配殿的厨房,第一次停火了。
剥好的蚕豆失去用武之地,摆在盘子里渐渐氧化。
应桃站在配殿角落,呼吸沉重,茫然失措。他举目望去,空椅子很多,却没有一个是他的位置。
他从没有想过,也不敢去想……敖凛,其实并不需要他养。
龙已经长大了……
一转眼就从嫩弱的奶龙,长成能独当一面的青年,交到了新朋友,有了新生活,连9婴的脑袋都能砍掉七个。
而一个会做饭的老妖怪,对敖凛实在可有可无。
“喂?哦,外卖到门口了,我马上出去拿。”
敖凛接电话时,余光瞟过去一眼。
应桃肩头微不可查得颤抖,像兽类踩中陷阱,痛到舌尖麻木发不出声音。
“外卖”两个字仿佛化作钉子,扎进脚掌肉垫,深深刺出血滴。
“咳……”压抑了一天一夜的咳喘声,终于被逼泄露出一丝。
“师父,您没事吧?”9婴惊讶地望过去。
应桃的呼吸节奏很不正常,落在高旷的配殿里,无形中被放大。他却轻描淡写道:“无妨。”
呵。
若有似无的冷笑。
应桃转头去看,敖凛已经穿好鞋子往外走,带上门时“砰”得一声,震得玻璃都抖三抖。
明显看得出敖凛在生气。
9婴和小白狗迷惑对视一眼,实在搞不懂这场拉锯战的机制,不过……有外卖吃就好!
没过一会,空气里充斥着黄焖排骨的香气,小白狗和9婴努力干饭,却瞟见屋里年纪最大的老妖怪慢吞吞搬了椅子出去。
小白狗扯起耳朵,昂着小脑袋往外瞧:“他怎么坐在外面。”
9婴煞有其事说:“这你就不懂了,我师父重修行重业果,不吃外面的脏东西,闻到都会难受的。”
敖凛拽开一次性快子,不咸不淡说了句:“他脏东西吃得还少吗?”
9婴:“……我的锅我的锅。”
小白狗打抱不平,十分不满地对敖凛说:“你没看他在难受吗?他昨晚上喝酒吐血,还一直念叨你名字呢。”
出乎他们意料,敖凛不仅无动于衷,更是直接冷笑一声:“喊我名字?不好意思,我可没听见。”
能把一头龙弄到不省人事,眠仙散可没少放。
要是应桃好好和他商量,哪怕最后固执己见,替人受灾也就受了。敖凛嘴硬心软,肯定会替应桃收拾,少不得要温情缱绻,紧抱着纠缠安抚几天,让老妖精少受点苦。
但现在性质不一样了。
敖凛越想越觉得那一幕扎眼。
他上一秒含着眼泪说心疼,两个老妖怪下一秒就谈笑风生,使坏使得毫不避讳,当着他的面用一种极其粗/暴的方式驳了他的意见。
仿佛不管他说什么,在对方眼里都是“胡闹”,是不懂事的幼崽来插手大人间的决定,理所应当被驱离谈话场所。
嘴上喊“老婆”,实际从来没把他当成“老婆”过。
这种状况不能再持续下去了……
敖凛心烦意乱,戳了几下碗里的饭,实在没胃口吃下去。他是沉不住气的性子,发现了什么就很难再忍下去,一定要快速解决才能安心。
敖凛走出去,对静静坐在走廊上的应桃说:“送你去医院吧,这样下去也不是事。”
有那种妖怪开的私人诊所,去打两瓶灵气吊水,也好过在这里难熬。
“我不去。”漆黑的睫毛在眼下投射出阴影,应桃甚至没抬起眼睛。
执拗又冥顽不灵的老妖精。
守着自己的观念不肯改变,身体不舒服推说没事,死活不肯去医院,也拒绝在这件事上和敖凛沟通。
如果不给他点威胁,他是不会动容的。
敖凛暗暗叹着气,斟酌着开口:“我不让你做饭,是有考量的。”
应桃迅速抬起头,苍白的脸闪过一丝紧张,又立即平复下去,变得如往常一般淡然。
敖凛把他的反应看在眼里,却并没有刹住话头,接下来他要说的话,可能不太好听。
“其实我想过了……你年岁大了,总在我家烧饭,知情的人看到也会说闲话的。”
“你养我这么久,我总该回报你,每天让你收拾家里实在不孝顺……我打听好了,特管部在东海那边有高级疗养院,里面都是上了年纪的老妖怪,条件挺好的,单人单间自助餐,每个月都有组织旅游。我想着把你送过去,你在那边自在点,我也能安心。”
有那么一瞬间,应桃连呼吸都不会了。
视线剧烈晃动,急切想从敖凛的表情找出一丝赌气说谎的成分。但他忘了,这是他一手教养大的龙,整日在他身边耳濡目染,敛藏情绪的功夫也是一流的。
“……你赶我走?”
