地站着。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老妖精对他越来越冷淡,最近连话也不说了,好像在有意疏远他。

龙摇摇头,说服自己撇除杂念,端了一海碗浓浓的肉汤过去。

“……我好不容易下厨,能不能给我个面子,喝干净?”

或许是龙的语气太卑微,梼杌犹豫了下,端起来一饮而尽。

舌尖泛起奶油般滋润的肉香,是世间极致的美味,等他细细品出那股熟悉的味道来自于哪条龙时,手一松,碗砸在地上落个粉碎。

龙心虚着眼神躲闪,开始规划逃跑路线。

梼杌站起来,凶狠地踹翻桌子,伸手一把抓住龙的脖子按在地上,气息沉重地去摸他的龙角——

小角没有了,只剩下连接头皮的两处角根,光秃秃,湿漉漉地涂着止血药,很不像个样子。

“你就非要惹我生气。”

那一天,他失去神志,把龙囚禁在水牢里折腾了七天七夜。

断了角的龙,哪还有活路和未来?

龙好几次昏死过去,每次醒来却都是一声不吭往他怀里钻。

赶也赶不走的光秃树叉子。

傻得可怜,还在安慰他:“好嘛,跟你说实话……我还找西王母赊了两千年寿命,都加到你头上了,这下你可甩不脱我这条狗皮膏药龙咯。”

梼杌的后牙槽都要咬碎:“你赊的命,怎么还?”

“已经从我的生死簿上扣掉了,他们动作还挺快的,嘿嘿。”龙大大方方地承认,又小声说:

“你别在意,是我想还您的恩情。”

梼杌冷冰冰说:“我不用你还。”

龙只好换了种说法:“可我喜欢你。”

“我不……”梼杌顿住了,无论如何也说不出那么伤龙心的话。

他割掉积攒几千年的长发,通通喂进龙的嘴里,看着龙角慢慢长出来。

又设计让龙亲手捅了自己一刀。累世的功德,全数送给龙,也不枉他在世上活一遭。

最后捂着心血肆流的胸口,在整个三界面前演了一场毫无破绽的戏。

龙已经被他强行灌下孟婆汤,竟然还在抵抗力量,拼命想保留这段记忆。

龙双手沾满他的血,容颜宛若癫狂,朝血红的天边嘶喊着说:“我绝对不会原谅你……你骗我……梼杌,我死也要跟你死一起,我跟你同归于尽!”

说罢,形销骨立的少年化作一条金鳞红身的长龙,抱着他血液流尽的尸身坠落无间地狱。

肆虐人间的祸难都被梼杌通通吃下,随着尸体封印在三途川河边,永世不得超生。

从此,山河安定,人间休养生息,新的时代又在悄然酝酿中。

之后,观世音按照梼杌生前的安排,把小龙从地狱里带出来,就近在沸海龙王庙安置下。

敖凛满脸麻木,即便努力抵抗,孟婆汤依旧在迅速蚕食着他的记忆。

他记性一日不如一日,便趁着最后关头,把梼杌住处的东西搬过来看守,像一根熄灭的小树叉,用枝头的灰烬,在庙里后殿的墙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写的不是悼词,而是婚书。

【今世有缘,好事多磨;两情相悦,终身磨合;孤零白骨,枕我热席;无怨无悔,谨定此约……】

他成了深居简出的看庙人,守着梼杌的头发灰,浑浑噩噩过了三十年。

明明是个年轻人,却神色疲老,如同行将就木。

谁也不知道沸海龙王庙里住着一条真的龙。

经常路过来歇脚的小道士也不知道。

某天大雨,后殿轰隆隆坍塌,倒成一地支离破碎的瓦片,婚书碎成了粉渣,捡也捡不起来。

雨水在脸上肆意横流,他抬起消瘦的下巴,努力想要记起点什么,却被一阵剧烈的头痛打断了。

他隐约感觉,自己曾经是有一段好姻缘的。

“看来老天也不看好这段鬼姻缘。”

他弯起唇角,神经质地笑了笑。

看庙人把剩下的瓶瓶罐罐托付给姓胡的净明派小道士,捏碎自己的龙珠,撒在庙中的古井里,让它代替自己镇守滨南今后的风风雨雨。

小道士惶惶然地昂起头问:“您要出去远行吗?”

看庙人的身体晃了晃,不自然地拢起自己的长发,却骤然想起已经没有人能接过这双手,替自己扎起碎发了。

他转身时,随手摸了摸小道士的头顶,一声枯叹:

“我去找我忘记的归宿。”

七十年后,胡心悦从地下室搬出一只罐子,对神采飞扬的敖凛说:

“这是我爷爷替龙王庙的守庙人存着的东西,您看看认不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