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知后觉地,水云儿也回想起自己刚才的失言,渐渐瞪大了眼睛伸手遮住了嘴巴。
但是覆水已难收。
“对不起,我……”
水云儿欲言又止,找不到合适的措辞,而雪麒麟只是苦笑地摇头。
紧接下来,两人之间无言以对,沉默趁虚而入,转眼就填满了她们之间。
雪麒麟不喜欢这种气氛,觉得尴尬,想要找些话题稍微缓解一下,但是任凭她怎么思索也找不到合适的话题。
真笨啊,雪麒麟!她恨不得给自己一拳。
最后打破沉默的,是那一声吱呀。
有人开门。
屋内两人立即往门口方向看去,只见端着饭菜的夏雪走了进来。
“雪麒麟,吃饭了。”
可能是因为不习惯侍候他人吧,她似乎颇有怨气,“碰”的一声将放有饭菜的托盘半摔在桌子上。
托盘上放有家常的饭菜,也不知道是夏雪亲自下的厨抑或是老板娘的杰作。
夏雪忽地“嗯?”了一声,往这边看过来。她的目光在雪麒麟身上短暂停留后,对上了水云儿带着一些苦涩的眼神。
“嘿,我就奇怪刚才雪麒麟一个人在说些什么,我还以为她终于发疯了来着,原来是你醒了哪。”
一如既往带着挖苦的语气,但却透露着小许难以捕捉的庆幸,夏雪为了水云儿的醒来感到心安,而善于察言观色的水云儿自然体会到。
“等等!我好端端干嘛发疯!”雪麒麟提出严正抗议。
“谁知道,毕竟你奇奇怪怪的。”
夏雪耸了耸肩,端出“你怎么反问我”的神色。雪麒麟气得直跳脚,连跺了几下地。
“什么!我瞧你还乖张得很呢!”
夏雪不再理她,将碗筷摆好。气在头上却被无视的感觉令人郁闷,雪麒麟快要被气得脑袋冒烟了。
看着这两人的打闹,水云儿忍俊不禁。
本来沉重起来的气氛也因此解冻。
“我让人再给你煮碗粥吧?”夏雪竟主动提议,“我瞧你刚醒来也没有什么胃口。”
对于她难得的体贴,雪麒麟惊得下巴都快要碰着地面,目瞪口呆的表情惹得夏雪不善的瞪视。
水云儿大概也所惊讶,愣了一会儿后才笑着说“拜托夏姐姐了”。
“对了。”刚打开房门的夏雪突然想起一件事,回望过来询问雪麒麟说,“白泽前辈怎么办?”
“那家伙又缩在房间里看书了咩?”
“谁知道。”夏雪懒洋洋地说,“我一整天都没有看见她了。”
她一边绕着发丝,一边若有暗示地瞥着雪麒麟,摆明是要把与白泽交流的任务推塞给后者了。
雪麒麟百般无奈地叹出口气:
“我去叫她吧。”
她嘿哟一声跳下椅子,低眼看向仍躺在床上的水云儿。
“小云啊,你再休息一会儿,我离开一下哦。”
“嗯。”
水云儿乖巧地点头,并不排斥雪麒麟那哄孩子似的语气。好像有点看不下去两人的互动似的,站在门口前的夏雪翻了翻白眼。
**
雪麒麟敲响了白泽的房门。
客栈由于先前的战斗损毁严重,只剩下为数不多的房间可以出租使用。
受限于此,身为病人的水云儿自然独占一间,而夏雪也租下了另外一间房子,反倒是雪麒麟和白泽就要共用一间了。这都要怪夏雪不愿意和她睡一间房。
理所当然地,她们的关系还没亲密到可以同床共枕,雪麒麟非常绅士地──实际是在白泽无言地瞪视──将唯一的床位让给了白泽,而自己只好在椅子上坐着睡。
但最让她不满的,莫过于回房还要敲门这一件事。
“门没锁。”
──白泽那高高在上的态度也很让人生气就是了。
雪麒麟强忍着心中的不满,重哼出鼻音将门推开。房子里,白泽正坐在桌子旁不知道在做什么。她手上并没有拿着书本在阅读,更像是在沉思什么。
“吃饭了。”
雪麒麟撇着嘴巴敲响门框,没有走进屋里。
“我有话跟你说。”
白泽瞥了雪麒麟一眼,示意她先进来再说。雪麒麟眉毛一抖,走了进来,结果就在她转身要把门关上时,白泽又忽然站起身。
“算了,边吃边说吧。”
“……你究竟要怎样?你是哪里来的品种呀?”
