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流转,前知府大人的忌日如约而至。
一天的时间不足以让谢南风状态恢复。药谷的毒对他做成的伤害并非是一朝一夕可以弥补,在接下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仍需要以药物加以调理。
尽管如此,他仍然一意孤行要拜祭自己的父亲。
──被毒害而死的父亲。
所以,他今天早早就起了床,要求余瀚池作出城的准备,也不听其他人的劝告,硬是下了床。有见于青年的体力不好,最后苦劝无功的余瀚池只好让人找来背椅,准备全程背着谢南风出行。
对此,谢南风虽然心怀歉意,却无法作出让步。
那毕竟才是他重返洛阳的真正目的。
另一方面,天璇宫需要负责谢南风在洛阳的安危,而冢若幽也担心谢南风的身体状况,最终也决定随行。
至于雪麒麟……
既然医馆都不开,留下来也是无聊,她自然也不介意走一趟了。
或许有些不尊重死者,但她确实抱着游山玩水的心态居多。她在想,好歹也是前知府埋骨之处,风水铁定不错。风水不错的地方风景往往都不会差。
于是,浩浩荡荡近二十人的队伍就组洛阳南门出城了。
──到达的地方与雪麒麟想象中不一样。
“不是吧……”
相当煞风景的地方,僻静得像时间都停止了一样。
荒无人烟已是基本。
这个山头称不上是“光秃秃”的,但也离那个不远了。入目之处都是杂草──丛生的杂草。难得看见的几朵花鲜花夹杂在乱草间,也是无名的路边野菊。
谢知府的墓碑就屹立在这样子的山头上。
生前既为知府,已是人上人,但死后的墓碑所在就未免太悲哀了一些。或许,能够远远眺望生前治理过的洛阳城是对他来说的唯一安慰。
清廉为官、苛正严明就剩是这个下场吗?
雪麒麟顿感唏嘘,不经意那声叹息就自樱唇间泄出。
彷佛是感受到她的所思所想,分别站在她旁边的两名少女齐绮琪和水云儿也默不作声,跟在她们后面的宫天晴则垂着脑袋不知道在想什么。
这天突然就下起细雨来,会是对这位称职知府的一种哀悼吗?斜斜撑着伞的雪麒麟伸出手,雨落在她的掌心里有点凉。
她的袖子被湿淋。
旁边的齐绮琪便蹙眉把她的手拉了回来,小声地抱怨了一句:“瞧,都湿了。”看见她们就像姐妹般的互动,水云儿掩嘴窃笑了几声,但很快就敛去。
这的确不是适合笑的场合。
站在稍远处──墓碑前──的谢南风沐浴在雨中。
墓碑上长满了杂草,显然久久没人打理。他于是拿着工具蹲下身子就开始清理,唐艺说着:“我来帮你!”也跟着动手,而冢若幽则为两个人打伞。
拜祭用品由余瀚池准备的。
这位老者似乎经历过许多了,懂得相当多的知识、习俗。拜此所赐,省下了一行人大部分功夫。
由于准备时间不足,之后还需要进行墓的转移,所以仪式基本上是一切从简。
在墓前放上一个花瓶,插上供奉用的鲜花。谢南风轻抚墓碑,温言细语地对已然逝去的父亲倾诉着不知道什么。
凭着雪麒麟的耳力自然是可以听得一清二楚,但她却没有这么做,毕竟那么做很不尊重人也很没有礼貌。
她撑着伞再稍微后退一些,退到某棵大树的阴影下,滑落的雨水滴呀滴,预兆着时间的流转,也意味着身边的一切正在迈向“逝去”。
齐绮琪她们大概能够领会其中的用意也跟着照做。
在这里她们都算得上是局外人了,就像那些守在更远处的镖师们一样。
作为哀悼,她们持续保持沉默。
拜祭仪式并没有费上多少时间,约莫只花了两刻钟左右,接下来便是交给谢南风所聘请而来的人们去开墓,把知府的尸骨挖出来了。
但在那之前,还要经过一系列的仪式。
基于对死者的尊重,冢若幽、唐艺和余瀚池也退了出来,独留谢南风以及那些负责挖墓的人在墓前。前者守望,后者工作。
“麒麟,你打算怎么办呀?”
气氛有点过于压抑,齐绮琪终于打开持续至今的沉默,轻轻地朝身旁的雪麒麟丢出这个问题。
雪麒麟“嗯?”地抬头,苍蓝色的油伞往后再倾侧些许,大量雨水沿着斜度滑落在地,粉碎。
“你指什么呀?”
