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央,你赶紧收拾行李。”
墨曜显然不想接墨未央的话,反而用急切的嗓音再次催促墨未央。
如果有选择的话,谁会选择去死?墨曜没有选择。
墨未央又是一阵沉默,而墨曜将一卷黑色卷轴塞到墨未央手中,自顾自地就说:
“里面记载着‘人造神明’的技术,我将它托付给你了,而剩下有关其他技术的卷轴前半卷我已经在早阵子交给你了──那个晚上,你记得吗?你有把卷轴藏好吗?阿央,牢牢记住,那卷轴你一定要随身携带,那是墨家的……机关术的以及我们的最后希望。”
墨未央盯着递到自己面前的卷轴发呆,好一阵子没有动作。
“阿央?”
墨曜皱眉催促一声,墨未央这才接下卷轴。
这卷轴比他想象中还要重,重多了。
那想必是一种错觉吧,真正重的肯定不是卷轴本身,而是其中的托付和意义过于沉重的关系。
“把它收好。”
墨曜不容分说地说,恰好打断刚张嘴想说些什么的墨未央。
“好。”又是一阵沉默后,墨未央简短回答。
他将卷轴放在书桌上,然后起身走到自己的书架前,按动位于某本书后面的机关,露出后面的暗格,里面正正藏有墨曜以前交给他的另一卷卷轴。
“姐姐,还有后半卷?后半卷呢?”
墨曜将墨家有关的核心技术记录在三卷卷轴之中,人造神明的技术独立成卷,而其他核心技术,诸如械鬼灵性核心的制作方法、灵气匣的结构等则记录在另外两卷卷轴之中。
其中前卷则在很早之前就已经交给了墨未央保管,而后卷则因为技术发展的飞快,或许需要补充,而一直由墨曜自己保存着,以便进一步托展记载。
“后卷存放在墨家秘殿……是我没考虑周全,没想到情况会恶化得如此之快。”
墨曜满是歉意和悔恨半垂脑袋。
她参与在墨家秘殿的兴建之中,那后半卷恐怕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而被留在了秘殿之中。
事实上,墨曜直到昨天为止都在墨家秘殿里作最后的努力,正是事态急变的原因,她心念于墨未央的安危,才连夜从那里赶了回来,而后半卷也因为心急而遗忘在那里没带回来。
“我跟你走一趟,去取回来吧。”
墨未央找到了多陪墨曜一阵子的借口,他深知道如果无法跟去墨家秘殿,今天晚上很可能就是他和墨曜最后一次见面。
所以,他抓紧了机会。
“不。”墨曜却没有让墨未央如愿,“你不能去。”
“为什么?”
几乎是脱口而出的反问,于是也换来了理所当然的回答。
“太危险了。”
“那后半卷?你不是说那很重要?”墨未央执着于这一点。
“不,你的安危更重要。”
结果,墨曜神色认真地说出这句话就叫墨未央无言以对了。
“可,你对我来说也很重要啊……”
墨未央垂着脑袋,任由浏海所勾勒出的阴影遮住半张脸,喃喃地说着。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呜咽,墨曜一下子就僵住了身体。
但无论是墨未央还是墨曜都没有维持很久,转眼间就恢复如初了。
“阿央,薪火需相传,墨家就交给你了。”
说完这句话,墨曜站起身来,像是不作任何留恋般走向房门。墨未央一度想要喊住她,但是话却怎么样都无法开口。
从来没有为墨家尽力过,也没有为她姐姐分担过任何压力的他,又有什么资格继续任性下去,去叫停眼前的背影呢?