白泽的临时转意叫雪麒麟重重地垮下肩膀,连吐糟都变得有气无力的。她怀疑是不是聪明人都是一些喜欢故弄玄虚的怪胎。
回到水云儿的房间时,夏雪已经张罗好水云儿的白粥,午饭随时都可以开始。
虽然觉得水云儿坐在床上吃饭也无伤大雅,但是在她一再坚持下,雪麒麟还是扶她下了床,来到桌子旁落座。
在众人拿起餐具,准备动筷的前一刻,白泽又不按套路出牌了。
“──你们准备怎么办?”
雪麒麟、水云儿和夏雪同时止住动作,抬目看向白泽。她们先后理解了对方话中所指的是齐一心的事情。
放下筷子,雪麒麟烦恼地长吁了口气。
她早就直觉事情不单纯了,本来已经死去的齐一心突然再度现身,还袭击了天璇宫,拐走了齐绮琪。
如果他正常的话,肯定不会做出这种事。
除此之外,还有那剑灵也不同寻常,毫无疑问已经很接近器灵的完全体了,然而剑冢里的剑并没有多少具备这种“灵性”,像天玑这种是非常罕有的特例。
“哼,看来你已经知道事情并不简单了。”
白泽转以审视的目光定定地盯着雪麒麟瞧。雪麒麟以沉默宣告肯定,然后反问:
“你知道些什么吗?”
“该知道的都知道。”
白泽的口头蝉又冒了出来,看来是真的知道了某些情报。
“……和玉耀有关?”
如果齐一心真的早已在过去身死某处,那么能够让他重现世间的,大概就只有驾驭森罗万象的法术了,而有能力办到此事的人选也唯有玉耀一人。
同时地,也不能排除“机关术”涉事的嫌疑。
虽然机关术也有“械鬼”这种非人的存在,但也绝非是“起死回生”的方法。械鬼的灵性很可能是源自于生前之人,也有可能是从他处移植──就像寄宿在宝石之中的天玑一样──一切都是建基于灵性未散的前提下。
人在死去的瞬间开始算起,灵性按理来说会在七天完全散尽,所以才会有“头七”之说。
如果齐一心的再现有关于机关术,那就意味着他死后就被墨未央所捕获。
──还是说,仍有不知道的“灵者”在作怪?不是术者,也非机关师,更非武者……
雪麒麟越想越混乱,觉得脑海都快要堵住了。
彷佛看透了她的思想般,白泽说出了自己的猜测:
“墨、道两家应该都涉及其中啊……”她补上一句嘲弄,“以你的脑袋来说,能够联想到玉耀身上已经算不错了。”
“你说……玉耀和墨未央?”
雪麒麟忽视白泽的后半句,径直睁大眼睛追问。坐在一旁的水云儿和夏雪没有插嘴,但仍对望了一眼以示自己的震惊。
“恐怕是利用了残余的思念吧。”
白泽说出让人后背一寒的话。
雪麒麟听了先是一呆,随即眯起眼睛,锐利了目光。
“所以才会弄得像疯子一样?”她的声音骤冷。
心里有怒气满溢而出,体里灵气循环受之影响而加速,导致她吐出的白色气息里夹杂了苍雷电屑。
只要对世界抱有眷恋,部分灵性就会残留下来。
就像洛青的情况一样,齐一心灵魂的一部分可能是因为无法舍弃现世而徘徊不散,没想到最终遭到玉耀和墨未央的利用,成为了不分敌我胡乱袭击他人的人偶。
他残存的思念或许有关于齐绮琪。
如此一来,他不对齐绮琪动手的原因也能够大概理解了。
但将这些都撇去不提,人们逝去所剩下的唯一念想被人有目的地利用,这种行为实在是太令人反感和恶劣。
那是一种侮辱、践踏。
思及此处,雪麒麟忍不住大吼一声:“可恶!”猛拍桌子。若非夏雪和水云儿连忙按住翘起的另一端,桌子肯定早就翻落了。
“墨未央利用机关术重构容器──也就是身体的部分,而玉耀则用术式去补全灵性,最终使到逝去者重返世间。”
白泽不为所动地继续说下去。
“他们这么做有什么好处?”
