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倒映在小溪上。
这波光粼粼的水面闪烁着阵阵金芒,只是对于女孩来说未免太刺眼了一些。她抬手遮住不长眼地侵占进来阳光,一阵叹息随之自唇间飘出。
轻盈的叹息,却尽是哀愁。
她不想被别人听见自己的懦弱和烦忧,但上天总是喜欢恶作剧,那阵细碎而稍显虚浮的脚步声窜到耳朵里。
她知道有些东西是藏不住的。
“……你身体不好就不要追出来了咩。”
再一次叹息,更多是无奈。
雪麒麟没好气地回头过去,看着那一抹水色身影慢慢地、坚定地往这边走来,哪怕她步履颇为蹒跚,额角也渗着些许汗珠。
“那小师父就不要‘离家出走’了呐。”
水云儿恶作剧般开口,可以听见有些喘息。她的身体仍未恢复过来,这段不长的路途依然是一种负担。
“谁离家出走了啦?”雪麒麟有点气不过。
“嗯……”
水云儿食指抵唇,可爱地歪起脑袋思索了几秒,然后便想通了般笑了起来。
“该说成是‘狼狈而逃’比较好的意思吗?”
“……你信不信为师打你屁股!”
雪麒麟张牙舞爪地瞪向水云儿,刚到女孩身边的水云儿忍不住笑出声来。
有什么好笑的?雪麒麟随即摆出这般询问的表情。
掩嘴窃笑了片刻,水云儿才笑意盈盈地,带着一丝无辜地回答说:
“因为小师父自称‘为师’实在是太……”她故作斟酌,“太令人啼笑皆非了啦!”
她最后说出口的话还是一点情面都不留给雪麒麟。
雪麒麟差点直接跪在地面痛哭,但面对这位彷佛无时无刻都会在背后支持自己的少女,她真的气不出来。
柔若水的少女总觉得可以包容一切,尽管有幸体会这种温柔体贴的只有女孩一个。想到这里,雪麒麟不得不服软。
“让你操心了啊……”
“互相操心和为彼此感到高兴都是一样的吧?‘只共富贵,不同度患难’那只是一种利用,不是吗?”
大概是想消弥气氛转向沉重的兆头,水云儿用上了轻松的口吻,还调皮地眨了眨单眼。
本着不能再丢脸下去的打算,雪麒麟强振精神。
只是心中的郁闷依然难消,于是她决定──
“可恶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张手罩在嘴前扩音,垫起脚尖,用尽全身的力气将一切烦恼都吐出来,就朝向眼前的小溪,让流水冲走它们。
雪麒麟,你怎么了?振作点呀!
然后,是深呼吸。
呼呼──!
人是很奇怪的存在,往往一个简单的举动就可以改变心情,一旦全力大吼过,雪麒麟觉得轻快多了。
看着雪麒麟突然失控般的行为,水云儿一度呆若木鸡,不过聪明如她,并没有花上多少时间去理解雪麒麟的用意。
她忍俊不禁地说出“小师父真的很孩子气呐……”这种话。
“干嘛?有意见吗?”雪麒麟捏着腰,神气地哼哼两声,“有意见我也不听,我就喜欢这样子。”
对于不以为耻的雪麒麟,水云儿哭笑不得。
接着,她诚恳地说:“其实这样子活着也没有不好。”她眸里闪过一丝忧愁。那是因为想起自己的过去了吧。
雪麒麟无言地望着小溪流水。
“其实我想过哦。”她忽地开口。
水云儿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谨慎地缩起下巴试探说:
“是那位……洛姐姐吗?”
水云儿和洛青在某些部分也很类似,或许正是先遇到洛青,雪麒麟在水云儿看见她的影子,两人最终才会成为师徒也说不定。
但可以明确的是,雪麒麟很清楚两者都是独一无二的存在。
她不喜欢沦为他人的替代品,也认为世上没有人会喜欢,所以她也不会将对某个人的感觉转移到另一个人身上。
“……是啊。”雪麒麟一脸喟然,语带怀念,“那可是个很温柔的人哦。”
“比齐姐姐更温柔?”
这想必只是一句玩笑话吧,但是雪麒麟还是不自觉比较两人,情不自禁就激动起来,吐槽一句:
“开什么玩笑?!”
