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老妖怪的外表太具欺骗性,敖凛总会忘记梼杌是食肉猛兽。
他也会贪婪,焦躁,狡诈而不知餍足。
敖凛初始还能陪他聊一会天,被反复碾磨之后,只剩下飘零的意识,随着压抑的热浪随波逐流。
老妖精的心跳声噗通有力,近在咫尺。
敖凛勉力睁开眼睛,被窗子框住的一方天空色调暗红,不远处的商圈高楼灯火朦胧。外面的雨声悠长而持久,早已盖不住卧室里稠/黏的水声。
——这场声势渐密的热雨,丝丝黏黏连着线,从狭小的红木色窗缝挤进来,角度刁钻地斜打在床脚。
脚趾泛红,被飞来的雨滴猝不及防沾湿,痉挛着动了动,转而整只脚缩进应桃小腿下,把那点湿意顺着笔直修长的胫骨磨蹭下去,敖凛软懒着:“……你起来,我去关下窗户。”
应桃压住那只不规矩的脚丫,“还没完……”
撑着肿热的眼皮,敖凛四处摸索着找手机,点亮屏幕时,被光刺得闭了闭眼,虚眯着一条缝瞄见时间:晚上10:29分。
可真能熬。
下午一两点开始闹的,这都几个小时了?第一轮还没结束。
得亏他是纯血龙,皮糙肉厚天赋异禀,换了别的妖怪谁能扛得住这么玩?
“还好我年轻……要不然谁能喂饱你个老混蛋。”敖凛抬起手臂遮住脸,幽怨地问:“我俩以前就经常这么消磨吗?”
应桃拽下他的手,滚烫的唇贴上去,敖凛都为长吻做好准备了,被亲到的却是额头。
“没有……次数不多,只有逢年过节才有。”
怎么说得有点可怜?
“……该不能是我不愿意吧?”敖凛干笑着,随口一说。
应桃没有吱声,只是手掌塞进枕头下,贴着他后颈托起来,让敖凛坐在自己怀里,面对面抱住,贴合到没有距离,“躺久了会血液不通,换个姿势坐一会。”
重力压强骤然改变,敖凛龇牙咧嘴地收紧膝头,本来想骂一句,却无意中触摸到应桃湿冷的后背皮肤。
刚才的雨,大多都飘到了应桃身上。
凝成了水珠,渗进抓伤的痕迹。
这人居然一点眉头都没皱。
“关上窗户吧。”敖凛这次说得有点急。
应桃品出一份关切,柔和了眉眼:“淋点雨,我能清醒一些。”
敖凛咽下闷哼,“你就是不清醒又能怎样,我又不是扛不住。”
应桃仿佛满身柔情,低头啄吻他潮/热的锁骨,“不行,我想听你时不时和我说话……我要是不清醒,你这把喉咙,早就肿了。”
敖凛不禁打了个激灵,想象了一下自己喉咙肿痛的两种情况。
……老变态!
悄然抓住龙尾,手指在龙的小逆鳞画着圈,行迹蜿蜒一路向上,来到熟悉的地域,并拢双指,戳进了流光溢彩的扇形鳞片。
应桃俯身准确吞下敖凛的惊呼,片刻后,低低笑着分开:“小凛这两个月对我很好。”
敖凛身体倦懒,却敏锐地转过眸:“我以前对你不好?”
他印象里明明和梼杌关系不错。是不是狡猾的老妖精又装可怜想骗他再玩一会?