“张碧落,不会那么轻易就放弃的吧?”齐绮琪鼓起一边脸颊说,“真是的,除了这件事还有什么事嘛。”
雪麒麟眸子转了一圈,“我想也是吧。”
“那么冢姑娘就有点危险了呐。”水云儿也加入话题。
听见她的言论,趴在雪麒麟肩上的黑猫就“咦咦咦──?”地叫了起来。
“冢姐姐她们怎么就危险了呀?”它不明所以地问。
“我……我想,师父姐姐是在担心张帮主可能会迁怒于冢大夫她们吧……”
宫天晴弱弱地回答了天玑的问题,畏畏缩缩的眉宇间不乏担心。齐绮琪轻嗯一声,确定了宫天晴说法的正确。
“有点麻烦了啦。我虽然可以给弟子们打打招呼,让他们多关注冢姑娘一下,但毕竟青花帮是洛阳城的地头蛇耶!要是有个万一的话……”
齐绮琪的意思很明显。
天璇宫贵为五大门派之一,又靠近洛阳城,势力自然是有的。问题在于,自从“天之子”针对五大门派后,天璇宫已经主动将势力范围收缩了许多,一方面是避嫌,一方面是想要保存力量。
如此一来,在洛阳城里可以动用的力量就不多了。
尽管天璇宫与洛阳城相距不远,但在事情发生才展开行动,往往都会太迟。
“也是啊……”雪麒麟叹了口气,踢开脚边碍眼的小石子。
她不关心谢南风的生死,但事涉冢若幽姐妹,她就不得不在意了。当然,那仅是止于朋友的情谊上。
“仇恨总会蒙蔽一个人的眼睛。”
雪麒麟闷闷不乐地说,视线不经意瞄了水云儿一眼。不知道有后者有没有注意到,她正凝望前方的景色默不作声。
“我不反对仇恨──不,倒不说是宽恕别人才难以理解,毕竟那可是血海深仇啊……冤冤相报何时了?或许是这样,但是种下‘因’的是别人,我为什么要去承担他们的过错呢?只是,祸不及妻儿。这种迁怒也是最可怕的。能够理解,但不能认同,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嗯……可是张碧落已经没剩下多少理智了。”
齐绮琪忧心忡忡地说,雪麒麟能够理解。
那个时候,其实张碧落应该也很明白雪麒麟的身份了,却偏偏不愿意后退,一意孤行地要与之为敌,最终落得断臂的下场。
在现阶段,雪麒麟没有取他性命的打算。
她不是个喜欢杀戮的人。
“齐姐姐,我们天璇宫有药房的呐,那里还有空缺吗?”
观望前方至今的水云儿拉回视线,侧过头来望向齐绮琪。她的侧发被雨水所沾,比往常都要来得轻柔清新几分。
“如果冢姑娘愿意的话,不妨让她进入药房工作哦。”她调皮朝雪麒麟眨眨眼睛,“而且我听说,小冢姑娘好像对练武有点兴趣?”
“空缺不空缺倒是问题不大。弟子们经常受伤,药房的工作量也大,再加一个人问题不大,就是……我总觉得冢姑娘不会答应。”
齐绮琪目露迟疑。
雪麒麟随即点着头,开声附和说:
“我也觉得她不会答应咩。如果她真的有心,也不会待在那僻静的医馆了。而且仅凭那能解药谷的药方,就能得到多少我们同道的追棒呢?她……大概这种跟小七一样善良过头的人就喜欢帮助那些更需要帮助的人,而我们家应该不算得上是吧?”
“这样吗……”水云儿苦笑起来,“我不是太了解冢姑娘这个人。”
“不过也好,就怕她答应了……”她接着近乎无声地呢喃了这么一句。
雪麒麟听得不太清,便追问道:
“咦,你刚说什么?”
水云儿笑而不答。
不过,另一边的齐绮琪却不知为何往旁边挪动了几步,与其说是远离雪麒麟,更像是在远离水云儿。
“可伯,留在洛阳不是会很危险吗?我不懂,麒麟。有什么比性命更重要的呀?”
黑猫的问题里透着不理解。
“大概是有的……”
站在几人后方的宫天晴下意识地作出了回答,几人便将视线投到她的身上。她也意识到了自己刚才的话了,顿时就慌张地摆着手连说几次没有。
“确实是有呐……”
水云儿率先将视线移向冢若幽的方向。
在场的人恐怕都明白“世间上有些东西比性命”更重要的道理,但在自我牺牲方面,并借此成就他人这个方面而言,没有人能比宫天晴理解得更为深刻。
“算了,我们在这里怎么讨论也得不出结果,我去问问吧。”
雪麒麟决定展开行动。
女孩留下齐绮琪她们,独自撑着伞走上前去。鞋子踩在湿透的泥地上,发出了闷闷的足音,她来到了冢若幽的身旁。
冢若幽一直凝视着前方的仪式,没有注意到雪麒麟的靠近。
“小幽啊。”雪麒麟于是喊了她一声。
“嗯?”
