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麒麟用食指戳着太阳穴想了一会儿,觉得该交代的也交代了。她拍了拍手掌,暗示着交谈结束。
“好了,就这样吧。”她再度看向叶震,“你还有什么要跟我说的吗?”
叶震摇头示意没有,然后躬身作揖,凝重地说道:
“祝小师祖武运昌隆。”
雪麒麟哭笑不得。
“别吧,我又不是上战场。”
“……”叶震不知道怎么回应。
“那我走咯。”
雪麒麟摆了摆手向他道别,往朝雪楼走去。她要回房准备一下,然后就立即出发追上先行一步的夏雪和水云儿。
“难为小师祖了……”
叶震目送着她的离开,幽幽地长吁口气。
直至她的身影消失在视野里,他才转身走进正殿,继续善后的工作。
***
“……”
才离开朝雪楼就看见白泽背着包袱等在门前,雪麒麟百般无奈地望着她。
“有什么问题吗?”
阖起手上翻阅着的书本放回包袱里,白泽目中无人地反问了一句,拿起靠在门旁墙上的长柄灯笼。
“我还以为刚才生气了呢。”
雪麒麟是指在洛青墓前,白泽貌似相当不高兴地离开的事情。
白泽毫不掩饰自己的不快,哼声说道:
“真是狭隘的想法啊。”
她讲话有时真的很让人生气耶!雪麒麟赏了对方一记白眼。
“所以呢?你其实是回去收拾行李?”
雪麒麟望向白泽背后的包袱。她的包袱跟雪麒麟的差不多大小,看起来里面只放有必须的东西。白泽似乎并不同于一般女性,喜欢塞一堆有的没的进去包袱。
“我说过,我必须就近观察你,如实记载在‘传’之中。”
雪麒麟用尾指挖了挖耳朵:“我听过很多次了。”
虽然觉得带着个拖油瓶会行动不便,但是如果不让她跟着,她铁定不会同意。白泽这个人意外地倔强。而且雪麒麟可不想她在自己的‘传’上以胡说八道的方式报复自己。
“总之随便你吧。”
雪麒麟懒得计较了,白泽不置可否地沉默。
“我得先去把‘护界符’交给小震,然后再去铸剑房一趟。你呢?你也要跟来?”
雪麒麟才问完,白泽便不快地“啧”了一声。
“我还没有不中用到几步路都走不了。”
总觉得这家伙有微妙的误解呀!雪麒麟暗叹口气。
“那就走吧。”
姑且招呼一声,雪麒麟也不再理会白泽,自顾自地就走了。
她先去中峰广场大殿那边找到叶震,把护界符交给了他,亲眼看着他收进怀里,并叮咛直到自己回来前都要时刻配戴,并得到他郑重地答应后,才始告罢休,转往铸剑房走去。
“天师府的术式。”
离开正殿,白泽突然开口:
“我一直很好奇,你跟天师府有什么关系?雪麒麟。”
想了想,才意识到白泽所说那一句“天师府的术式”是指护界符,雪麒麟有点困扰地挠起脑袋来。
“嗯……很复杂的关系吧。”她含糊其词地回答说。
白泽对此感到些许不满,但也没有多问,用那对如猫般慵懒的眸子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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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间二、人们的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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负着双手屹立着的墨未央面有难色地眺望着远处的天璇宫。
“如此一来,事情好像闹大了啊……”
这是位于洛天镇郊外的一处小林边缘。
靠近一条小溪,四周不算开阔,但勉强能够将天璇山的北峰纳入眼里,如果目力过人,甚至可以看见剑冢部分的轮廓。
在他身后,有残留下来的营火遗骸。
墨乐乐坐在横亘在营火旁边的半截树干上。
那树干的断面看起来相当崭新,渗出的树汁还未完干透,显然是刚被砍下来没多久,而将之砍断的,恐怕是那一柄横倒在女孩并列大腿上的巨大斧戟。
一些瓶瓶罐罐整齐地摆放在旁边的树干空位上,用来收纳的武器,棺材似的墨箱则是竖立在女孩的背后,兼作了椅背的功能。
女孩似乎正在保养着自己惯用的、爱用的机关兵器。
斧戟的部分外装已经卸去,坦露出里面复杂而精妙的灵性回路和金属结构,她拿起其中一瓶东西,滴了些许油似的液体进去,然后拿金属小棍涂抹均匀。
这把斧戟用了大量墨色重金制成,斧戟的刃面部分尤其坚固,尽管经历了大大小小的战斗,锋刃处仍然闪动着夺目的寒芒,看不见一丝缺口。
“唉,事到如今再说这些有什么用呢?师匠。”
墨乐乐叹了口气,用布抹抵自己手指上的残留油污,瞥向背朝自己的男人。
“乐乐啊,吾现在需要的是安慰,而不是斥责或牢骚啊……”
垮下肩膀与脸孔,墨未央颇为憔悴地揉了揉额角。
他心力交疲的原因并非源自那个男人胡乱行动,不听指挥的原因,也绝不是玉耀行动莫名,而是纯粹露宿在外,他没有得到很好的休息之故。
有些事情无论再多久都是习惯不了。
另一方面,他的身体基本都是由机关支撑。
这副身体的强度比同等的其他存在要高,但同时也需要更多的灵气以作支撑。
这种等价交换几乎是不可以忽视的,遑论他还要支撑着身为械鬼的墨乐乐大部分所需。
“我早就提醒过师匠你,不要跟那神神兮兮的疯婆子合作对不对?”