他强行控制住音尾颤抖。
“没有,是在和你商量。你看,我做决定之前都会提前告诉你的。”敖凛弯起眼睛笑了下,
倾身想探他额头的温度。
老妖怪却别过脸,躲开他的手,唇间急促溢出一声喘,脖颈线条像是随时会绷断。
龙在报复。
在敲他的七寸,不择手段。
“我要是不去呢?”
敖凛仿佛脾气很好,从善如流道:“你留在这里也不是不行。我确实长情,以后也会和9婴他们一样好好供奉你……但我,跟大家长谈恋爱实在没感觉。”
“你之前说,我和你交/配的次数不多。其实那时候我就觉得古怪,说不出的奇怪,现在想来,可能是我下意识察觉到了,你跟我上/床,大概率是为了安抚和满足我,我哭了闹了,你就把我带上塌哄一哄。”
“对你而言,和喂饭喂药一样,都是养龙的步骤。”
“表面上看,确实要比灵解好一点。”
“但交/配是两个人的事,我对你确实有欲/望,而你对我……就未必了。”
廊外小雨凄凄,敖凛的声音带起一点回响,但很快淹没在沉溺的雨中。
应桃僵坐在椅子里,冷唇与灰发融入背景,犹如老相片里的黑白人像,精致而木然。
敖凛见他不语,还想再说些什么。
应桃猛然弯下腰,手指抓陷进椅子扶手,咳喘得昏天黑地:“啊……唔,咳咳咳——”
他深深佝偻着,露出一截冷白色的腰,细腻旖旎,腰弯得太狠,仿佛上半身折叠在一起,腐烂的五脏六腑都要随着咳嗽挤出嗓子似的。
敖凛有点想上手摸,摸他那截被逼着露出来的腰。
但敖凛强行忍住了。
改为拇指抚了抚老妖精的嘴角,拭去发黑的血迹,俯视着,碧眼里带了些恍然的笑:
“我真喜欢你这幅皮相啊。”
青山泼墨似的美,沾上丁点鲜血,瞬间变得活色生香。
怪不得老妖精以前做坏事都不以真面目示人。长成这幅妖孽样子,大家看了都乐意被杀,那还怎么做坏事呢?
应桃低垂着眼眸,麻木地扯了下嘴角,算作笑,“你不用赶我,也不用花钱送我走……”
他咽下喉间酸苦:“我自己走。”
敖凛沉默一晌,忽然如释重负一般松了口气,“到底还是长辈通情达理。”甚至唇边漾起笑纹,“谢谢阿桃体恤我。”
应桃轻声答:“嗯。”
……
敖凛似乎打定主意让他今天就走,多一天都不想等。
“不知道你是想继续住滨南,还是搬去其他地方。现在是旅游淡季,房子应该挺好找的。哦对了,我给你推【土地公联谊群】,他们肯定知道房源信息。”
敖凛堪称热情地给他拿来手机,端来小桌板,奉上热腾腾的绿茶。
“你坐在这慢慢找,我去帮你收东西。”
多么认真孝顺的小辈。
敖凛刚转身上楼,屋里窜出一只小白狗,呜呜嘤嘤地滚到应桃脚边,“恶龙好绝情啊,我们都听到了,您太惨太惨了。”
小白狗侧身打了个滚,一头栽在应桃脚脖子上,眨着水灵灵的黑眼睛,试图碰瓷:“您带我走吧,我比恶龙乖,保证尽量不吃空您的冰箱!”
应桃无机质地转动眸子,下瞥一眼:“我不养东西了。”
“那好吧。”有缘无分。小白狗迅速爬起,悻悻回到屋里,钻进厨房扒拉东西吃。
9婴冒出剩下的两个头,纷纷表示担忧:“师父,您真要走啊?”
9婴是不能走的,灵解给他下了强力禁止,规定他只能在龙王庙内部活动,算是一种变相的关押。
应桃闭了闭眼,嗓子是哑的:“有些事,我要交代你。”
9婴连忙立正站好:“听您吩咐!”
