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是数落,季老太太语气里充斥着毫不掩饰的亲昵疼爱,甚至,与其说是“数落”,听上去其实更像炫耀。
就仿佛扯着喉咙嚷:“快来瞧瞧我这大宝贝孙女哎,居然睡到这时候才起,真是太厉害太可爱了!”还是真心实意的,半点暗里的讥讽都没有。
至于季大夫人嘛,她这话对着客人说是个什么意思……咱不知道,咱也不敢说,反正,她肯定没揣着甚么好心眼。
说起来这位也挺奇怪,平日在家时面子功夫做得足足的,八面玲珑叫人挑不出毛病来,这来了外边,当着外人的面,倒把她那阴恻恻闪着寒光的牙齿尖儿露了出来。
挺有意思。
季大夫人这话一出,莫说是季樱,就连坐在另一侧的季三夫人都偏过头来看了她一眼。季樱似笑非笑的,只当是没听见,过去先给许家老太太和自家祖母行礼。
“昨儿一整日也没顾上管你,跑哪儿当猴子去啦?”
季老太太虎着脸,眼睛里却全是笑意:“怕是别的都犹可,唯独瞧见好吃的便走不动道儿,一不留神吃太多,直折腾到后半夜去才睡踏实吧?亏的昨儿宾客都散了,今日在座的都不是外人,否则你一个小姑娘,来得比客人还迟,我看你的小脸往哪搁!”
“祖母怎么当着人揭我的短儿?”
季樱笑嘻嘻,半点没觉得害臊,还好意思去问许老太太呢:“许家祖母,您笑话我不?”
“哎哟!”
大抵人年纪大了,就喜欢晚辈活泼俏皮,许老太太笑得合不拢嘴,将她的手一拉:“不笑不笑,许家祖母疼你还来不及呢!我家你那许二叔,那才是个如假包换的猢狲,我自个儿都养出来这么个玩意,哪好笑你?”
说着便去推季老太太:“你家这三丫头如今当真乖巧可人疼,我真恨不得抢回家去!这都饿了一上午了,还不赶紧让人送吃食来?”
季老太太也笑:“你还怕饿着她?真要饿得慌了,她自个儿闻着味儿便去灶下踅摸了!”
金锭立在旁边赶忙回话:“鸡汤一直煨在火上,瞧见三姑娘来了,馄饨便下了锅了。”
那边厢,季大夫人便又有话说。
“都说能吃是福,我们家这三丫头,唯独吃饭这事上不让人操心。”
这话仍是对着陆夫人说的,笑容柔婉,仿佛全无机心:“可真要论起来,这孩子从前可也是个挑嘴的,这样不吃那样不要,幼时她爹常不在家,便由我照管着,那阵子,为了她这吃饭的问题,可愁得我没少掉头发!谁晓得去村里住了两年,这毛病倒全没了,现在吃东西那乖巧样,我瞧着就喜欢!”
季樱人站在季老太太跟前,回身瞥了季大夫人一眼。
这要不是藏着坏心,那才真叫有鬼了!
她拉拉杂杂说这么一通,不就是等着陆夫人来发问吗?
怎么好端端地去村里住了?啊?犯错了?小姑娘家家的,能犯什么错?
然后季大夫人再扯出一副欲言又止难以启齿的模样,余下的话哪里还需要她亲自说?人家自个儿想法一打听,自然清清楚楚!
季樱看着季大夫人那张暗戳戳写满“快问呀快问呀”的脸,牵起唇角冷笑了一下。
可……万没料到那陆夫人却是一副压根儿什么都没听见的模样。别说发问了,连面色都没变一变,仿佛因为季大夫人提到季樱,忽地想起来什么,眨眨眼,神秘兮兮地冲季樱招了招手。
“差点忘了,樱儿快过来!”
季樱便同季老太太打了声招呼,笑着过去了。
就见陆夫人二话不说,一把攥住她的手,将腕子上一只赤金嵌珠手镯褪了下来,直接套在她手上。
“原是昨儿就想给你的,因着人太多,你们家里事又忙,竟没寻着空档。”
见季樱一脸诧异,似是要推辞,陆夫人忙摁住她的手:“别推,别客套,你二姐姐也有的,是根簪子,她来得早些,已是给了她了。咱们两家原不是外人,不兴这样讲虚套。我嫁去京城二十多年,没赶上你们出生,好歹也是长辈,这点见面礼是应分的,况且,你还帮过我家的忙呢,这镯子若当作谢礼,我还怕你嫌它轻!”
她都这么说了,季樱自没有再推辞的道理,于是大大方方接了,道声谢,只作没看到季大夫人那黑里透着些许难堪的脸色,侧过身笑问季三夫人:“没瞧见二姐姐,她去了何处?”
季三夫人面色平淡,语气倒温和:“等了你一阵,见你不来,便同琬琰两个不知捣腾什么去了。你莫急,好好儿地把饭吃了,再过去寻她们不迟。”
“嗳。”
季樱乖乖地应了,又扭头去看季老太太和许老太太:“我四叔和许二叔,这两个吃醉了的人,莫不是还没起?”
说起这个,两个老太太皆啼笑皆非,摇摇头:“可不是?早晨打发人去请,回来说一屋子酒气,呼噜响得震天,瞧这情形,不到下晌且起不来呢!”
因又问:“你怎知他俩吃醉了?昨晚你同他们一处玩来着?”
“是呀。”
季樱颔首,也是一脸好笑:“我原在自己屋里预备吃晚饭,他们便来了,生拉硬拽的,非要拖我去玩,我拗不过,便去待了一小会儿。谁知这两个,通身的酒臭,一个比一个不着调,许二叔还跳了支舞!”
一番话说得众人都笑,许家老太太便忍不住笑骂了句:“这孽障!”
“只是我也不清楚他们在那呆了多久。”
季樱有意无意地往季大夫人这边看了一眼:“那酒味实在熏人,我一向闻不得,偏鼻子又灵,吃了酒的人呆过的地方,哪怕跟我隔着八丈远,我照样抽抽鼻子就能闻得到。一个人,就算自己没喝酒,同吃醉了的人呆在一处,衣裳上沾染了酒气,也逃不过我的鼻子。实在是……呆在那太折磨人,我略坐了坐,便回竹排屋了。”
这话真里掺着假,然而到底是真是假,压根儿不紧要。
季樱清楚地瞧见,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季大夫人那张脸,顿时变了色,难看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