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面的‘灵性回路’暂时还不知道具体有着什么作用,需要小师祖回来研究一番。不过,仅是结构就已经超出我所掌有的技术了。说真的,我还差点以为这是什么奇迹呢!”
说到这里,她表情由晴转黯。
“如果墨未央不是敌人,我还真想好好向他讨教一番……”
“这个……”
齐绮琪一时语塞。
她虽然想要稍微安慰一下李婉婷,但在此同时,她更担心自己这位视机关术如命的李姐姐会不会因此而投敌。
“放心,那‘界线’我还是很清楚的。”
李婉婷偶尔敏锐得可怕,就像是现在看穿了齐绮琪的想法一样。
对于自己有一瞬间怀疑自己师姐的立场,齐绮琪不禁面红耳赤,弱弱地道了个歉。
“哎呀,我的琪儿干嘛突然见外起来啦?”
李婉婷毫不在意地露出爽快地笑容,揉乱了齐绮琪的发形。红眸少女立即抗议地喊出声来,按住自己的头顶以作保护,惹得她笑得更欢了。
然后──
“哎,琪儿,你说这样子的技术真的不应该存在吗?”
笑容突然僵住,李婉婷抛出了这个问题。
“咦?”齐绮琪眨眨眼睛,眸里映出李婉婷有点茫然的眼神,“为什么要问这个呢?”
李婉婷脸上浮现有些戏谵的笑容,其中也混杂着一丝疲倦。
“墨家制作的机关兵器威力太大了……你应该也亲身体会过了吧?我没有在现场,不知道具体有多大的威力,但仅仅是看了里面的构造,我就不寒而颤了。我竟然在想,这东西不应该存在的。”
一个热爱机关术的人竟然会在机关兵器面前感到寒颤。
其中的感情矛盾和纠结,齐绮琪自认为无法有所体会,但却也能想象中那绝不是可以一笑置之的事。
“我想,工具的好坏全在人的身上。一把剑是无法杀人的,只有人才可以杀人。”
齐绮琪花了些许时间凑拚措辞,尝试稍微开解对方,结果李婉婷听完却摇了摇头:
“但是,一把剑从桌子上掉落,还是可以伤到人的。”
“这个……”齐绮琪支吾了半晌,“那只能是意外啊……”
“问题是机关兵器不是剑,它发生意外时,会造成的破坏也会大得多。”
面对李婉婷尖锐的说法,齐绮琪沉默了。
“对…”
李婉婷轻抚着自己的左胸,揪紧了覆在表面的衣服布料,脸上是有些自嘲又难看的模糊笑容,揉合着悲伤、质疑、悔恨和苦涩。
“可能是不应该存在的……”
总是能够在自己路上勇往直前,却突然茫然驻足,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前行,也不知道自己一路走在的道路是否正确。
李婉婷脸上的表情,大概就是在诉说着这样子的一件事。
叫人难过的事情。
气氛渐渐变得压抑,空气像是凝固了一样,齐绮琪却在一阵欲言又止后,还是挤不出任何安慰之语。好几次张开了唇,她都吐不出一个字。
随便对别人前行的道路加以评价是其极不负责任的事。
齐绮琪不知道在路的尽头有没有李婉婷所寻求之物,如果告诉对方:“你走错了!”使到对方与之错过,这样子的责任她负担不起。
此时此刻,她只能深深地暗骂着自己的嘴笨,没有像雪麒麟一样的伶牙俐齿,没有可以开解李婉婷的智慧。
“琪儿,如果在一张白纸上,有一滴墨迹,我们还能将之称为白纸吗?同样道理,我们的左右手就算可以完美地重叠在一起,但是它们真的一模一样吗?”
