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道纯粹是想救你,所以救了你,说白了就是满足小道自己的私欲,如果不满足的话就会很难受,日思夜想、耿耿于怀,所以这也算是救了自己,不是吗?”
“……胡说八道。”
听完紫玄子这一番歪理,影子露出“我真蠢”的表情,闷闷地给出这样子的感想。
“你不应该救我的,我也不需要你救我。”
她接着说,语气很冷。
而且,紫玄子隐隐觉得她不想承认这个事实,毕竟自己再怎么样也算是对方的仇人,被仇人所救的心情究竟有多复杂,他还是多多少少能够想像到。
“那,小道应该见死不救?”
紫玄子笑着问,眼里带着一种看待孩子的温柔。影子像是承受不住他视线里倾注而来的善意般,有点狼狈地别开了脸。
“你应该杀了我。”
像是在强调给自己听,又像是在转移注意力,影子的声音冷得刻意。但人总是不经意地向往着温暖,她确实感受到紫玄子对自己的温柔,也正因为如此,她此时才会表现出露骨的反感和抗拒。
她在告诉自己,不能接受他的温柔。
“不然,总有一天你会死在我手里的。”
影子试图以凶意来驱散紫玄子的温柔。
“小道觉得姑娘还能回头。”
紫玄子说得相当肯定。
没有多少根据,只是愿意相信而已。他见过很多残酷的事,但也同样见过很多宽恕和释然。他相信人是会被感化的,他现在就在试着感化眼前的女孩。
“你这样子的想法很危险,我不会忘记我爹爹是死在你们的手中的。紫玄子,你会不会天真了一些?”
影子依然是一副抗拒的冷淡态度。
说完这句话,她扶住床缘想要起身,但是不小心牵动了腰后的伤口,发出微弱的悲鸣,身体又再塌掉般倒下。
她倒在紫玄子的怀里。
“你想杀小道,伤就得好好养,你这样子谁都杀不了。”
“哼,养好了就杀得掉你了吗?”
影子脸色微微泛红,用力将紫玄子推开。
“让开。”
女孩用劲过大,身体又往另一边倒去。她趴在床边,狠狠地瞪向正想伸手扶她的紫玄子。
“别碰我!”
“好好好,小道不碰。”紫玄子止住动作,“你也别乱动了。”
“……”
影子沉默下来,背后伤口产生的阵痛让她咬唇,彷佛唇的痛楚可以减轻背后的痛楚一样。或许是伤口又渗血了,她只觉那里一阵灼热。
“你尽管笑我吧。”
影子忍着眼角泛出的泪光,不让它成为两行清泪。她忽然觉得自己很没用,得到了墨未央给自己的翅膀,却还是没能报仇,最终还被自己的仇人所救下。
她太没用了。
她真的好不甘心,不甘心得都想大哭一场了。
“小道,想问你一个问题。”
紫玄子不知道有没有看穿影子此刻的心情,还是打算转移她的注意力,让她不要真的哭出来,他丢出这个问题。
“……”
影子望了他一眼,不置可否。紫玄子径自问了下去:
“你恨雪姑娘吗?你恨贝帮主吗?也恨小道吗?”
“……是你们杀了爹爹的。”
想到自己父亲的死,影子眼神就变得很冷很冷,有藏不住的杀意渐渐溢出。
“可你爹爹也杀了我们珍重的人,他早就有被杀的觉悟。”
“那又如何?”
“确实,都与你无关。只是想问你,杀来杀去什么时候才算是完结呢?小道已经不想杀人了。”
“听起来就像已经杀够了人的人的调论。”
影子嗤之以鼻。
她又试着扶床站起。今次总算是成功了,她坐到床下去,发现自己的大腿从衣服的前开摆间露出来,于是伸手紧了紧。
紫玄子以半仰视的视线看向少女,苦涩地坦承说:
“是啊,确实是这样没错,死在小道手中的人,比杀在你手中的人还多。”
没想到对方如此直白,影子一愣。但她似乎有些误会了紫玄子的意思,在那之后不悦地挑起了眉毛。
“你是在挖苦我身为刺客,却杀人没你多?”