墨乐乐冷冷地斥责着墨未央的不是,目光却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双手也只顾着进行武器的保养工作。
套裹着她肥瘦得宜双腿的红色过膝袜衬得那柄斧戟更黑更沉。
“你没听,一意孤行,不仅耗费大量了资金,最终出来的东西还打伤了不少弟子偷走出来,现在更是闹得一团糟,这难道不是您的责任吗?”
面对自己弟子的指责,墨未央哑口无言。
确实如她所言般,一切都源于玉耀找上门提出的那一次合作。
他当时就知道这件事本身伴随着巨大的风险。作为第一次的尝试,没有人知道会不会成功,最后会制作出什么样的怪物。
就结果而言,这次试验只算成功了一半。
他们还是没能完全成功,制作出残缺的亡灵,而这个亡灵更是仅仅凭着生前的遗憾和执念擅自、胡乱行动,脱离了墨未央的掌握。
“吾可是机关师啊,乐乐……在一个肌饿的人面前放上食物,谁又能将之推开呢?”
尽管早就有承受如此沉重恶果的心理准备,但是如果能够成功的话,这将是一次史无前例的创举。
他明白复兴墨家机关术才是重中之重。
问题在于他本身还是一名机关师,追求机关术的更高境界已经是一种本能了。
──借由机关术和法术使逝去的人们起死回生。
身为机关师的他根本就抗拒不了这种诱惑,而墨乐乐大概也是可以理解这个关键。
“不过,敢叫玉耀做疯婆子的,乐乐也很大胆了啊……”
“我只是陈述事实而已。”
墨乐乐不冷不热地应了一声,全然没有任何玉耀会向自己计较的忌讳。
紧接着,她叹了口气:
“这个暂且放在一旁不提,但是师匠不觉得奇怪吗?他究竟是怎么逃出来的。”
齐一心被重重束缚着特制的牢笼之中,深藏在墨家暂时根据地的深处,又有大量机关师严加看管,可以说是插翅难飞才是。
然而,那个男人却依然挣脱了枷锁,重创了他们的根据地。
他究竟是怎么逃出来的?墨乐乐至今仍然百思不得其解。
“大概是玉耀干的好事吧。”
墨未央随口应道,用上了“这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口吻。墨乐乐听了无法维持表情的平静,几乎把眼睛瞪得斗般大。
“什么?那个神棍?”
她还是第一次听说。
在之前,她好几次询问过墨未央相同的问题,但每次都只得到顾左右而言他的答案。她觉得自己师匠对此有所保留,但没想到真相会是这样子。
“是啊。”
墨未央平稳地答道,一副不太在意的样子。
“师匠,你这是没所谓的意思吗?我们这次损失相当惨重。你知道我们究竟投入了多少资金吗?”
墨乐乐接着沉声说了一个数字──一个天文数字。
“吾自然心疼,但是汝也说‘事到如今’了,吾再继续纠结在意下去又有什么意义呢?”
墨未央颇为认真地说出自己的想法。
在问题仍未解决的现在追究责任也是于事无补,重要的是该如何解决当下的问题,如此理解的墨乐乐一时无言以对。
把自己的麻花辫绕到胸前,墨乐乐皱起了眉头。
“我不懂。”
“有什么不好懂的地方吗……”
墨未央看似很无奈,半侧头望过来。
“我是指玉耀的动机,我不明白她这个人的行动准则──可以说是完全搞不懂。她把实验体放出来又有什么意义?”
“吾记得,汝评价玉耀为‘神棍’,觉得她神神兮兮的,不是吗?”
“是这样没错……”
觉得这会是一个陷阱,墨乐乐警诫地盯着男人瞧。果不其然,墨未央是用嘲弄的语气说出这一句话:
“既然如此,吾怎么会知道她的动机呢?”
