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是应和,桌上那盏油灯火光稍稍跳动了一下。
“赶紧吃,再耽搁该要凉了。”
陆星垂脸色没什么变化,将面碗推得离季樱更近了点,耳朵里听见脚步声,也没慌着抬头,直至瞧见那小姑娘扶起筷子果真埋头吃了起来,这才匀了点眼梢给旁侧。
就见阿偃引着阿妙和桑玉从楼上下来了,却没往这张桌上凑,捧着面碗去了旁边另一张桌。两个男人也还讲礼,将最靠近火的位置留给了阿妙。
许是察觉到陆星垂这边的目光,阿偃扭过脑袋嘿嘿一笑:“那边儿太挤了,撞着挨着的,我这人动作又大,省得吃个面也不舒坦,我们仨坐这儿就行。”
陆星垂也没太在意,随便应了一声,这时候,才重新将一双眼放到季樱脸上。
小姑娘遇上再难的事儿也不耽误吃饭,就这么片刻工夫,面条下去小半碗,偏动作还秀秀气气的,小口小口的速度可不慢。陆星垂只管在旁耐心等着,直到见她渐渐慢了下来,这才轻笑着道:“季家三姑娘向来可是主意大得很,任谁都轻易左右动摇不了,这是怎么了,见了个范文启,连跟你爹较劲的心气儿都没了?”
“谁跟他较劲了?”
季樱睨他一眼,擦擦嘴,端起茶杯来呷了一小口:“只不过,我爹那样凶巴巴、一点不肯退让地不许我再问,今儿那位范大人,虽态度比之我爹要和气得多,话也说得委婉,可当时那情形我能瞧出,即便我追问不休,他也断不会让步。”
她把手伸过去在火盆子上头烘着:“假使只一个人这样,那也倒罢了,可他二人皆是如此,是不是说明,此事非同小可?我若还一根筋地执拗着不肯撒手,往后会不会惹出祸事来?眼下我并未拿定主意,但我心中,的确起了些犹豫。”
说到这儿她笑了笑:“况且,明儿你可就走了,回头我若真惹了事儿,连个给我收拾烂摊子的人都没有,这可怎么好?”
“不是已经多给了你个人?”
陆星垂无奈摇摇头:“再说,我虽不在京城,你爹却也不是个好相与的,你若真惹了祸,他能干看着不理?再不济,不是还有我娘吗?这许多人,怎么都够替你平事儿的了,你担心这些做什么?”
季樱蓦地抬起头:“你是谁啊?陆公子何时成了这么个爱怂恿人的性子了?”
“非是怂恿,只是不希望你诸多考虑之后,选择将这事儿存在心里,闷得自个儿难受罢了。”
陆星垂抬眼看她:“我的确觉得你稳稳妥妥是最好的,但若心里实在放不下,现成有个阿偃在那儿,任何事都可找他。”
“可不是,三姑娘,您可千万别跟我客气!”
阿偃从另张桌子上探过个脑袋来:“我们公子让我跟着您,那打今儿起,我就是您的人,您待我就像待桑玉兄弟和阿妙姑娘一样就成啊!”
季樱对他笑笑,点了点头,略略一默,挥挥手:“总之,现下我还没想好,便权且将这事儿搁在那里吧,几时我想明白了,几时再做决定。”
“唔。”
陆星垂应了声,又看她:“既这样……不若早些搬回你父亲那里住?”
“你真是好啰嗦。”
季樱没同意,却也没开口就反对,话锋一转:“咱们别绕着这个打转了,转得我头疼得很。这会子我既已安全到了客栈,连面都吃过了,你也该趁早回去。今天听陆夫人说,你们明日辰中时分就要出发,这临行前的杂事最多,又要好生歇息,你……”
“这是又要赶我走?”陆星垂皱了下眉,“打量着我走了你好接着淘气?”
“你才淘气。”
季樱便冲他翻了翻眼皮:“你此番若不是为了紧要事出远门,我何必催你走?大不了咱俩就在这儿耗着一块儿熬大夜,看谁熬得过谁。可你今次本就是为着大事,像我这么大气明事理的人儿,怎会干那拖后腿的事?”
嘴上念他犹嫌不够,干脆立起身来,将他胳膊一拉,也扯了起来:“快走快走,可别逼我拿笤帚轰人呀!”
一径说,一径将他往外推。
陆星垂叫她推搡着,也不敢太用力抵抗,竟真个几步到了门边,转脸就见猫在门边的小伙计满面愕然地盯着他们瞧,后头那三个也跟了过来。
他也晓得是不该在此处呆得太久,可是……这小姑娘难不成没长心?此一去可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了!
平日里他一向最识分寸,眼下因为即将远行,心中胀满了牵挂,略一迟疑,手腕微微一翻,将季樱那只扯着他衣袖的手攥进了掌心里。
这动作极隐蔽,被两人的身子遮挡着,无论是那小伙计还是阿妙他们,皆瞧不分明。
小姑娘的手纤长而软,许是刚吃过东西又烤着火盆的缘故,指尖带着点温温的热度,圆滑的指甲从掌心蹭过,有一星儿痒。
陆星垂心里狠狠地跳了两下,转脸去看季樱。
有点意外,却又好像是情理之中,他没能从这小姑娘脸上瞧出丝毫赧色,她就那么微微歪着头,浅笑瞧着他,眸色晶莹。
他是当真不知道她心里怎么想。
他们相熟甚而可称得上亲厚,因为走得近,许多事她渐渐地不再那么排斥他参与,有事从不瞒着他,会分享,也对他偶有依赖。
但好像,也就仅止于此了,甚而两个人之间的事,她都不许他现在多说一个字,非要等到他从北边回来不可。
她难道不晓得,这样反而会令人更挂心吗?
街上传来打更的声音,已是后半夜了。
陆星垂深吸了一口气:“行,那我就这会儿回去。”
话音刚落,后头阿偃就挤了上来:“是是是,我也是这么说,有多少话,等公子得胜归来,您二位再慢慢说呀!明日一早就要开拔,还真是不能耽误太久,家里夫人也牵挂着呐!季三姑娘,今儿我先随着公子回去帮他打点,明日一早,我便来客栈听您吩咐,啊?”
几乎是与此同时,陆星垂掌心里那只纤软的小手也抽了出去。手的主人笑容清淡,对着阿偃点头:“好啊。”
陆星垂将那股子很想叹气的感觉竭力压了下去,看向她:“明日辰初便要开拔,时候太早,天气又冷,你就别来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