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巧,陆星垂话音刚落,伙计又送了碟山家三脆上桌。
季樱这人素来是个不挑食的,素菜之中,一向最爱这道小野蘑菇、嫩笋和枸杞头凉拌而成的佳肴,入口脆爽,清新鲜美,正是这春天的菜。
陆星垂说“去看看不就行了”,她心中也是做的这样想法,原是即刻就要起身的,孰料一见那伙计手里的菜碟,脚下便有点动弹不得,挪动了两下,又坐了回去。
这连番动作,自然躲不过她身畔季渊的眼睛。季四爷当即嗤笑一声,斜眼瞥她:“我们姓季的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之家,但怎么说手里也攥了两个钱,家里吃的穿的是不缺的。我这当叔叔的,自问从没亏过她,三不五时地总忘不了塞两张银票给她,各样时新的玩意儿更是从不曾短了她的。可你们瞧瞧,她也就这点出息了,因为一碟子菜,连家里人逛赌坊这样的大事,她都不管了!”
说着又是一声冷笑,端起酒杯来抿了一口。
季樱脸皮厚,才不会因为他这一句话便臊得面皮红,反而坐得更稳了,直接伸筷子夹菜,:“四叔也不必这么阴阳怪气的,我几时说了不去?这桌席是许二叔请的,我吃两口罢了,他都没说什么,又关你何事?我现在尝过了,这山家三脆做得极好,现下我就去看大伯去——酱醋行是吧?”
说着话,人便站了起来,将季渊一扒拉,便要往外走。
陆星垂坐在对过,见状没二话,跟着也站了起来:“她独个去不安全,我与她一同……”
话没说完,就见季渊一把攫住了季樱的后背:“啧,你去什么去?在那赌坊外头转悠的岂有好人?你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孩子往那里跑,便是叫他们多看一眼,我都觉得晦气。”
又转头来说陆星垂:“还有你,我晓得你是事事顺着她的,有你在,本来我也用不着担心,可这事原用不着你们去,踏实坐着吧。”
话毕,他便在窗上一招手,将楼下马车上候着的唐二叫了上来,如此这般吩咐了一回。
唐二应得干脆利落,转头就去了,这厢许千峰拿眼睛觑着陆星垂,不由得哈哈笑起来:“我这兄弟,说是来榕州给我们报平安的,你们信不信?前日傍晚才到我家,昨儿一整日,却是在你们姓季的家里过的,今日又跟着小樱儿东跑西颠——要不我回去跟我爹娘打声招呼,你直接搬去她家住,成不成?”
这种程度的调侃,在季樱看来连耳根子都不值得红一红,压根儿不接他的话茬,翻了翻眼皮,只管低头吃菜。陆星垂也只说了句“表兄莫要胡扯”便住了口,端起酒杯来与他碰了碰。
当事人不接招,许千峰未免有些无趣,将杯中酒喝尽,回身与季渊攀谈起来。
不多时,唐二回来了,一径上了楼,向几人点头打了招呼,随即凑到季渊身边,压低喉咙,用刚刚好只桌上几人能听清的声量道:“的确是大爷,现下还在那酱醋行外头盘桓,看样子是不愿意走。我并未走近,只避在稍远处的墙后张望,大爷他……”
那模样,实在是太坍台了!
好歹是季家长子,那私塾开得再不济,从前走出去至少人模人样,现下怎么成了那副形容?
想是今日在那赌坊里呆得时间很长,季海的头发蓬乱着,有好几绺落了下来垂在脸旁,搁一会儿便要用手抹上一抹;似这等藏得颇深的赌坊,眼见得条件不会太好的,必定乌烟瘴气,他那肩膀也不知是在何处蹭了脏还是叫人泼上了油,污糟的一团,大老远瞧着都糟心。
若只是外表上瞧着叫人不舒服,那也倒罢了,最要紧的,他整个人精神头与从前也是大相径庭。瞧着简直有点贼眉鼠眼了,两手揣在夹袍的袖筒子里,站不住似的在那酱醋行门前来来回回地踱步,隔一会儿便要拿眼睛去瞅一瞅那脏兮兮的棉布帘,仿佛他站得久些,里头的人就会心软,出来叫他再进去赌似的……
好端端的一个人,怎地就全变了?
唐二自己都没发觉,在说这些的时候,他嗓音里浓浓全是不解,说罢了,人还有些怅然,重重地叹口气,看向季渊:“可要我再去盯着?”
只是为什么要盯,又有何意义,他自己也说不清。
“不必了,下去吧。”
季渊挥退了他,发了一会儿呆,端起酒杯来小小呷了一口,半晌没说话。
毕竟是他亲大哥,平日里关系再疏远,遇上这等情形,想必也是不好受的,季樱这会子倒不好说他什么了,跟着安静了一会儿,试探看向他:“总不能让大伯一直在那转悠,一则怕他再进去赌,二则,这小竹楼附近,可也不是什么偏僻的所在,倘或被熟人瞧见了,万一给传进了祖母的耳朵里,怕是要令得她发大火的。”
痛骂季海一顿或是狠狠罚他,这都不算什么事,主要是沉迷赌坊这事儿实在太膈应人,季老太太这做母亲的,心里必定不会好受。
身子骨再健壮也是有岁数的人了,何必再拿这个给她添堵?
“你以为想瞒就瞒得住?除非将他困在家中,从此不让他再往赌坊跑。”
季渊讥诮地笑了一声,将手里的酒杯放下了:“罢了,我去吧。”
说着就起了身,对陆星垂和许千峰拱了拱手:“本是特地为了贺星垂平安归来,咱们小聚一番,今日却是要扫你们的兴了。你们不是外人,我亦不怕家事为你们所知晓,但此事实在不能置之不理。待改日,我再另备一桌酒水,给你们赔不是。”
“说这种话做什么?”许千峰忙道,“你我还需这样客套?”
陆星垂也摆了摆手:“你只管去忙你的,咱们几时聚都成。”
季渊点了点头,又扭头看季樱:“那样腌臜地方,你就别去了,同他们在一处就好。”
话毕起身就走,脚下急似风,须臾就蹬蹬蹬下了楼。
季樱趴在窗上,看他连马车也不坐,一路往转角处疾行,心下总觉得不踏实,回身望向陆星垂:“我也得跟着去看看情况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