冢若幽这才回过神来,察觉来者是雪麒麟。
“麒麟?怎么了吗?”
身旁与冢若幽并肩而站的冢若茗睁着一对杏眼望了过来。
雪麒麟眼睛转了一圈,花了些许时间组拼言辞,然后便将自己刚才与齐绮琪她们讨论的事情尽量简略转达了冢若幽。
“你瞧啊……你已经被卷进来了,张碧落很可能也会盯上你吧。毕竟如果不是你救了谢南风,他十有八九就英年早逝了咩。你间接阻止了张碧落的计划,她会盯上你也不算是什么奇事,所以……你懂吧?就是你留在洛阳城会很危险,正好天璇宫也需要药师,你看……?”
冢若幽静静地听完了雪麒麟的担心,表情很是平静。雪麒麟看不出她有任何倾向,不过最终的答案还是不出所料。
“我不去。”
“王叔的腰痛还没有治好。如果我走了,下次他旧疾发作时该去找谁呢?还有陈姨的手痛,还有……”
冢若幽摇了摇头,列举了很多相熟病人的长期病痛。
为了缓解他们的病痛之苦,可是在他们有需要的时候提供帮助,我不能一走了之──她的意思大概是如此吧。
“如果你死了,最后的结果也一样。”
雪麒麟微眯眼睛,眸子倏地明亮。
“死、死?──姐姐!”
冢若茗吓了一跳,赶忙扯了扯自己姐姐的袖子以示担心。冢若幽没有任何反驳,她想必也理解到其中的利害。
但是反驳不了,并不意味着她有所动摇。
同时地,那并非必她不可,还有其他人可以帮助冢若幽口中那些人,而且亲疏有别,雪麒麟更在意冢若幽的生死。
“那,你妹妹呢?”
雪麒麟从来不是一个富有正义感的人。她只关心自己身边的人,既自私又不伟大,所以她这番话几乎有点不近人情了。
“你要为了一己之私,将她置身于险地吗?还是说,你要将她寄托于别处,和她分开呢?如果你没所谓的话,小茗可以交给天璇宫照顾,反正我是辈份最大,我说了算。不过,你真的舍得吗?你真的忍心吗?”
“这……”
冢若幽这下子可以说是完全无言以对了。
冢若茗瞪大眼睛凝望自己的姐姐。于她而言,应该是不想和姐姐分开才对,只是这个懂事的孩子不想因为自己的意愿而左右姐姐的选择,所以选择了沉默。
“如果天璇宫不合适的话,洛天镇也是很好的选择。如果在那里,至少天璇宫可以提供庇护。再说,那里也有需要你帮助的人吧?”
“是这样没错……”
听见雪麒麟的说法,冢若幽皱起了眉头。她大概还是无法放下那些曾经帮过助的人吧。
“我想,如果你真的死于非命,他们也一定会伤心吧。”
冢若幽稍微愣住,过了几秒才苦笑着吐出:
“真是狡猾的论调呢……”她语带责备。
雪麒麟摊了摊手,“我才不管呢。”
面对女孩透着无赖气息的回答,冢若幽露出“真拿你没有办法”的表情,然后重重地叹息。
“……让我考虑一下。”
冢若幽移开目光,重新注视前方。她在望向比谢南风所在之处更远的地方,那个地方充满了迷雾。
“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了。”
“嗯?……我懂了。”
雪麒麟稍微呆住,但很快就恍然过来。那应该也包括昨晚唐艺所揭示的那个可能性。
“话说,你有什么打算?要翻案吗?”
意识到自己非常在意的时候,问题已经脱口而出了。雪麒麟有点尴尬地别开目光,毕竟偷听可算不上光采的事。
“你听见了啊……”
冢若幽没有多作计较,在默然片刻后只说出了这一句话。她仍在眺望不知在何处,名为“未来”的远方。
“我不知道。”
又是一阵沉默。
冢若幽最终还是摇头。
“所以,才需要时间呢。”
雪麒麟不知道该如何延续话题。事已至此,彷佛已经多说无用。冢若幽说了需要时间考虑,如果雪麒麟还纠缠不休,就变成是在威迫她了。
现在就先这样吧。
雪麒麟吁了口气,暗暗决定再多留几日观看情况。她可不想自己前脚刚走,冢若幽后腿就出事了。
前方的仪式似乎已经完结。
但是,这一天对于在场的所有人而言,依然会十分漫长,雪麒麟是如此认为的。