“自然不是。”带着残存的一抹哀伤笑意,紫玄子抬起自己的手掌盯视着,“杀人,从来都不是一件好事,触感会残留下来,对吧?只是小道已经麻木了,明明在最初──杀第一个人时,小道还会想吐的来着。”
“……”
影子又不说话了,脑海里不禁想起自己第一次杀人后究竟表现得有多么狼狈。
对,她还记得自己缩在墙角蹲了一个晚上,脑里尽是那人死后瞪着自己的光景,手还在止不住的发抖。
“小道不知道对刺客而言,杀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一场买卖?抑或是在体现着自身价值,小道不是刺客,所以也不懂,但小道在想,应该都一样。”
面对紫玄子的循循善诱,影子依旧不作声。
“你说,你记得是我们杀了你父亲的,对吧?”
“……是又如何?”
影子终于开声了,态度未曾软化。但她没有意识到,自己其实愿意再度开口,就是想继续交流下去的这一点。
最可怕的并不是口中的拒绝,而是一言不发的自我封闭。
紫玄子深知道这一点,也明白接下来就是趁胜追击的时候。他决定抛出重磅的一击:
“可是,你却忘了最应该记住的一件事。”
“……”
影子或许多少都察觉到这是一个陷阱,自己只要有所回应就会掉进去,但她仍忍不住用探询的目光回望了紫玄子,哪怕那视线并没有维持多久。
紫玄子自然不放过这一个信号。
“你父亲,想你好好地活下去。”
“……”
影子身体轻颤,眸子瞪大。
“我……”她支支吾吾的。
“明明是他的遗愿,可你却忘了,踏出复仇之路。你是知道的,知道这条路的尽头只有鲜血淋漓的结末,而你仍奋不顾身,将你父亲最后的愿景给糟蹋了。你,其实也很自私啊……”
没等影子找到借口,紫玄子一口气说完。
话到最后,他是真的露出责怪的眼神──就像长辈一样。
错失最佳的反驳时机,影子只能咬唇沉默。她其实很清楚,一切就如紫玄子所说般,她的父亲只是想她活下去。
她的心防,或许已经有所松懈。
“小道想给你一个机会。”
搬来椅子坐在床缘,紫玄子轻言细语。影子禁不住抬头看他,想要询问他是什么机会。
“一个杀小道的机会。”
他话语轻巧,彷佛只是在陈述一件微不足道的事。
“你……”
对于紫玄子超乎意料的提议,影子难遮惊讶。她活了二十年,还是第一次听见别人向自己提出这种建议。
他脑袋有毛病吧?嗯,肯定是有毛病,少女如是想。
“你这样谁都杀不掉,还是你觉得自己可以学习机关术?还是有人愿意继续教你武艺?小道不才,但也算是武家数一数二的高手──”
“等等,你要教我武艺?教我武艺,让我用你的武艺来杀你?”
太难以置信了,影子声音都有些走调了。
“姑娘是觉得小道不配?”紫玄子笑着反问。
坐在椅子上,这个童子的腿甚至只堪堪够到地板,然而却名正言顺的武家大高手。影子不得不承认,他比自己的父亲还强,而且她有预感,对方还会更强。
“别、别开玩笑了!”
沉默半晌,影子突地怒吼出声。
换成是旁人,如果紫玄子对自己说,愿意收自己为徒弟,恐怕会乐不可支地答应吧。
可是,影子不同。
她是一位刺客,而且对方还是她的杀父仇人。她知道的父亲不是死在对手的手下,但她却铁定地认为是对方先重创了他的父亲,雪麒麟才会轻易得手的。
拜杀父仇人为师?影子觉得这简直就是天荒夜谭。
“你害怕吗?”
紫玄子刻意摆出挑衅的表情。果然,影子一见了,就稍微有些激动起来。这个年纪的武者都争强好胜,紫玄子很清楚这一点。
“害怕什么?”
“害怕待在小道身边,渐渐就会忘记仇恨。”紫玄子笑着说,影子的眉毛又挑得更高一些,显得更不快了。
“我害怕什么?我为什么要害怕?”