“这间庙……我下了八个方位的护阵,特别是乾位,你要每日去查看,务必不能有疏漏……”
“后院那些菜要定时浇水……草莓我用塑料布遮起来了,再过三五天就能吃……咳咳咳,你,你到时候记得摘下来,放在他门口,他喜欢吃……”
敖凛拖着行李箱走过来,正好听见这句话,酝酿半天的感情轰然溃散,恨不得扑过去抱住老妖精说:算了算了……
但不能就这么算了。
一而再,再而三,几百年都是这么“算了算了”,得过且过,老妖精跨不过那道辈分的坎,他自己心里也拧着疙瘩,迟早还要爆发矛盾。
9婴回头瞧见敖凛的脸色,越来越觉得这条小龙不怒自威,头皮一麻,灰溜溜拿着扫帚去前院扫树叶了。
一时间,只剩下应桃和敖凛隔着走廊对望。
“……你的东西好少。”
“我喝完这杯茶就走。”
两只妖怪几乎是同时出声,诧异得看对方一眼,又同时扭开视线,看向一旁。
院子里起风了,刮得塑料膜哗哗响,声音刺得人耳膜作痛。
应桃捧起青色茶杯,长指筋骨毕现,淡淡重复一遍:“我喝完就走。”
敖凛没话说,只干巴巴道:“哦。”
看他半天不动一口,敖凛就进配殿去给手机充电了。
风声越来越紧,似乎是9婴那场闹剧的余韵在发作,三灾中的风灾迟迟到来,虽然能量不比台风,依旧掀得房顶瓦块噼啪碎响。
敖凛心头压沉沉的,想找个人说话,便给敖秉发信息:[我……和应桃吵架了,今天准备送他走。]
敖秉尚且不知道应桃的皮下身份,只知道弟弟和这只小妖怪感情不错。
敖秉:[这么急?]
敖凛咬着下唇,打字道:[嗯,早一天送走就早一天接回来嘛。快刀斩乱麻,敖式治理法。]
敖秉的对话框跳出来:[或许……我也该斩断一下。]
敖凛一愣,正准备追问哥哥怎么个“斩”法。
忽听得一道混乱的脆裂声,在身后洪亮炸响,敖凛皱着眉头回身看,窗户外一张深蓝色塑料布被卷飞上天。
他心里忽然惴惴起来,犹豫两下,还是搁下手机走出去看,却心头猛然一噔——
那道瘦削的身影,正远远融在雨幕里,跪在泥水横流的小菜地前,狼狈地弯着腰,把什么紧紧护在身下。
啊。敖凛的嗓子被堵死了。
是草莓。
——我买了草莓苗,回去种在家里。
——我喜欢草莓。
——就是知道你喜欢才买的……
身体快过意识,敖凛冲进雨里,从后面拽住应桃的胳膊,大喊着:“别管什么草莓了!”
应桃在高烧中意识混沌,朦胧中看见那张忧心忡忡的脸,还是下意识扬起安抚的笑容:“……不行啊,不能让你的希望……落空。”
飞起的塑料布,仿佛一块遮羞布被狠狠扯下来。酸涩的大雨倾盆而下,把灵魂砸得七零八落。
一句“别走了”压在舌尖上,几乎就要脱口而出。
敖凛鼻腔涌上酸气,控制不住地牙齿打战,他跑进屋里,拿出小盆把摇摇欲坠的草莓全摘下来,再一股劲拽起应桃。
老妖精撑到现在已经外强中干,被他拽得踉跄几步,跟在龙身后进了配殿。
“你是妖怪,怎么不知道施避水咒呢?”敖凛忍不住说。
水珠从发间冷冷划过应桃的面庞,挂在下颌线,要坠不坠。
“我忘了。”老妖精说。
忘了什么?是忘了施咒,还是忘了自己是妖怪?
抑或是,根本没顾上……
纵使你有通天的本领,在情一字面前,依旧丢盔弃甲,狼狈渺小不及普通人类。
敖凛只觉得,外面波荡的风雨都吹进屋子里,重重打在他的心房,撬开了一缕缝,把一些他从未得见的东西甜丝丝地塞进来。
走进厨房,把沾了泥的草莓洗干净。草莓大多数只有尖头是红的,越靠结缔的部分越青白,不用想都知道是酸的。
敖凛却端了一盆草莓,一只小碗,沉默地坐在应桃面前。
那是一碗白砂糖。
草莓没有熟,酸得倒牙,敖凛沾了白砂糖一个一个吃掉了。
一只也没有剩下。
生活很酸,但我可以自己加点糖。
敖凛垂着眼睛说:“……我不会辜负你的心意。”
应桃扭过头,掩去被水浸湿的眸子。
他们两个,都不舍得让彼此的心意落空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