对这个回答感到不满,墨乐乐把眉头皱得更深了。墨未央却似无所觉般再次把视线扭向正面,从墨乐乐的身上移开。
“本来玉耀看的世界,和吾等就有根本性的不同。”
墨未央已非第一次提到过这一点。
然而,墨乐乐仍无法很好地理解其中的意味,她不明白玉耀所看见的事物和自己的有什么决定性的差异。
在那名为“玉目之瞳”的眼里,能够看见不仅止于灵气的流向。
但那真的等同于预视未来的意思吗?墨乐乐思考半晌,没有得到任何结论。
“其实想太多也是枉然。对于玉耀而言,这样子的行动必定有其意义。可能把那个男人放走了,会导致某些必然的结果,而这种结果是对吾等──不,对她是有利的,是她所期望的。”
毕竟人都是自私的啊,墨未央补上一声叹息。
“但不一定对我们有利,是吗?”
“按照现阶段的情况,吾与汝除了四处奔波外,得到了什么的益处了吗?”
“没有。”墨乐乐神色厌烦。
这桩意外几乎打乱了他们的全盘计划。
话说回来,如果墨未央所言属实,墨乐乐又有一个问题不明白了。
“既然师匠知道放任他在外面胡来是不利大局的,为什么迟迟不作出行动?”
追踪逃脱的实验体一段不短的时间,但是两人却只抱持观望的态度,墨未央并不下令墨乐乐抓回对方。
墨未央勾起嘴角,理所当然地回答:
“因为吾也想知道最后会招致何种恶果。”
看见墨乐乐一副不能接受的样子,墨未央无奈一笑。
“吾跟汝一样好奇,好奇玉耀的动机。就算这不具备应有的‘效率’,但是如果能够就此搞清楚玉耀的想法。如此一来,吾等在之后就能更好地去应付她、揣测她,这会为吾等省去很多的麻烦。”
墨乐乐想了一会儿,认为自己师匠所说的并无没有道理。
玉耀一直游离于几大势力之外,既不归属武家,与皇家也只是合作关系,立场暧昧不清,所以一旦搞清楚她的目的,接下来己方的行动就能有所顾及,以免不必要的冲突发生。
“师匠,如果是这样我们不应该先跟上去吗?我们还留在这里一直看,其实只是在浪费时间吧?”
“乐乐真敏锐啊……”
墨未央无精打采地耸了耸肩,完全没有赞许墨乐乐的诚意。
“影子不是跟了上去了吗?彼女的追踪能力堪称天下之最了,吾等不必担心跟丢。”
他眯起眼睛来,焦点一下子变得锐利。
“吾此刻更重视雪麒麟的反应。”
“师匠总是喜欢招惹雪前辈,这是为什么呢?”墨乐乐脸上染满了不解之色,“我们这次的目的并不在雪前辈身上才对,我认为并没有必要观察她的反应才是。”
“确实是这样。”
墨未央坦然承认,但随即又竖起一根手指:
“但是,汝却忽略了一点,雪麒麟已经被牵扯进来了。哪怕这并非吾等所愿,但是玉耀或许早就有所预料,说不定她的目的正是放在了雪麒麟身上也不为奇。既然如此,吾等也不妨混水摸鱼一番。”
墨乐乐眨了眨眼睛,几秒后才恢复焦点。
“师匠希望借此机会算计雪麒麟一番?”她的声音里透着敬佩。
“正是如此。”
墨未央露出奸诈的笑容。
像是已经没有疑问般,墨乐乐不再言语,反而若有所思地止住手中保养斧戟的动作。
墨未央继续眺望着远处高耸入云的天璇宫。
如此这般过了大概一刻钟,墨乐乐才回神过来,熟练地把斧戟的外装结构装嵌回去。紧接下来,她将斧戟收回墨箱之中,起身走到小溪边缘,脱下袜子和鞋子,赤裸双足浸了进去。
两圈波纹扩散。
溪水凉凉的,墨乐乐无言地凝视着倒映在水镜上的自己。
“师匠,为什么人总是抵受不住起死回生的诱惑呢?”
“嗯?”
墨未央诧异地侧头俯视少女。
“……汝问的问题总是很尖锐啊。”
墨乐乐拨动溪水,泛起的涟漪扭曲了她的倒映,而长长的麻花辫则因为主人的动作而滑落,末端浮在水面之上一阵起伏。
“我只是不明白而已。”
“因为有些人、有些事情是绝不能忘记的,只想要一心将之紧紧地握在手里。”
墨乐乐思考了一下这句话背后的意思,最后还是没有搞懂。
不过,她想如果自己的师匠有朝一天离开自己,而自己又手握唤回他的方法,自己很可能会毫不犹豫地使用吧。
就在墨乐乐为着自己竟然会有这种想法而惊讶之际,墨未央像是想起了什么般,双眼倏地亮了起来。
“──看来吾应该也给那位写封信了。”
他口中的“那位”是谁呢?墨乐乐一如既往地搞不懂自己的师匠。
但是,这次她没有开口询问究竟,继续拨弄出一圈又一圈的水波,感受着时间的流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