应桃忽然近了,一指贴上他额心。
灵慧禅指,一点即通。
敖凛霎时脑中紫光乍现,一道记忆冲破禁锢奔涌而出。
应桃埋进他的小热水袋,默然不语。
……
梼杌和奶龙的结局,并没有敖凛想象中圆满。
甚至可以说是支离破碎。
奶龙看见鸾鸟的死状,久久无法忘怀。此前,他屡屡听说过梼杌的恐怖,但当鲜血淋漓的暴行亲眼发生在他面前,作为一只幼崽,也无法马上消化。
那时候正赶上年关,奶龙小声说:“……我想回家。”
梼杌定定望着他,很小一只,却很坚决。
老妖怪什么也没说,摔门而去。
奶龙见他发脾气,也没有害怕,自己从竹林里捡了根小枝条,噔噔跑到水潭边,蹲在柔软的沙石上涂涂画画。
天下水路互通有无,他在这里传讯,龙宫不一会就能收到。
奶龙一笔一划地写:你们来接我吧。
水潭咕噜噜冒出气泡,组成老龙王的声音:“卷啊,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奶龙的小手拍拍水面,安抚着:“爹亲别担心,我就是想回家过年。”
“那好那好,我明日就启程去尊上那接崽。”老龙王抹着老泪,自家崽想家了,太乖了,没白养。
奶龙揉揉酸疼的小腿,正想站起来,忽然从漾着圈圈涟漪的黝黑水面,看见倒映着的高挑身影。
有人正站在他身后。
奶龙吓了一跳。
梼杌却仿佛没看见他,光/裸的脚踩过软腻的沙石,黑色宽袍从腰间落下,坠落在潭边,不着一缕地走入水中。
奶龙知道,老妖怪每天都要来寒潭里泡三个时辰,压制身上的血孽。
以前,奶龙总会托着小脸,坐在自己专属的小石头上陪梼杌聊天。
从天亮聊到天黑,从龙宫的珊瑚聊到渔村的新娘。
梼杌泡好了,就抱起暖呼呼的奶龙。
好像从冰天雪地里归来,捧起家里唯一的小热水袋,亲昵地塞进怀里,发出不着痕迹的叹息。
好暖和……
于是,困苦的一天就能过去了。
梼杌悄悄在心里喊他,小火苗。
逐渐又在前面加了两个字,我的小火苗……
梼杌开始在屋里铺满软软的地毯,铲掉路上每一块不平整的石头,喂养龙的饭食也不假以人手,亲自学着去做。
可是那股溺爱很快变质了……
他不悦敖凛和使役妖说话,便收回所有使役。他不喜欢敖凛跑出去玩,就设下门禁。他痛恨敖凛有了“朋友”,就灭了别人一族。
现在,他的小火苗要回家了。
奶龙,终究没有在他这里安家。
梼杌已经习以为常,似乎从来不会有好事真正发生在他身上。
奶龙蹲在潭边,只轻轻告诉他:“……我明天就走了。”
梼杌的长发在水潭里飘荡无依。
奶龙等了好久,也没等到回答,便有些委屈地跑了。
奶龙想,梼杌是他爷爷海龙王的朋友,也是他的大长辈,他交友不慎闯了祸,长辈教训他是应该的。
然而梼杌为他灭了鸾鸟全族,紧接着就呕血三天。
奶龙不想看他这样。
梼杌老爷爷很可怜,不能再麻烦他了。
奶龙躲在小窝里抹眼泪,想着要等自己长大变强一点再来娶长头发的老爷爷。
梼杌却从水潭追出来,湿淋淋的,一把从小窝里拽出奶龙,按在地上冷漠地问:“你哭什么?为什么哭?你害怕是吗?”