李婉婷抛出叫人难以理解的问题,齐绮琪感到一头雾水。她有一瞬间以为对方是在作弄自己,但她在投射过来的视线里只捕捉到认真。
“……或许是不一样的。”齐绮琪艰难地回答说。
李婉婷大概是想笑的吧,但那个笑容真的太像哭泣时的表情了。
“──如果有一部分不再是人,那这个人看来也无法称之为人了。”
慎重而深刻的一句话。
齐绮琪久久都无法言语,心里沉重万分,一如有某种沉甸甸的东西突然重压在那上面一样。
只是,她不明白为什么李婉婷会言及这些莫名奇妙的话题。
而等她意识到必须问清楚的时候,李婉婷却已经离座,说着“好,今天也要好好工作了!”走出了工房。
她离开的背影透露着不想再多谈的意思。
嗯,齐绮琪错过了机会。
红眸少女像是要埋进椅子中般紧靠椅背,在空无一人的工房里疲倦地吐出一口叹息。
***
那个晚上齐绮琪又梦见了父亲。
她在距离破晓还有一段不短时间时醒来,眼角挂住晶莹的泪珠。不知怎的,理应已经沉寂下来的感情和思念,在这几天又再冒出来扰攘着她的悲伤。
齐绮琪有点心神不宁,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
“我这是怎么了……”
难道自己真的不中用至此,没有麒麟连拥抱一个平稳的晚上也做不到?她有些烦躁地自床上坐起身来,深恨着自己的不争气。
脑袋越来越沉。
她下床推开半阖窗户,夜风从外吹拂进来。她按着因而撩乱的侧发,视野尽头出现了被云层所缠的北峰──剑冢所在之处。
──“那里有些奇怪的动静。”
昨天白泽的提醒又再跃出。
就算经过昨天的查探,得到了“没有任何异常的结果”,齐绮琪心里的某个角落仍然无法释然。具体原因尚且不清楚,仅仅是一种感觉。
齐绮琪知道这很可能只是自己杞人忧天。
接下来的事情几乎都是鬼使神差的──或许说,顺理成章。她回到床上辗转反侧了好一会儿都没能重新入睡,索性起床坐着,视线不意地再度望向窗外。
“──琪儿。”
恍惚间,那一声呼喊被风送了进来。
谁的声音?齐绮琪瞪大了眼睛,四顾茫然。她没有看见呼喊自己之人,但残留在耳中的余谱是如此地不容忽视。
而且,那是她熟悉的声音,是深刻在灵魂里的呼唤。
“……在哪里?”
齐绮琪的视线像是被勾住似的落到了剑冢。她冥冥中觉得声音就是从哪里传来的,尽管那不太可能,她却无法移开视线。
是谁?
是谁在呼唤我?
是谁在以如此熟悉而难忘的嗓音在呼唤我?
脑海里堆满了疑问,又昏又沉,思绪一片混乱,齐绮琪用力按住太阳穴,却没有取得很好的效果。
她彷佛闻到了神秘的花香。
不知不觉地,她已经换上了衣服、罩上了披风、带起了长剑,就此离开了自己的房间、自己的归处,朝着北方迈进。
等到茫然的思绪稍微清醒过来时,通往剑冢的狭道口已经填满了视野。
犹豫了好一会儿,她才抬起了腿,踏出第一步。
身为天璇宫宫主,熟知剑冢的唯一道路,她绝不会触发守护剑冢的剑阵,很快视野就开阔了起来。
她首先看见了鲜花。
“这是……什么?”
瞪大的红眸里,倒映着各式各样的鲜花。它们在月色之下盛放着,镀有一层淡淡的银辉,随风摇曳的姿态一如浮光掠影。
──剑冢的荒凉在这个晚上已然不再。
不该是这样子的模样……齐绮琪骇然无比,终于能够亲眼确定白泽所言不虚,剑冢确实有奇怪的异变发生。
那是似乎只会在夜里发生的某种诡异变化。
望着眼前的一片花海有花瓣在乘风起舞,齐绮琪无法反应。她不知道该如何去定义眼前的光景。
又是一阵强风袭来。
它吹飞了无数花瓣,斑斓的色彩乱了视野。齐绮琪举起手臂以袖遮脸,等待强风的消逝。
而待一切重新拥抱平静,那位少女的身姿映进了齐绮琪的眼中。
“你……是谁?”
