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季渊两个在酒楼吃完了午饭,季樱又往窗外看了一下。
对面那扇窗户里已是无人了,小伙计手脚麻利地正收拾桌上的残羹冷炙,楼下,两驾马车分而行之,一驾往东,一驾往西,很快淹没在车马人潮中。
季樱最后盯了一眼那扇窗,将这事儿存在了心里,面上却是半点没显露出来,与季渊坐着闲聊了两句,不急着回家,便领着他又去了新宅一趟,免不了四下里介绍了一番,捎带着也看了看匠人们干活儿的情形,见一切如常,家里那个性子稳当的后生也在旁盯得牢牢的,便也放了心,这才与他一块儿回了四合小院。
接下来几日,季渊倒也没镇日同季樱厮混在一处,反倒是跟着季溶出去应酬了两回。
人家到底是亲兄弟,好容易来一趟京城,跟着一块儿为了生意上的事走动走动是该当的事。季渊这人,虽本质上性情乖张,在外却文质彬彬很能迷惑人,同人周旋寒暄,统统不在话下,管他认识不认识,横竖三言两语间便熟稔起来,席间推杯换盏半点不推却,替季溶省了不少事。
季樱得空便三不五时往陆夫人那里走动,同她一块儿说话闲聊打发时间,瞧着天气晴好,就拽着她一起上街去逛逛解闷儿,总好过她独自在家,闷着头一股儿脑地瞎想。
到得第四日上,晚上吃罢了晚饭,季溶和季渊两个还在外头没回,季樱跑去书房摸了几本话本子,回到东厢房自顾自看得入迷,房门蓦地被敲响了。
这敲门声,还挺有特点的。
“咚咚”两下,紧接着,是“咚咚咚”三下急敲,随后,外头便传来了“喵”一声猫叫。
……别说,学得还怪像。
季樱回头看看坐在熏笼旁替她烘衣裳的阿妙,就见那小丫头,也正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她。
“我猜,外头的人是阿偃。”
季樱肃着一张脸,语气有点无奈:“但我实在不记得,我曾跟他约定过敲门暗号了。”
在自个儿家里玩这套,岂不明摆着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得亏这会子家里大人都不在啊,这要是给逮个正着,能解释清楚不?
阿妙也是一脸的生无可恋,起身去把门打开一条缝。
“嘿嘿。”
外头的人五官只在窄缝中露出来一半,冲着阿妙笑出一口大白牙,不是阿偃还能是谁?
“我方才那么敲门,没吓着你们吧?”
阿偃手里拿着个油纸袋子,也不知里面装的什么:“三姑娘睡了不曾?”
“没。”阿妙冷冰冰地答,人便往旁边让了让。
“那就好那就好。”阿偃一尾活鱼似的钻进屋里,没敢进里间,规规矩矩在外头桌边站着等,片刻见季樱出来了,便将手里的油纸袋往她跟前一递。
“回来的时候,在路上买的,请三姑娘吃。我们公子临走时交待过,三姑娘喜欢吃各色美食,叫我瞧见甚么新鲜玩意儿,记着给您买一点,还特地给了我不少钱哩!这东西,上回他去榕州时给您带过,还是我帮着装的呐。公子说瞧您的模样应当是喜欢的,我便顺道买了回来。”
瞧瞧,什么叫伸手不打笑脸人?
这么一个油纸袋子送到跟前,即便是想说他两句,也有点张不开嘴了。
季樱将那纸袋子接了过来,打开往里一看,却是两支冰糖葫芦,大个儿山楂裹着薄薄一层晶亮的糖衣,瞧着便喜人。
“一支给三姑娘,另一支给阿妙姑娘,总不能你家小姐吃着你看着,那多不好。”
阿偃依旧是笑嘻嘻的,补充了一句。
这下子,连铁口铁面的阿妙也不好说他了,接过季樱递来的冰糖葫芦,瞅阿偃一眼,抿抿嘴:“那你也不要那么敲门,玩笑归玩笑,即便二爷和四爷都不在,被岳嫂子他阿门瞧见也是件麻烦事。”
难得地语气软了些许。
“放心,我打量着没人才这么敲的,我一猜,您准知道是我。”
阿偃两手往怀里一揣:“对不住,下回我再不这么胡闹了。”
季樱咬了一颗冰糖葫芦,甜滋滋中混合着一丝酸,浸染了整个口腔,无端就让她想起上回吃这个时的情形来。她也不急,不紧不慢地将一整颗山楂吃了,指指桌边的圆凳:“你坐,不必讲虚礼——那件事,是否已经有了眉目?”
“是。”
说到正事,阿偃顿时将先前那股子嬉笑的劲头尽皆收了,点点头,在桌边落了座,面上笑容也褪了个干净。
“三姑娘叫我去查这事儿的时候,曾吩咐过,有三个先决条件。其一,这宅子家中修建了马场,其二,约莫二十年前,这宅子曾经装潢过,其三,这个大宅在装潢的时候,是由收范文启范大人当学徒的那位匠人接的活儿,其三,当年,范大人也曾参与其中。”
阿偃转头看看替他倒茶的阿妙,微微点个头表示感谢,表情却凝重得很:“这几日,我几乎跑遍了整个京城,同时满足这三个条件的宅子——”
他清晰地看见季樱的眉头轻轻皱了一下,当下不忍心再卖关子,一口气:“有,且仅有一幢,但这宅子,现下已经是个荒宅了。”
“荒宅?”
季樱一怔。
这个结果,多少令她有些意外。
在此之前,季樱也曾猜测过她那位鲜少出现在家人话题中的母亲,究竟是何来路。若月洞城那对老人二十年前接待的那个姑娘,与范文启口中的“恩人”的确是同一个人,那么,一个家境优渥的年轻女孩子何以落得个独个儿在外奔波,身上一文不名,只能靠随身的值钱物件儿付账的境地?
照她之前的想法,这女子,十有八九因为种种原因,从家里跑了出来,并且自此再没有回去过。大抵因为家里还算有些势力,所以季溶才对她的来历乃至她这个人讳莫如深,连提都不愿多提。
但现在看来,整个宅子都荒废了,事情只怕就没那么简单。
“你确定找到的那间‘荒宅’,便是我想找的那一座?”
季樱面色沉沉,一双眼眨也不眨地望着阿偃:“即便是荒宅,总也不会一点旧事都查不到吧?”
“还真是查不到。”
阿偃苦笑了一声,仿佛自嘲:“那大宅,原本是建在京城西边一片老城区,如今大宅周边五里之内已无本地人,住的全是外来户,且鱼龙混杂,压根儿对那大宅一无所知,更有那起满脑子怪力乱神的,言之凿凿称宅子里闹鬼。”
他略停了停,郑重道:“三姑娘,一件事,若是五年、六年,甚而十年,兴许还能寻到线索顺利往下查,可二十年,实在太久了……久到这人世间,都已变了个模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