那背影一如既往地耀眼,但此刻却知道那种光辉,只是因为置身与黑暗中前行,而不得不点燃的一种自我保护和怜悯,她的背影看上去竟是如此地纤弱。
──叫人想将她一拥入怀。
未料,走到院子门前时,墨曜却突然止步,曳着裙摆和鸟发半侧脸来。
“……或许只是找个理由让你活下去而已。”
她小声说着,一字一词没飘出很远就被风吹散。
墨未央愣在原地,久久无法言语。
正如他那份不安般,那确实是他最后一次见墨曜了。他怀着她所托付和对她的思念活了下来,自我封印多年之后,为的仅仅是完成她最后的愿望。
墨未央活了够久了,活久了,所以他最后能为墨曜做的事,就是将卷轴集齐,重振墨家当年的辉煌。
他在想,今次应该会有点不同。
只要墨家得以立足,他就减少机关兵器的研发量,转移研究一些便民的工具。
可是,世界不能靠近理想运行。
要在武家当道的天下里,坐拥一席之地,武力必不可少。
于是,经过多年努力终于走到今天,也借着人造神明的技术想要让她的姐姐重现世间,让她看看、看看崭新的墨家和世界。
说不定,他只是想再见她一面而已。
他努力至今,就差临门的一脚了。只要踏出这一步,他长久而来的期盼就能实现,他的努力就能得到回报,长久的思念就能得到回应,也可以补偿自己的不作为。
可是,这一切都被那一刀贯进墨姬心脏里的弯刀给毁了。
****
弯刀确确实实的刺穿了墨姬的左胸。
那画面刻进了墨未央的眼眸深处,一瞬间他有要喘不过气来的感觉。尽管在那之前已经早有心理准备,但事到临头还是无法轻易接受。
──谁能轻易接受?多年来的努力以及千年的期盼毁于一旦这种事情。
他只觉得由机关在内支撑,应该不容易疲倦的脚软了下来,差点直接就跪了下来,眼里只有墨姬逐渐苍白的脸容,以及那柄理应贯穿了墨姬心脏的弯刀。
他甚至没有注意到已经在灼烧着墨姬身体的赤红火焰,也没有注意到墨乐乐呼唤他的声音。
他的脑海,是一片空白的。
那奇迹之花正在凄惨地凋零幻灭。
“姐姐,我……已经努力了。”
墨未央的唇间轻轻地传出这句话,说给那个恐怕不能再醒来的对象听,也同时传进了在场数人的耳中。
“师匠……?”
墨乐乐当场就呆住了。
彼端的雪麒麟见到他这副模样,也忍不住叹息一声。终究还是立场的问题,她虽然视墨未央为死敌,但也不妨碍她去到理解、猜测这个男人的辛酸和悲哀。
没有办法的事吧,世界本就没有温柔到可以提供足够的容身之所。
雪麒麟又是一声叹息,眼角余光捕捉到夜鸦的动向。这位叫人心生惊恐的杀手并没有离开之意,还逗留在墨姬旁边,静静地观看着被火焰焚烧的奇迹。
她,还打算干嘛?雪麒麟心生警觉。
当然,如果夜鸦只打算对墨家的人出手,她也没有阻止的理由。
她不是齐绮琪,不会天真到向墨家伸出援手,如果齐绮琪求自己,她倒可以考虑一二。
然而──
有一阵风轻抚着过她的脸。
“风?”
雪麒麟抚过被拂过的地方,惊觉那里一阵灼热和痛。
血渗出来了。
那绝对不是风,那是高浓度的灵气涟漪!雪麒麟思绪反射性理解到这一点,顿时左右张望寻找风之源处。
但,她没找着。
她只看见灼烧墨姬的火突然就灭了。
“这……”雪麒麟诧异地瞪大眼睛,同样惊讶的还有在场的几人。
“哎哟,这下子有趣了呢。”
夜鸦笑着说,但额上却冒出了冷汗。
一只手握上了那把弯刀的刀梢,它属于那个被贯穿心脏的女性。她就这样握着那把弯刀一点一点地往外拔,而伤口却没流出哪怕是一丁点鲜血。
等到整把弯刀都被拔出来后,它自把柄开始碎裂。
叮叮叮叮──!
灌注了神之力的弯刀就这样整把变成碎片落在地上,断面呈不规模的形状,像是被人从里以某种力量给震碎的。
“阿央……”
依然紧闭着眼睛的墨姬喊出墨未央的名字。
那是墨未央熟悉的嗓音。
“姐、姐?”
墨未央一脸难以置信,退至他身旁的墨乐乐也是在表情上写满震惊。
墨姬活了?雪麒麟下意识退后,自墨姬身上散发出来,叫人敬畏的气息已经越发强烈,都压得她快要透不过气来。
“阿央……”
又再呼喊一声,胸前的伤口渗出一阵墨色液体。
那液体像是冻结的冰块般固化,然后在眨眼间变成了肌肤的颜色,就此填补了本被贯穿的左胸。
“阿央,你在哪里?”
