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正专心说话,外头干活儿的动静又响亮,谁都没注意到,季溶是几时过来的。
季樱倒还好些,虽则心中免不得跳了两跳,人却还稳得住,转脸对着她爹就笑了起来:“爹是属猫的?走路一点动静都没有,倒唬了我一跳!”
那范文启却是大大吃了一惊,面上的悲戚之色还来不及消除,瞬时间已换了另一副含笑的形容,迅疾得仿佛面具碎裂,上扬的唇角眼梢还余着点伤怀的残影,瞧着无比怪异。
但一开口,话说得却不含糊:“季二爷万不用这般客气。之前就已说过了,熏沐节之前查验各商家的事,季三小姐帮了大忙,我心中一直记着的。眼下画张图纸,思忖一下装潢改动的方案,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这样的小事,还请不要挂怀。”
这便让季樱心中猜疑更浓。
此人先前就已从她口中得知,季溶从来不愿多谈她母亲的事,也就证明,他就算并不非常清楚自己那早逝妻子的所有过往,却至少对其来历心中有数。既然这样,范文启又何必这般避着防着?
既晓得了季溶就是他恩人的丈夫,想要报恩的话,大大方方地找上季溶不就好了?
退一万步说,哪怕他担心季溶会想到歪处去,故而不愿说太多往事,却也用不着这么急吼吼地换过另一张面孔吧?
越是这样,倒越显得他心中有鬼似的了。
怎么着,难不成是打量着女儿年纪小,好摆弄,当父亲的却见多识广,没那么好诓,故此特意要瞒着他么?
“话不是这么说的。”
季溶笑呵呵的,跟在家时动辄便瞪眼睛的模样大相径庭:“熏沐节的事,原也与我自家息息相关,她既是姓季的,出一份力,那是她的分内之事。这孩子是个爱淘气的性子,没给您添乱我就要拜谢漫天神佛了,您还心里惦记着,可见您心性宽厚,是真真正正心系百姓的好官。但我若因此便觉得您前来帮忙理所应当,那我可就太不知好歹了。无论如何,今儿您肯赏脸吃这顿饭,我心里才算是能踏实点呢……”
他两个一个力劝,另一个百般推辞,就在屋子里嘀嘀咕咕了起来。眼下此处既然暂且没自个儿的事,季樱也无谓在这候着,干脆抬脚走了出去,一径回到前院中。
这当口,季渊却是站在那间生了火盆的屋子门前。
所以说这人是个燥底儿呢,屋里暖烘烘他不呆,偏站在这大风地里。嫌这大冬天的冷风还不够凉似的,手里那把折扇兀自优哉游哉地摇个不休。
“喂!”
季樱没什么礼貌地唤了季渊一声,正要调侃他两句,蓦地发现,他目光正盯着某个方向不放。
看什么呢?
她转了转头,顺着季渊视线的方向看过去,后脖颈子,冷不丁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他盯着的,可不是方才池子边上那个矮个儿匠人的背影?
难不成就这片刻的工夫,他就瞧出来什么了?
季樱一向很清楚,她这个四叔看上去不着四六,是个正经纨绔,但若真遇上什么事儿,绝不是个好糊弄的主儿,当下腔子里那颗心都跳得快了两分,强自镇定,走上前去站往季渊身边一站。
“我叫您呢,没听见啊?”
她拿手肘撞了一下季渊,显得很轻松:“这是瞅什么呐,瞅得一双眼都发直了?”
季渊这才将目光收了回来,眸子里藏着点笑意,似探究,又像讥诮。
“你唤我?你又没叫‘四叔’,张口便是‘喂’,半点礼数都不懂,我怎知道你是在叫我?”
他翻了翻眼皮,懒洋洋地伸展了一下胳膊:“事儿说完了?”
一边说,一边往内宅的方向打量了一眼。
“嗯。”
季樱点头,抬手一把将他的扇子夺了过来:“别扇了,好冷。”一面又问,“四叔还没说呢,这是在看甚么,看得这样入神?”
“很重要吗?”
扇子被抢,季渊倒也不甚在意的样子,嗤笑了一声,冲着水池边努努嘴:“我在看那个匠人啊。头先儿我们来了,他便一溜烟出门去了,待得那位……范大人是吧?待得范大人来了,没多久,他又从外头回来了——啧啧啧,不是说,这批匠人师傅干活儿极靠得住吗?眼见得主人家来了都敢明着偷懒,这胆儿可够大的呀!”
说完这话,他才把扇子又拿了回去,不轻不重地在季樱脑门上敲了一下。
“这批匠人师傅,领头的是谁?”
他似笑非笑地问道:“我若是你,便尽快与他好好儿谈谈,早早地杜绝这种情况再出现才好,这装潢的事你爹既交给了你,你自然要负责到底,是也不是?”
不等季樱答话,又道:“你爹这人,瞧着大而化之,实则眼中最是揉不得沙子,可不像你四叔我啊,任凭你随便糊弄,都不会怪你的呢。”
说着又是一声轻笑,仿佛终于觉得冷,缩了缩脖子,转身进了屋,伸手在火盆子上烘了烘,喟叹:“唔,还是屋里暖和呀,你要不要进来,不进来我可关门了!”
季樱:……
她四叔这要是真的在说匠人师傅偷懒的事儿,那才有鬼了,扇子都敲到她头上了,这是明摆着的敲打和提醒了。
……
季溶同范文启两个在内院里掰扯了半天,最后,以范文启婉拒宴请告终。
该说的事情都说完了,他也就出声告辞,从新宅出来,却并未急着回家,反而坐着马车,又回了京兆府。
目下已是入了酉时,京兆府里人已走得七七八八了,显得格外空。然而温恒云却还没走,独个儿在官署的书房里,手里捏着一小撮鱼食儿,一点点地往搁在案几上的小鱼缸里投撒。
范文启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阖上门,垂手在他跟前站定,如此这般地低低说了一回。
“哦?”
温恒云唇边勾起一抹笑容来:“她分明已去过那大宅了,今日在你跟前,却是半个字也没提?嗬,要么她是小孩子心性,信以为真你不希望她过问往事,所以才不敢在你跟前说,要么……她是已经有所察觉,心中已有了猜测,故而,正等着你这边再漏些东西出来。”
他将最后一点鱼食全都撒了进去,拍掉手上的碎屑:“你猜猜,是哪一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