水云儿掩嘴窃笑。
反应过来自己又被捉弄的雪麒麟百般无奈地瞥向她。
“你真是够了……”
水云儿无视了雪麒麟的抗议,将视线转向前方。
“我也想见见这位小师父念念不忘的洛姐姐。”水云儿苦笑,“可惜错过了呢。”
“人就是犯贱,如果不是她……我也不会念念不忘了吧。”
“如果有朝一天,小师父你……”
水云儿以一个笑容取代了那个字。
“我想,我大概也会希望能够再见你一面吧。”
水云儿坦然盘出自己的想法,这让雪麒麟感到欣慰。无论路如何走,最害怕的是无人理解的孤独,而眼前的少女理解了她。
另一方面,白泽其实真的说对了。
雪麒麟能够轻易否定墨未央和玉耀两人的行为,大概是因为他们所复活之人并非是她所珍视的人吧。
“虽然我啊……口口声声说着起死回生会让很多事情失去意义,正正因为死亡的存在,身边所重视的人才能显得珍贵,但是当……这些珍贵的事物无可抗拒地要离自己而去时,我还是会想抓住、挽回……”
雪麒麟笑得相当苦涩,觉得自己太自说自话了。她明知道不对,加以否定的事情假如放在自己身上,她也会有不惜涉险的冲动。
终究,只是一个立场的问题而已。
但这不意味她就能够接受玉耀和墨未央的举动,因为他们并非意在复活一位他们所珍惜的死者。
──哪怕那是他们最终的目标。
因为他们将无辜的人卷入其中并且亵渎了他们的思念。唯独这一点她是不能原谅的。
她握紧了拳头。
注意到这小小的动向,水云儿似乎松了口气。
“小师父,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当然是追上去啊。”
由于耽误了时间,齐绮琪已经随着齐一心再次远离,不过雪麒麟并没有放弃。她必须追上,追问那位红色的少女。无论遇到什么事情,从最初直到最后也一定会如此行动。
──因为决心早已下定。
“嗯,那我也追上去吧。”
水云儿负着双手,轻晃着身体般作出决定。知道她身体的虚弱,雪麒麟难免诧异。
“我还打算──”
水云儿伸出食指轻抵在雪麒麟的唇上,阻止她说下去。
“小师父,可别说出让我回去这种话哟,就算是我也会生气的。”
彷佛要强调自己真的会生气般,水云儿气冲冲地鼓起双颊。那样子的行为真不适合她,不过真的很可爱。
“但是,你的身体……”
“身体总有恢复的一天,但是心中的担忧更为难熬呐……请让我陪在你的身边。我或许不能帮上什么忙,只能远远地看着,但是……”
水色的两珠沉静而坚定,水云儿绕到雪麒麟的身后,令人意外地从后环抱着她。
雪麒麟吓了一跳,然后便是难以为情,但当水云儿将下巴靠在她的肩上时,内心顿时沉静下来。
“──有人看着也是一件好事,不是吗?”
彷佛带着水气的清新气息在耳边拂过。
感受着自后背传来沁人心肺的温热,雪麒麟试着想象那样的情境,没由来的窝心感随之柔和地洋溢于心。
“确实不错。”女孩说。
“对吧?”
“嗯。”
有人陪伴真好,雪麒麟想着笑着,往背后的少女靠得更紧一些。半藏身于树荫下的夏雪看见这副光景,也浅笑了出来。
“真没趣,看来是用不着我操心了。”
夏雪笑着抱怨,转身就往客栈方向走去。
结果没走几步,她的视线便捕捉到那挑灯的少女身影藏在了另一个角落。对方也注意到夏雪发现了自己,视线转了过来作短暂停留。
那对灰色的眼瞳里透着淡淡的明悟。
***
父女两人一路向北。
他们并没有目的地,只是不断往北行进,不知道自己最终会抵达何处,漫无目的,宛如失去家乡而陷于彷惶的迷途者。
“呀!”