墨姬挣扎着离开容器,却像是刚生的幼儿般站立不稳,往前倒去,扯脱了那些接在她身上的大量管线。
倒在容器溢出的液体里,她赤裸的身姿闪闪生辉,头发铺散开来,显得极为美艳,但也看上去格外无力。
那真的等同于飞仙的存在吗?雪麒麟有一瞬间的怀疑,但没有展开任何行动。
她不敢。
但夜鸦却已经化为一道魅影,掏出手中的匕首,猛地往倒在地上的扎去。她似乎已经没有玩闹调戏之心,这一刀可谓杀气尽显。
有些人在遇到致命的危险时,会下意识作出最强力的攻击,夜鸦就属此类。
“乐乐!”
墨未央见状,立即大声呼喊墨乐乐,要求她过去支援。手臂受伤的她凭着听从命令的本能,立即冲向夜鸦,但她速度并没有夜鸦快。
墨姬还在左晃右摆地撑起身体,似乎对那刺来的匕首毫无所觉。
但,那把匕首依然没能刺到。
匕首在即将刺中的前一瞬间突然碎裂,只剩下把柄。
夜鸦愣住在原地,墨姬的脑袋却不自然地转了过来,藏在紧闭眼帘之后的视线紧紧地盯着夜鸦瞧。
“你,是阿央吗?”她问。
夜鸦二话不说就往后退,结果墨姬抬起的手却像是穿透了空间般,直接抓住了夜鸦的脖子。
“呃……”
夜鸦发出怪声,相当地滑稽。
但是,没有人能笑出声来。
夜鸦灵动的身法几乎让她无法捕捉,而墨姬只是平平无奇地抬起了手掌,就制住了她的要害。
“轰雷焰龙之七!”
如果夜鸦死了,下一个就是自己。
这个强烈的预感驱使雪麒麟作出攻击。
火焰的巨龙在她面前的基圆上呼啸而出,带着一整片飞焰火矢扑向墨姬,却在她身旁撞上无形的墙壁,被轻易驱散。
大量火焰纷飞,惊不起一点骇浪。
反禁制?不,是用纯粹的灵气击碎了我的术式……雪麒麟心中一紧,才往后踏出一步,墨姬就到了她的面前。
她手上甚至还捏住夜鸦的脖子,将后者整个提起。
而无论夜鸦不断对墨姬拳打脚踢,或是动用凶器兵装,那只手都没有动摇哪怕是一分一毫。
“唔……”
一只手伸来,雪麒麟无从抵抗地就被捏住了脖子。
那纤纤手指没动上多大的力道,但就是叫雪麒麟感到全身的劲道都用不上,整个人像是经历过大量体能损耗般一阵骚软。
“你是阿央吗?”
墨姬又问出同样的问题。
这该死的墨未央怎么不回答墨姬?雪麒麟一阵郁闷和焦急,右手并拢两字想要构筑术式,结果墨姬想加重捏住她脖子的力道。
“咕……”雪麒麟发出滑稽的叫声。
这下子她连手都抬不起来了。
“你也不是阿央……”
墨姬像是失望地垂下了脑袋。
她接着就这样提着两位宗师缓身飘起。
仅是一眼望去,星曜殿坚固的墙壁就层层洞穿,引起一连串的沉闷爆破声。墨姬缓缓地往前飘去,沿着这些破洞离开了房间。
“师匠?”
望着她离去之处,墨乐乐不知如何是好。
“……”墨未央没有回应墨乐乐的呼唤。
他在奇怪墨姬明明是未完之身,怎么就醒来了这个问题,但真正占据他的内心思绪的,是一种极端的喜出望外感。
“吾……我成功了吗?”
问出没人能回答的问题,墨未央露出想哭又想笑的表情。他捂住了脸颊,眼角缓缓流下了一颗晶莹的光。
那光穿过他的指缝,最终碎落在地上如玻璃粉碎。
墨乐乐呆站在原处,看着自己的师匠久久无言,她觉得自己应该感到高兴,却不知道为何无法打从心底为他感到高兴。
她忽然有一种将会失去眼前男人的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