这个问题脱口而出。
在不远处,那少女飘浮在一把漆黑的剑上。
那剑的剑身闪烁着极其复杂的纹路,骤看之下和雪麒麟的术式有些类似,齐绮琪一眼就认出那是她父亲的剑。
──“天玄”。
这个字眼掠过她的脑海。
但是真正冻结了齐绮琪思绪的罪魁祸首,却并非是剑的本身,而是凌空立于剑柄之上的少女。
实在是太像了。
这是齐绮琪的唯一感想。
少女穿着一身黑色的长裙,几近完美的脸容散发出压倒性的存在感,纯粹地美丽,美丽得暴力,彷佛可以辗压一切。
她有着一双鲜红的眸子。
──就像齐绮琪一样。
不仅是眸子,眉宇的相似程度,甚至连体形都相差无几,那种程度已经不是“相像”可以形容的了,齐绮琪差点以为自己其实是看见了一块镜子,对方只是镜子里自己的倒映。
如果站在她面前的不是齐绮琪本人而是其他人的话,那个人十之八九都会将对方错认成为齐绮琪吧。
只是,齐绮琪就在这里。
除非是疯子,否则没有多少人会把他人错认成自己,齐绮琪知道眼前的少女并非是自己,而是一个与自己在外貌上极其相似的某个存在。
会是她在呼唤自己吗?不对……那并非女性的声音……
意识到这一点时,少女也恰好抬起视线首次朝向齐绮琪。
她空洞的眸子蓦地亮了起来。
鲜红得刺目。
但是,那视线只停留在齐绮琪身上短短几秒,接着就不感兴趣般移开,越过了她投往她身后。
“您终于来了。”
浮在剑上的少女笑了起来,一如夏花盛放。
“……”
齐绮琪直觉身后有什么东西存在。
回头间,一个高大的黑色身影就与自己擦肩而过,鬼魅般缓缓向前迈步。齐绮琪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但残留在空气里的气息却是如此真实,对方黑袍磨擦自己肌肤的触感是如此地不容磨灭。
她无暇追究真与假。
她只看见那个身影不断朝自己父亲的遗剑不断靠近──不断靠近。他的手已经伸出,快要握住剑的把柄。
那时候她心里所衍生的感情是愤怒。
“贼子,别碰那把剑!”
几乎是本能地,齐绮琪举起手中的天离,遥指那个背影作出威吓。火焰自天离剑的剑身迸发而出,转眼之间就熊熊燃烧,如燎原星火般映亮剑冢。
无数的剑被火焰染成了薄暮之色。
紧盯着黑影的少女深深地蹙起了眉头,倩丽而凛然的身姿不容忽视。
男人只是稍微凝住了动作,最终还是握紧着长剑,在剑上的少女凝望下,缓缓地、慢慢地,却像是履行某种约定般拔出了剑。
剑上的少女如烟般消散不见。
一切都极为自然。
自然得齐绮琪难以置信。
齐绮琪不知道对方是如何无声无息地闯进剑冢的,只在乎对方身上散发着不断左右着自己心绪的强烈气息。
他是谁?齐绮琪的心跳得很快很快,都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蓦地,那个男人转过身来,朝齐绮琪伸出了宽厚的手掌,而她父亲的剑则乖巧地躺在他的手里。
兜帽下的阴影浓重,齐绮琪无法看清楚对方的脸容。在黑暗中,唯有那一对被火光映红的漆黑眸子依然清晰。
仅是如此,齐绮琪就屏住了呼吸。
她认得那对眼睛。
于是,火焰熄灭了。
剑也在那清脆声音响起的同时落地了。
齐绮琪顾不上自己的爱剑,只是双掌交叠在嘴前,瞪着晃动不己的眸子,不断地后退。
“怎么会……太荒谬了……”
那喃喃自语有如呻吟,少女脸上尽是茫然失措。
“琪儿,过来。”
黑袍披身的男人开声了。
那是足以直击灵魂,迫使眼泪流出,令人怀疑无比的嗓音。齐绮琪至死也不可能忘记的嗓音。
微风轻拂。
兜帽晃动不定,自那下面所露出的面容无可抗拒地刻进齐绮琪的眼底,避无可避。
齐绮琪又再后退一步,因为男人往前走了一步。
但是,她再也后退不了,而男人则一步一步地逼近她。她完全抵抗不了他的靠近,脑海一片空间,只有泪水绵绵不断地滑下,湿了她眼前的一切。
待反应过来时,她已经不再后退,而是往前走步。
她缓缓抬起伸出的手正渴望着对方手心的紧缠。
──那渴望胜过了她所拥有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