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热的天气里干体力活儿,原是最难捱的。
这工头身子生得肥壮,一大早地便在池子里忙碌,身上的衣裳早湿了又干好几回,也难为他,照旧是一副乐颠颠的模样。
能不乐呵么?正因为考虑到大热天里干活儿格外辛苦,季樱和季克之商量过,给他们的工钱比旁处要高上一些,每日里解暑的酸梅汤、绿豆汤更是没断过。横竖都是要挣钱的,这般好的条件,总比去旁处要好多了不是?
考虑到姑娘家爱洁净,那工头打量着自己一身汗,便没好往季樱近前来,只远远儿地扎着手站在池边。
彼时季樱听董鸳嘀嘀咕咕地在那儿盘算,这么大个地方,要添些甚么物件才能让女子喜欢,没将那工头的话听得太实在,回头应了句,少顷才反应过来:“什么?哪里要改?”
出声唤季克之:“哥,这池子你让丁师傅做了改动吗?”
“我没有啊……”
季克之此刻正在另一个小池子跟前查看,听了这话有些摸不着头脑,挠挠后脑勺,脚下腾腾地过来了,对那工头道:“您说甚么,什么改?”
“就这里呀,这池子的花形。”
丁师傅忙引了他三人去看,站在中央大池的顶头:“不是说,先前那花形太过繁复,雕砌起来很是麻烦,便索性将它改了,做个简单的花形,瞧着也大方?”
铺子里的每一件东西得弄成什么样,向来是由季樱做主的,休说旁人,就连季克之也从不会自作主张,有把不准的,必是要到他妹子跟前问过才算数。这会子听见丁师傅这么说,他忙对着季樱举起双手以示清白:“我可没说过,这种事儿我哪敢自己拿主意?”
接着便顿脚去看那丁师傅:“您是打哪儿听来的,谁说这么改啊?”
丁师傅也有点懵了,搓搓手:“不是……我也是听吩咐罢了,您家大爷说,就得这么改……原本我们已是将那花形雕得有个模样儿了,您家大爷今早瞧见了,说这样不好,让我们改了……”
其实季老大还有话呢:“他们两个小孩子懂得甚么,满心里只知这些花俏的东西,费工且费力,毫无用处,趁早改了才好。”
只是这话,丁师傅无论如何也不敢往出说。
大爷?
“他又来了?”
这一点季樱倒真是没想到。
废话,谁能想到她家那大伯,放着自个儿的私塾不理,见天儿地往她铺子上跑得这么勤?
“他……”
许是见她脸色不大好看,这丁师傅便有些心虚起来,往后退了退:“他常来啊……这不妨事的,季小姐若是觉着这花形不妥,我再给改回去……”
敢情儿是还常来?嘿我这暴脾气!
季樱这下子是真有点不高兴了。
原本她还以为前日在这儿碰上,多半是季海不知抽什么风,一时兴起闲得没事儿才跑了来。虽不知他是带着什么意思,总归是个偶然事件而已。
听这丁师傅的意思,怎么他竟是把这里当他自个儿的地盘了?
季克之扭头觑了觑季樱的脸色,心里也有点发虚,忙清清嗓门问:“你说这是我家大伯的主意?他……常往这儿跑?多久来一次?”
“可不是?”
丁师傅一脸无辜,心说你们是主人家,我只不过是给你们干活儿的,除了听差遣还能怎么着?一面就道:“两三天的……总得来一回,有时候就他自己,有时候,还带着您家那位大公子,来了便四处看看。先前季小姐吩咐的那储物柜,也让我们改了个样儿,说用不着那么好看,不实用,今天是一大早便来的,和您几位,也就前后脚……”
说到这里,试探地问:“原来您二位不知道?”
季樱火上来了。
跑她这做主来了?
也真是奇怪了,先前他百般称对家里的买卖没兴趣,季老太太几次话里话外地点他,都被他一缩脖子逃了,现下怎么倒对她这女子澡堂生出了兴趣来?
简直要怀疑他是不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癖好了!
……还领着季守之一块儿来,之前分明在季老太太跟前提过了,先不让城中人知道这女子澡堂是季家所有,他们三不五时地跑来,是生怕别人不晓得这是季家的产业?
到底脑子里是装了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啊!
季樱偏过头去,看了季克之一眼。
她哥心下歉疚,被她这么一看,说话都结巴了:“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早晓得我该成日在此盯着才对。主要是……旁的几个铺子,我得空也得去转转,田掌柜近日又在教我看账的事……”
话没说完,旁侧蓦地传来个低低的女声。
“我们姑娘家喜欢什么花形,有他什么事儿?”
“你说什么?”季樱回头看向董鸳。
董鸳先是愣了一瞬,似是没料到被她给听见了,然而下一刻,却是立即理直气壮起来,一掐腰:“本来就是嚜!既然讲明了是女子澡堂,自然要以女子的审美为重——我们姑娘家就是喜欢繁复漂亮的东西,不行啊?我们现在喜欢,以后嫁人了、当娘了、当祖母了也照样喜欢,怎么了?做女人生意的地方,大老爷们儿瞎掺和啥?”
这话不说还罢,一说便刹不住,她索性转了头气咻咻地去看丁师傅:“还有您,我虽不认得您,却有一事不明,莫不是季家大爷给您和这些个匠人师傅们发工钱?这年头,难道不是谁花钱谁说了算了?您这么听季家大爷的话,转头他要是让您将这池子,按男澡堂的规格改,您也照做?”
丁师傅全然不知她是何方神圣,瞧她打扮也不像是季家的小姐,但见她说话这么横,心下多少有点怯,赶紧摆手:“我不是这意思,您看这……我们也不过是挣份工钱,您家里的人,我们一个都开罪不起不是?”
“好了。”
这短短时间,季樱已是将心内的火气暂且压了下去,拉了董鸳一把,对丁师傅道:“这是头一回,我不想再有第二回。储物柜也好,池子也罢,凡是改动了的东西,全都依原样再给我改回去,多出来的工钱和材料费我出,但若还有下次,你们便自己背。往后除了我哥和我,不计是谁出的主意都不能作数,必得要问过我们才算。”
那丁师傅被董鸳一通抢白,额头上汗都下来了,又听季樱说此番不必他担责,哪里还敢分辩,忙不迭地一口答应下来。
季樱便又转向董鸳:“你明儿可得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