深呼吸一下以平缓翻滚的情感,但雪麒麟的语气仍显冰冷,连带望向白泽的目光也颇为刺人。
“有什么好处?哼,你问了个无聊的问题啊……”
“‘起死回生’本来就是神明的领域了,你说以非神之身完成神之创举有什么好处?那本来就是一种……超越。你和我都应该很明白,那是‘极致的追求’之一。”
如果逝去之物能够挽回,那么生和死就失去意义,整个世界的格局和价值都会因而改变。
姑且不论他们有没有思及往后的事情,但仅仅是完成“起死回生”之举,就已经具备无可比拟的超然意义。
不过,那也是终极的禁忌之一。
因为这个世界所有价值、伦理、意义以及思想都是建基于“生和死”这个大循环和大因果之上,所以才会有“生并不比死来得重要”这一句话。
而等到人掌握了“起死回生”的技术,只有生具备意义,而死亡不再的时候,整个循环就会遭到破坏,最终引起一连串无法预料的动荡和后果。
那将会是毁灭性的。
自古以来尝试者无数,但无一成功,雪麒麟也不认为墨未央和玉耀能够成功。如果他们能够成功行之,齐一心就不会是这种行尸走肉的状态了,一系列的事情很可能也不会发生。
但是,这不意味着失败比成功值得庆幸,因为两者同样地恶劣。雪麒麟才会怒不可竭至无法压抑情绪,一度差点掀翻桌子原因也恰恰在此。
“你再生气也没用。况且,那真的是错的吗?”
白泽像是在质疑雪麒麟的价值观般,眯细双眼淡淡地反问。
“你在说……什么?”
雪麒麟难以置信,哑然地看向白泽。
“多亏了这些不惮讳禁忌,只顾着向目标前行的求道者,我们才拥有了现在的一切。法术在最初也被视为禁术,被打上禁忌的标签,不是吗?武者在很久以前也被视为投靠鬼神的异端,不是吗?”
白泽理所当然地说,雪麒麟被问得一阵语塞。
“也有分能够接受和不能接受的吧?”
女孩皱着眉头回答,可以感觉得到她已是在强压怒力的状态。
“明明两者的本质是一样的,而你却要分而论之。”
白泽无奈地扬起眉头与嘴角。
“不可理喻!”雪麒麟口吻激昂,“两者带来的结果不一样!”
“只是程度的问题。”白泽摆出“你才是不可理喻”的态度,咄咄逼人地向雪麒麟丢出一个新的问题,“而且你就没有想过吗?”
“……想过什么?”
雪麒麟气焰顿消。
她理应察觉到前面有个大坑等着自己跳进去,但还是忍不住作出反问。
像是看见猎物掉进了自己的陷阱之中般,白泽以单边袖子遮住了嘴巴,不带感情地盯视雪麒麟。
“如果有你珍视的人不幸死亡,你就没想过将他复活吗?”
这个问题像极在墓里传来般。
雪麒麟的心跳瞬间快了半拍,然后紧紧地揪住,僵住了那张充斥灵气的小脸。
“……我没有。”
“那,”白泽平静的语调里暗藏杀机,“洛青怎么说?”
“──我!”
雪麒麟本能地抬头,猛然站起身来,脸上却尽是难堪的茫然。她几度开口都说不出反驳的话语,露出逼至绝境的表情。
“……我只是打算之后再处理而已。”
最终,只能毫无气势地挤出这句辩解,那语气不能令人信服。
如此低语后雪麒麟便神情恍惚地转身。
大袖翻飞,她推开房门快步走了出去,那小小的背影像是在逃避某个问题似的。由于事发突然,水云儿和夏雪都错过了叫住她的机会。
“小师父!”
慢了半拍地,水云儿撑住桌子,不稳地站起追了过去。哪怕身体还没恢复,她也没有缓下脚步。
接着,她停在了门前,面无表情半侧过脸来。
“白泽前辈,我不知道你有什么企图,然而你要是敢伤害小师父,我死都不会放过你的。”
罕见地用上极为冷冰,拒之于千里外的态度,水云儿不容置疑地作出警告。
白泽不作回应。
水云儿也不打算等她的承诺,穿着单薄的衣棠就消失在门外,却仍然周到地把门关上。
房间剩下的两人沉默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