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樱的手在银宝耳畔略停了停,垂眼看看她搁在桌下的手。
那手此刻正死死揪着膝盖上的布料,很是用力,骨节都泛白了,显然十分紧张。
饶是如此,银宝却愣是一动也不敢动,僵着脖子在那儿等季樱替她戴上耳坠。
英勇得如同就死,张口颠三倒四地答季樱的话:“没有,姑娘这是说哪里的话?姑娘一向待人亲厚,对我这贴身伺候的丫头,更是、更是打心眼里的好,我……我就是有点冷……”
当真睁着眼睛说瞎话。瞧瞧从前那位季三小姐都把季萝给吓成什么样了?“待人亲厚”这四个字,同她八竿子也打不着吧?
“罢了。”
季樱轻轻一笑,捏起银宝的手,把那对耳坠子往她手里一放:“两年没见,到底是与我生分了。你这般局促不安,我总不好强留。”
说着往外头看了看:“能见上一面,瞧见你好好儿的,我也就安心了。恰巧这会子雨见小,庄子离这儿还有段路途,要不,你便早些回去?”
她转头冲着灶房的方向,提高嗓音:“嫂子,你这铺子上有没有多余的伞,可否卖一把与我?或是蓑衣也成。”
那老板娘同她男人一直识趣地躲在厨下,听了这话,才匆匆从里头出来了,果然取了件蓑衣给银宝,笑着道:“哎呀一件破烂玩意,还说什么‘买’?只管拿去穿就是了!”
“她出门不方便,恐怕不得空把蓑衣拿回来还您,总不能叫您吃亏,过会子我一并付给您。”
季樱对她温温柔柔地翘了翘嘴角,转而望向银宝:“那你就回去吧?”
银宝似有些迟疑,站了起身,目光只管在季樱脸上流连,也不知是想看出朵什么花儿。好半晌,她冷不丁冲着季樱鞠了个躬,将那蓑衣穿上身,拔腿就往外跑。
行至门前,又被桑玉拦下了。
“东西。”
那桑玉本就不苟言笑,活像个黑面神一般,下巴往桌子这边一点:“拿好。”
银宝吃了一吓,回头怯怯地看季樱。
“拿着啊,难不成让我又再带回家去?都是给你的,也有给你爹娘带的,我用不上。”
季樱仍旧微微笑着,眼神示意她将桌上东西都拿走。
银宝咬了咬唇:“那……姑娘保重。”
将那一堆物件儿往怀里囫囵一搂,拔脚冲进了雨里。
她这一走,四周的气氛仿佛一下子便松快了。
阿妙从季樱身后绕到桌边坐下,大大咧咧地给自个儿斟了碗茶,却捧着不喝,只管拿眼睛有一下没一下地瞅季樱。
桑玉也时不时地转脸过来瞧瞧,只是他这人更内敛,目光往季樱脸上只一瞟,便立即又挪了回去。
“都看我干嘛?”
季樱挑挑眉,拈了只鹌鹑腿子尝了尝,展颜道:“咦,果真这天凉的时候,吃着就半点也不觉着油腻了,还怪香的。”
一头说,一头去看老板娘:“嫂子还有什么拿手的好菜?左右下着雨,我们也不忙走,便专拣着您做得好的菜,再给我们来两样吧。”
“成!”
老板娘一拍巴掌,乐呵呵地扭头就又去了灶下。
阿妙便又朝季樱脸上一溜:“不高兴?”
这银宝,她家姑娘虽不至于是心心念念地想见,却也特意给准备了礼物,足见得还是很在意的。谁能料想,见了竟是这种情形?
这能不堵心?
“没有啊。”
季樱混没在意,冲她眨巴了两下眼睛:“其实,我已经没什么话要问她了,是她说想见我,我琢磨着,怎么说也是旧日里相伴许久的,看在情分上,见见也应该,这才来了这么一趟。至于她这反应,固然不在我意料之内,却也不至影响我什么。”
倒是这态度,相当令人玩味,且得好生探寻探寻才是。
说到这儿她忽地唤了副声口,手指点点阿妙,又冲桑玉一戳:“我说,你俩能不能别成天拉着个脸?面孔一个赛一个的黑,稍微有点笑模样行不行?我看那银宝之所以怕成这样,十有八九是被你俩的样子给吓唬的!你家姑娘我和蔼和亲待人良善,就是被你俩连累了!”
阿妙和桑玉:……
搁这儿甩上锅了您?谁心里还没个数?那银宝为啥这么害怕,咱反正不知道,咱也不敢说,但铁定不是因为我俩,这锅不背!
当下一个翻了翻眼皮,低头喝茶,另一个憨厚一笑,扭头去看雨,谁也不搭理季樱了。
不过,既然还在贫嘴逗闷子,想来这事儿,确实没对她的心绪造成太大影响。
三个人默默地又坐了一会儿,那老板娘便再端了两碟小菜来,瞧着他们当是都不饮酒,索性又蒸上了一锅粟米饭,笑嘻嘻道:“这雨恐怕一时半会儿停不了,我这儿呢,今日怕是也没啥生意了。你们要是不急,索性便在这儿吃中饭?山珍海味我是不会安排,家常小菜倒有得是。”
阿妙如今也渐渐学着帮季樱拿主意,不等季樱答话,回身木木地冲那老板娘一点头,毫无情绪地道了声“多谢您”,听得那老板娘愣了片刻,方才犯着嘀咕回了厨下。
尔后她又迟疑着道:“那银宝为何这样?”
“你问我,我问谁去?”
季樱笑了笑:“大抵两年未见,觉得我变化太大,不敢认了?”
“扯。”
阿妙嗤之以鼻:“十几岁的女孩子,一天一个样,去年还是个大胖子呢,保不齐今年便瘦成竹竿,这如何说得清?且眉眼也会长开的。姑娘在蔡家两年,为何四爷见了您没觉着怕,老太太和四公二姑娘见了您也不觉着怕,独独是她,给唬成这样?”
说到这儿她便顿了顿:“我看她,不知在庄子上听了些什么烂舌头的嚼瞎话,便当真了!”
季樱好笑地看了她一眼:“我怎么感觉,你对银宝很有敌意似的?”
不过这话么,倒是当真不错。
有些听起来荒唐的言语,当时或许一耳朵便过了,根本不当真。可等到见了面,发现眼前的人跟印象中果然有了差别,不仅容貌,连性格、行事作风都全然不同,这个时候,那当初觉得荒唐的话,便会在心中一点点成真。
毕竟那银宝是跟了季三小姐许久的,比旁人更加敏锐,那也十分正常。
至于季家的其他人嘛……有人揣着明白装糊涂,有人天真单纯不多想,也有人是压根儿从前便不在意她,又怎会多说什么?
“要说嚼瞎话……那必定与我那好二哥脱不开干系了。”
季樱笑着道。
“我对她能有什么敌意?”
阿妙轻微撇了撇嘴:“旁的事姑娘少操心,我现在便担忧,银宝今日这般情状地回到家,恐怕少不得把这事跟她娘老子说。若这事儿真……与二公子有关,说不准他便会跟着一块儿煽风点火,到时候庄子上风言风语的,再传到城里……”
“这有何难?”
季樱摸摸她的头:“别慌,遇事儿……咱们找四叔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