奶龙当时被他的样子吓到了,下意识点点头。
梼杌站在原处,看不出喜怒,忽然扒光奶龙的衣服,将他捆在小窝旁。
那一整晚,梼杌呕心沥血,平常需要耗费一个月功夫绘制的护身咒,他追急赶命似的命画好了。
第二天,沸海老龙王来时,他没有力气,就让使役妖出去传话。
“有这道咒,方可护他五百年平安。以后切勿再来了。”
沸海老龙王自然千恩万谢,隔着门槛给梼杌磕了三个响头。
奶龙听到“切勿来了”四个字,投入老龙王怀里打着更,直掉眼泪珠子。
真的不要他了。
梼杌听到了哭声,手指按在门框上,反复用力几次,始终难以打开那扇门。
他背靠着门,无声地抿紧唇,咽下喉头反上来的腐血。
孽缘,当断则断。和他搅在一起,实在难有善终。
之后,奶龙被霸道的咒力影响,昏睡了整整一个月,醒来时,已经是年初。
南海观音过年来串门,也顺便瞧瞧奶龙。
他拿出一套红色的小衣服。
“有人托我送给孩子的……说是早就做好了,过年穿新衣,平安顺遂。”
观音的祝福,沸海龙族一家当然欢喜收下。
只是晚上龙母对着明珠一看,“这衣服的针脚都歪歪扭扭的,还没我缝的好。”
老龙王却一捋龙须说:“这就是你不懂了,这衣服不在形,在器,是件炼器护甲,能做这么小而精致,肯定耗费人家不少心力。”
龙母便问:“到底是谁送我家崽的?回头也好回礼。”
老龙王一怔,似乎想起了什么,嘱咐她:“别人不说名字,肯定是不需要咱们回礼。收着吧。”
太子终于回家,龙宫的年过得灯火招摇,热闹非凡。
梼杌远远地看着,奶龙被牵在父母手心,小脸被红衫映衬得秀致漂亮,脸上有他不曾见过的放松和自由。
观音在他身旁说:“你放不下,就是劫。放得下,便是缘分过客。”
梼杌垂眸:“这样挺好。”
似乎是放下了。
等他回去,又躲在屋里,独自喝得昏醉。最意识不清的时候,他趴在塌边,迷迷糊糊朝角落的小窝勾手:“……过来。”
棉花扎的窝当然不会动。
他恍惚想起一张垂泪的小脸,可怜兮兮的。他忍不住想去哄,就变成原型,用爪子搓热自己肚子上的绒毛,醉醺醺对小窝说:
“你不是喜欢睡这里吗,给你踩……”
还是没人回他。
“……你今年第一次在家过年,我给你压岁钱……”
他絮絮叨叨的,又去翻红包。早前一个多月就准备好了的,里面放了各种好玩的古钱,稀奇古怪,每一枚都价值连城。
也不知道奶龙喜不喜欢。
不喜欢也得喜欢。
只是奶龙今天闹了脾气,不肯过来陪他。
“出来吧……”梼杌捏着红包变回人形,来到小窝前,像往常那样朝里一掏——
他僵住了五指。
空的……什么也没有。
一瞬间,他酒醒了。
梼杌踉踉跄跄走出屋子,佝偻着腰,踩着厚厚的积雪,爬上山崖。
以前,他深夜发病痛苦不堪时,总会有小小的脚印跟在他身后。他会刻意放慢脚步,等着幼崽一起走。
他坐在高冷的山崖上,奶龙会依偎着他,传递温度。
“你为什么叫我小火苗啊?”
梼杌喃喃说:“我没有叫你。”
“我听见了,你做梦喊我的。你为什么不承认啊?”
梼杌沉默着,在心底说:承认了,就有弱点了。
“你好别扭……那我给你讲个小火苗的故事吧。”
梼杌说:“你现编的吗?”
“唔,算是吧……从前有一个傻乎乎的旅人,年纪很大了,从来不相信任何人。大家都很害怕他,唯独小火苗不怕。
“因为小火苗知道,他只是没尝过别人对他好,本性并不坏。
“小火苗找到旅人,告诉他,每个人都有一只小火苗,你也有的,只是来得比较迟。我就是你迟到的小火苗,你现在弯腰把我抱起来,我就可以为你发热啦。”
曾经,他把奶龙抱起来,山崖上凌厉的朔风似乎都瞬间消失不见,奶龙趴在他肩头,歪了歪脑袋说:“对不起,我来晚了。”
现在,梼杌被风雪所裹,卧倒进一片苍茫冰渣里,鼻尖酸涩。
敖凛来之前,他孑然一身。
敖凛走之后,他已然一无所有。
所幸,他的咒力很强,长不大的奶龙,很快变成了翩翩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