客栈里,一名路人不小心撞到坐在角落里的齐绮琪。那名路人虽然道歉,但依然遭到坐在少女对面的黑袍男人冷冷瞪视。
那眼神让人很不舒服,充满疯狂的杀意。
在路人看不见的地方,男人的手甚至已经握上了斜靠在桌子脚上的长剑,随时都有可能拔出。
抢在那之前,齐绮琪连忙仰头迎向路人,笑着说:
“我没事的,请不要在意。”
她同时作出“你赶快离开!”的暗示。
路人没有予以理会。
他刚才并没有注意到齐绮琪的美貌,但现在注意到了,显然又成为了一个被慑住的男人,无法移开目光。
等到少女突然惊呼一声“不要!”将他猛地推离原本的位置后,他才终于回过神来。还没有意识到发生到什么的他,下意识想要破口大骂。
最终是那把剑尖已经深陷进地板中的长剑堵住了他的嘴巴。
他后知后觉地察觉到自己刚才被那名黑袍黑人给砍了,而正是少女及时推开了自己才免于横祸。
他艰难地吞了吞口水,后怕让他额上冒出冷汗。
“发生什么了?”
“砍人了耶!”
“那姑娘长得很漂亮呀!是被调戏了吧?旁边是他的谁呀?”
客栈传来交头接耳的议论声。
人们的视线都一下子集中到这边,竟然还津津有味对当下的情况作出猜测,不过他们也害怕被波及,所以不约而同稍微退开了一段距离。
店家一脸苦恼。
可以看见掌柜不断暗示伙计上前劝架,而后者宁死不屈,无论如何都不想上前。
齐绮琪感到事情要不妙了,她掏出银子放在桌子上,躬身朝大众道歉说:“对不起,打扰各位了。”便强拉住齐一心离开。
刚走出客栈,她又忽然转身回来,尴尬地笑对四周的视线,拿起自己遗留下来的“剑”之后转头就跑。
她的背影稍显狼狈。
离开客栈,不停地走到小镇的边缘,左右张望确定没有惊动官差后,齐绮琪猛拍胸脯松了口气。
“爹爹,不准胡乱动剑砍人啊……这可是大庭广众,要是惊动官差怎么办呢?”
看着站在自己身后的男人,齐绮琪呵斥出声。刚才要是不是自己反应快,那位无心的路人早就身首异处了。
齐一心刚才那一剑是认真的。
“可是那个人想袭击你……”
齐一心挠着脑袋说,眸子里一度涌现的杀意已经全消。在齐绮琪身边,他似乎安定得多了,但那是只针对于周围没有其他武者的情况下。
大概那是因为他有一种“武者对自己威胁大得多”的判断吧。
这几天路上,齐一心已经伤了不少路过的无辜武者,幸好他所选择的道路一般都是荒无人烟,又有齐绮琪的压抑,勉强算是没有闹出人命。
但那已经到极限了。
齐绮琪没有把握控制住这个随时会失控的男人。
而男人没有一丝自觉,任凭齐绮琪再三教导都理解不了,他就像个蠢孩子般教而不善。
“……真是的。”
齐绮琪揉了揉额角,那里积累起来的疲倦让她一阵头痛。
不经意地,目光落在自己手中的剑上,那熟悉无比的天离不知为何看起来总是怪怪的。
有种不协调感。
但她再三思索后也没有看出不妥之处,便将这种感觉归为错觉处理。
“……琪儿,你累了吗?”
见到齐绮琪倏地恍惚失神,齐一心略为忧心地开口询问。
还不是怪你!齐绮琪气不打一处来,但思及自己发脾气现况也不会有所改善,于是只好闷在心里。
“爹爹,早几天的伤你还没好,你不要再闹出什么事情来……要是惊动官差还好,镇国卫介入事情就麻烦了。”
齐绮琪叹声指出。
结果,齐一心神色转冷,不容置疑地宣告:
“那就杀了他们,我不会让他们伤害你的。”
齐绮琪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感动了。
父亲说一定会保护好自己确实令她高兴无比,但是那压根无理可循、横不讲理地攻击靠近自己的人们的行动准则也实在叫人困扰非常。
“请不要这样,他们都是无辜的。”
“不,他们都想害你。”
齐一心摇头,坚定口吻。
“他们没有想害我!”
齐绮琪薄怒地喊出声来。
她不想齐一心伤害无辜的人,也不想无辜的人受到伤害。
“爹爹,你早阵子才受了伤。”
齐绮琪的气焰瞬间消退,回想起那天醒来时所看见父亲的狼狈模样。她其实已经知道是谁伤的他了,但是不想承认,也不想面对。
“我不想你再受伤了。”
齐绮琪的眸子由明转黯,脸上染满了难过的色彩,呢喃般低语。
“──我不想你再突然在我面前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