“那,小道就想不到你拒绝的理由了。”
紫玄子故意重重叹息一声,像是在嘲弄影子不会把握机会似的。
“还是,姑娘觉得自己资质不行,无论怎么学,都不会有能够杀掉小道的一天呢?”
“你放屁!”
影子是真的有点被冲昏头脑了。
这一切都在紫玄子的计算之中,先是提出足以令人混乱的建议,然后再以言语相激,还利用遗者的遗愿作为说辞,影子大概已经失去应有的判断能力了。
差不多了吧?紫玄子暗笑。
他从来都不以君子自居,哄骗一位少女,他不觉得有损身份──不,就算真的有损身份又如何?他才不介意。
“怎么样,你不敢吗?”
紫玄子一副讨打的样子,作出最后的挑衅。
影子不说话了,还把脸别开了,但至少是没有明确拒绝。她的思想已被不知不觉间引导,开始在想学成之后该如何杀掉紫玄子了。
说白了,她还只是个不经世事的少女。
这从她没有任何有效的计划,就投靠墨未央,在境界劣势的情况下试图暗杀雪麒麟,和几位境界远高于她的仇人作对就能看出她欠缺考虑,容易偏执的性格特点。
具有这种性格特质的人,往往很容易被诱导。
这也侧面证明她的父亲其实是有多么地保护她。试想像,一个生于刺客组织的少女竟然会天真如此,其背后肯定是受到了过度的呵护。一般而言,刺客组织可算不上良好、容得下天真的成长环境。
“你不说话,小道就当你默许了。”
紫玄子擅自替影子作出决定,等到后者反应过来自己可能掉进圈套时,对方已经进一步地说:
“那得替你想个道号呢。小道还没收个徒,可不擅长这个啊……得回去问问师妹这该怎么办才好,毕竟这个可是非常讲究……”
“──等等,你干嘛自信自话?谁答应当你徒弟了?”
影子忽然惊觉事情的不对劲,恼火地大吼出声,想要借此取回些许主导权。
“可是,你都落在小道手中了……”
像是换了个人似的,紫玄子扬起下巴,眼珠朝下地睨睥着影子,“还不是任由小道摆布吗?”
“你……”
刚才的温柔荡然无存,影子被紫玄子的变化吓了一跳。
“小道也是没有办法,如果你不答应小道,小道也没有立场保下你啊……”
很伤脑筋般,紫玄子又是一声叹息吐出。
“那你就杀了我!”影子不甘示弱。
“看来小道刚才的话,姑娘一句都没有听进去啊。”紫玄子挠了挠脑袋,“选择,小道已经给了你,是在这里就此饮恨死去,抑或学了小道一身武艺,以图后事呢?忍辱负重的道理,你应该也懂吧?”
影子自然懂,也觉得紫玄子提出的建议非常讨喜,但拜在杀父仇人的门下,这份屈辱她该如何忍气喜声。
而且,她不懂。
她不懂为什么紫玄子要帮自己。
“你甘心死在这里吗?”
紫玄子这个问题叫影子咬着下唇难以回答。
少女不怕死,她怕的是一事无成的死去。无论是自尊,还是憎恨两种感情,都不允许她甘愿死在这里。
既然如此,假装先答应,再图后事,就是她唯一的选择。
再者,一想到假如真的能够学成紫玄子的一身武艺,再将之手刃于刀下,她就觉得心动不已。
──我会让你为自己的自负付出代价!
影子如此想着,决定忍辱负重。君子报仇十年未晚,她不介意再花十年,毕竟她也毫无选择了。
只有找到借口,接下来的事情都变得顺理成章。
“──好,我答应你。”
深吸一口气后,影子凝视紫玄子。
“我总有一天会杀了你,让你后悔今天的决定。”
“那小道就拭目以待了。”
面对充满杀意和恨意的一句话,紫玄子云淡风轻地一笑置之。因为他比谁都更清楚,最能够改变的一个人永远都是陪伴。
既然少女因为一个人死而憎恨着自己,自己就花上十年、二十年的时候去淡化这份仇恨。
有时候死者是立足在不败之地,但同样地生者也有死者所无法比拟的力量。
至少,紫玄子是如此相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